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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始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太康县,城西谢府。
大雪纷飞,谢府四太太的陪房计嬷嬷扶着个小丫头,身后跟着一个粗壮仆妇撑着把青绸油伞,慢慢向四太太所居上房走来。至回廊下,计嬷嬷挥退小丫头和仆妇,独自一人进了上房。
四太太韩氏二十出头年纪,肤色白净,眉目秀美。她抱着一只紫玉小手炉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穿着桃红小袄,松花绿绫棉裙,虽是淡淡妆容,浑身上下却洋溢出一股养尊处优的贵气。
“西跨院那位生了,母女平安。”计嬷嬷恭敬回道。她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自家这位姑奶奶出身世家名门,容貌性情脾气教养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对四爷用情太深,对妾侍姨娘自然不喜,更甭提庶子庶女了。这会子四房又多了一名庶女,委实不算是喜事。
生了个丫头?四太太纤纤玉手拿着一只白玉小火箸儿慢悠悠拨着手炉内的灰,淡淡说道“这倒好,儿女双全了。”西跨院住的是何姨娘,六年前已育有一子棠哥儿,如今又生下一女,何姨娘可不就是儿女双全了。
计嬷嬷自是知道四太太心中不快,陪笑说道“她算什么儿女双全?棠哥儿自生下来便被抱走了,一直养在老太太身边,她想见一面都难!棠哥儿也好,才出生的姐儿也好,只能认您是母亲,哪轮得到她儿女双全了?”
四太太老神在在,不置可否。计嬷嬷满脸陪笑垂手侍立,不敢再说话。良久,四太太柔声吩咐,“这可是大喜的事,速去报给老太爷、老太太。”计嬷嬷如释重负,忙答应了,行礼告退,带了小丫头出门,给谢老太爷、谢老太太报喜去了。
四太太独自坐了片刻,慢慢喝了一杯热茶,看看时辰到了,命人服侍着了出门,到报厦理了一回事。虽说谢寻谢四爷在家中排行最小,但儿媳妇辈的只有四太太一人在府中,故此谢府是四太太管家。
谢老太爷共有四个儿子,长子谢导在京任邢部侍郎,次子谢封在南京任工部主事,三子谢尉只是举人,在怀庆府一个小县任县令。四子谢寻最小,虽从小也读书,却从未进过考场,只捐了个监生。也不去国子监就读,只随在谢老太爷身边服侍。
老大谢导、老四谢寻是嫡出,老二谢封、老三谢尉是庶出,谢老太太不喜庶子媳妇及其所出的孙子孙女,命他们“举家赴任”。谢老太爷倒是同意了,同意得很彻底,“老大也是,举家赴任”。于是,谢府只剩下四房一家子;于是,四太太这幼子媳妇倒要学着管起家来。
“这笔炭火账算错了,回去重算!”四太太做了个手势,她身边的大丫头怀柔清清脆脆说道。那来报账的媳妇子满脸通红,慌忙捡了账单子行礼退下了。
走出报厦,那媳妇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四太太真厉害,瞄了那么两眼,就看出来数目字不对!到底是大家子出身,见多识广啊。
“三太太房中的素玲来领月钱。”管事嬷嬷陪笑回道。四太太淡淡看了一眼,下面站着个浓妆艳抹的青年女子,梳着妇人头,模样有些轻佻。
四太太心头微晒,淡淡道“按旧例支给她。”本朝官员傣禄微薄,三位在外做官的老爷薪俸都不够使,依旧在谢府支月钱。大爷谢导是老太爷老太太的心头肉,每年自有心腹家人带了府中的分例、老人家的贴补上京;二爷谢封远在南京,也是一年支一回;唯有三爷谢尉离得近,且三太太苗氏花钱散漫,若是支了一年的银钱过去,三房能年中就开始紧巴,年底简直过不了日子。
没法子,只能三个月关一次钱粮。饶是如此,三房还常常要提前支月钱,“哥儿姐儿都大了,开销渐多,月钱实在不够使”。四太太专门请示过谢老太太,谢老太太一辈子富贵顺遂,对这几个小钱并不在意,“支给他”,只要他们不在自己眼前晃,花些银钱是小事。
四太太把手头事务理完,又看了回账本,心头发闷。要说谢家也算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了,可也禁不起这样只出不进!大房有大爷、大太太、大少爷谢松年、二少爷谢鹤年、大小姐谢有年、五小姐谢瑞年,还有两房姨娘,十几个丫头,七八个小厮,且京中米珠薪桂,这花用自是小不了。
到了明后年谢松年要说亲娶亲,又是一大笔开销。长房长孙娶媳妇,再怎么着也少不下一万两银子吧。即便是老太太拿出私房,不使公中的,可老太太的私房不也是大爷、四爷的?
