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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大爷死了,有说是杀孽过重遭天谴暴毙而亡,有些则说常年战阵旧疾复发,甚至还有人说起,谢家大爷一脉没有子嗣,恐怕是也是因为大爷身体的原因,总之各有各的说法。
天气还是很热,夏季已经过去,刚入秋也不见得凉快了去,傍晚的大树石凳,仍旧是劳作了一天的汉子婆娘们聊天拉话的胜地。
一辆马车慢悠悠的经过,驾车的是个不起眼的少年,车也半新,且不是那种大富大贵人家专门定制偶的款式,汉子婆娘们看一眼就过去,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马车拐过了巷口,又走了几条街,路上行人零散,也有马车急匆匆而过。远未到宵禁时候的晋都,这时候大街上还有人,有急着去某处过夜的富家公子,也有被悍妇追过来慌忙却乱中有序的大商老爷。
没人在意这一辆与其他很多辆普普通通的车子。
直到这辆车,进入了北城某家很少会有人去的宅子......也还是没人关心。
晋都的西北,除了城外近年来已经逐渐荒废的西城郊,城内最有名的,还是那栋黑色的建筑。
这~,十年,先后有三任缇骑司提督在这里穿上那一身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鸳鸯服,尤其是第二任,让整个大晋都不敢发出太高的声音。
“老爷,听说那闻崇最近又出京了,好像是往南边去了。”
“嗯。”
“老爷,大爷......的事,真的不往北面发消息么?”
“不用。”
“......这次的事情挺大的,两百年不出世,还不得翻了天啊,公子在那边,小的是放心的,可是难保不会有些人从中作梗,近些年可是有很多人眼热咱们家......”
“嗯。”
赶车的少年与那车里的老爷似乎没有多少忌讳,普通的大户人家,下人需要时刻注意避免谈论的一些事情,这个少年似乎并无觉悟,这让人很奇怪。而更让人怪的是,车里的那个老爷,似乎也见怪不怪无所谓。
不过要是让人知道这赶车的少年是谢家二爷御用的车夫,这辆与二爷一样很不显眼的马车里面坐着的就是二爷本人,或许人们就不会如此奇怪了。
谢家二爷存在感很低,但他的车夫很高调。
曾经是谢神策太学院书童的少年水生,成为谢裳的车夫已经三年有余,外界对他的印象不过是一个有些跋扈不知天高地厚的车夫。至于好事之人将他从前在太学院当书童时候的畏畏缩缩拿出来说道,也不过让觉得一入侯门深似海,致使性格变化的太快。
没人说他这种变化不好,即便偶有当年的熟人咬牙切齿骂娘,那一声低过一声的叫骂里,也有着浓浓的嫉妒与艳羡。
在一座格局并不是很壮阔的宅院门前停下,少年前去门房处通了两句话,然后这家门房开了侧门,马车驶进去,侧门再关上,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侧门不远处的停车区,一个长相平凡到擦肩而过上百次都不一定能让人记住的年轻人负手而立,见到马车停下,里面的人下来,拱手说道:“让侍郎大人来我寒舍,实在是不恭敬,大人莫要怪罪。”
少年水生收起了跋扈的表情,在这里,饶是当朝二三品的大员,说话也不敢过于大声,他一个书童出身的少年,就是主家护着,也不敢放肆。
谢裳微微笑道:“秘书长大人言重了。”
少年水生即便知道今夜自家老爷要造访一位天大的人物,仍是被自家老爷的话吓了一跳。
乖乖,真的是那一位啊!缇骑司的秘书长周锦棉,据说是除缇骑司提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大佬!是换了三任提督都稳若泰山的缇骑司真核心。
水生是知道周锦棉的。但那知道,也仅限于三叔喝多了的时候漏下来的只言片语,再问,三叔打死都不说,还不让他说给任何人听。
本以为即便是不如自家公子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水生也以为这位传说中杀人无数的白面书生是一位终日见不到阳光惨白惨白却又英俊的魔王,亦或是以为饱经风霜眼中有智慧明灭的老人,如今一看,却是平常的不能再平常:平常的身高,平常的声音,平常的长相,平常的礼仪风度......总之是很平常的。
这让虽然已经打开眼界但仍然崇拜英雄敬畏强者的少年,有着不小的失落。
“令公子据说前些天闯祸了?”
周锦棉一怔,似乎是想起了自家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哭笑不得。
“才三岁多,就到处跑,前些天一不留神,就被他跑到隔壁归德将军家,将他家才两岁的小孙子打掉了一颗门牙,可怜蒋夫人,哭声凄惨,连我这边都听的明明白白,蒋少夫人更是一哭二闹,就差上吊了。贱内护的紧,我就是说几句都不行,嚷着回娘家,我过去赔罪她都不乐意,这不头痛的厉害啊......家丑外扬了,谢大人莫要见笑。”
谢裳微微一笑,说道:“是很头痛啊。”
周锦棉会心一笑。
家里有个混世魔王很闹心?觉得很辛苦?别急,想想这位谢二爷,你就会好很多。
为什么?
很简单啊,因为当年晋都最大的混世魔王,就在他们家,而且一连两代都是。
说到管教孩子这方面,晋都之中谁有资格在谢二爷面前喊累?
周锦棉与谢裳对视一眼,微微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跟在谢裳身后的水生有些纳闷,怎么这两尊大人物深夜相会,就只是说了这些家长里短?其中难不成有什么自己一辈子