二爷倒还罢了,虽薪俸微薄,家中只有二爷、二太太夫妻二人,三少爷其年、四少爷养年,三小姐华年,并无姨娘妾侍,子女全是嫡出,家中人口便简单许多。且素来简朴,只养着六名丫头四名小厮,除公中例行花销之外,从没开口要过多余的银钱。
三爷可费事了。先是有了二小姐绮年,然后有了四小姐丰年,一直没生出儿子。三爷便一口气娶进来五六房小妾,“为求子嗣”!很理直气壮。三太太哭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哪里肯管这闲事,只装聋作哑。三爷越发得了意,一个接一个美貌女子进了他的后院,这开销自是越来越大了。
如今好容易才有了个位哥儿,年方两岁的之年,是三房的命根子,宝贝得很。吃穿戴用样样精致,三太太常写信来要这要那,“之年身子弱,要补养。”
且排场大,做着个小小县令,丫头侍女仆役小厮众多,全回谢府关钱粮。四太太每每看到三房的账,便觉头疼。
自家这位四爷,是更甭提了。生平从不提“钱”,镇日只知道风花雪夜,安富尊荣。横竖谢家家大业大,日后谢四爷便是只凭着祖业,也能锦衣玉食一辈子。
谢四爷的开销也不小。嫡出的五少爷延年,庶出的六少爷棠年,嫡出六小姐锦年,如今又添了位七小姐。
四爷后院有两位姨娘,都是自小服侍他的丫头,生儿育女后抬做姨娘的。想到这两位,四太太讥讽的笑笑。袁昭,何离,还真是好名字。
人才也好,全是花容月貌。谢四爷生得风神秀彻,如神仙中人,自幼受父母钟爱。谢老太太当年为幼子挑丫头真是费尽了心机,太妖艳的自是不能要,不好看的也不能要,千挑万选,才选中了清秀出尘的袁昭、温柔可人的何离。
袁昭,何离,都是从外面买来的丫头。袁昭原名五妞,是一个庄户人家的第五女;何离原名小多,是山里一家猎户的小女儿。才进谢府时都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被嬷嬷们□了两年后,生性聪明机灵的丫头仪态举止渐渐大方得体。
这两个丫头被带到四爷书房时,四爷正在读《尚书大传》,“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于是这两人便有了新名字:袁昭昭,何离离。
“昭昭”“离离”都很得四爷喜欢,十六岁的时候,开脸做了通房丫头。谢、韩两家议亲时,韩家自是知道这些,却不曾放在心上,谁家爷们没个房里人?
四太太韩氏原来也不以为意,不过是个丫头,若好便留下服侍,若不好便打发了。进门儿后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袁昭秀丽出尘,我见犹怜,根本就是四爷的心肝宝贝;何离性情机敏,四爷不用说话,扬扬眉毛抬抬手,便知道他想做什么。这样的两个丫头,要动起来谈何容易。
况且这两人一向小心小意的,为人恭谨有礼,从不逾矩,抓不到什么大的错处。若是栽个赃给她们趁机处置了,倒也容易,可若因此失了四爷的欢心,却是不值。
四爷人品出众,少年名士,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只是他的性子太过淡泊,毫不热衷名利,未免使人苦恼。
当年议亲之时,父亲对谢家四郎满口称许,“少年名士,难得难得!”哪想得到这“少年名士”连考场都不愿下,自古以来哪有不中进士的男子可称为名士?四太太想到此,秀眉微蹙。
“明年春闱,圣上特许监生可直接下场。”谢府后院快雪亭中,谢老太爷含笑问幼子,“玉郎可想下场试试?”谢老太爷已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身子却还康健,依旧精神矍铄。
“不想。”谢四爷斜倚栏杆,闲闲说道。他雪貌貂裘,神情散朗,面如凝脂,目如点漆,看上去犹如画中人般美好。
下什么考场,闲的,单是连着好几天不许出考场便吃不消。再说,便是辛辛苦苦中了进士又怎么样?做官更烦,逢迎上司,应酬同僚,支应下属,哪一件不麻烦。
谢家有大哥撑着就行了,自己这做小弟的,乐得享清闲。
“我在家中服侍爹娘。”谢四爷一副孝子模样。
“那敢情好。”谢老太爷乐呵呵,“有玉郎陪在爹娘身边,可是好。”不考便不考吧,自家幼子如珠如玉,正该如闲云野鹤般自由自在,做什么拘束了他?
亭外大雪搓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飘落,父子二人立在一处欣赏雪景许久。看看天色已晚,谢四爷亲手扶着谢老太爷上了竹轿,自己在旁缓缓步行,回了谢老太爷的书房。
“爹的书法山林妙寄,岩廊英举。”谢四爷笑道““儿子书房还缺副对联,求爹赐副墨宝。”知道谢老太爷最喜听人夸他书法好。
谢老太爷果然乐了,玉郎有眼光!谢老太爷美滋滋想着,被幼子牵到书案前,凝神想了半晌,挥笔写下“笑看天地任官任隐任菩提终归自然,纵贯古今唯日唯月唯风雨独领风骚”。
谢四爷击节长叹“不繇不羲,自发淡古,好书法!”谢老太爷捋着白胡子,微笑不语,颇为自得。
谢四爷珍而重之把对联收好,又在案上铺了一张宣纸。
怎么了,还要?谢老太爷不解。
“爹,今儿您又多了位小孙女,求爹赐个名字。”谢四爷笑道。
才出生就讨名字来了?谢老太爷面带犹豫,“满月时再起不迟。”起个名字而已,急什么。
“爹,小七是庶出。”谢四爷慢慢磨着墨,“身份不够尊贵,爹赐个好名字,让她沾沾您的福气。”出生当天祖父亲赐佳名,多好。
“把小丫头抱到你娘处养着,不就成了。”谢老太爷微微皱眉。谢家的女儿,便是庶出又怎么了,玉郎也是爱女太过。
“棠儿出生刚满月,便被娘抱走了。”谢四爷声音平平无波,“那些时日阿离瘦成了一把骨头,我看着不忍,偷偷带她看过几回棠儿,她才一天一天慢慢好起来。若是把小七也抱走,阿离活不活得成,我不知道。”
谢老太爷鼻子酸酸的,“不过是个丫头!”什么阿离,不就是猎户家养不活的小女儿,卖给人做丫头的。
“她自十岁起服侍我,如今已是十六年了。”谢四爷低声说道“十六年,便是小猫小狗,也养出感情了。”何况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言笑晏晏的妙人。
谢老太爷带着鼻音“哼”了一声,“便让她养小七!只一件,六岁必要上学,十岁必要分院子单住,再不能改的!”
谢老太爷提起笔,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大字,“谢流年”。谢家才出生的七小姐有名字了,谢流年。
作者有话要说:在我家的方言中,“7”有乖巧可爱的意思。这个字写不出来,音就是“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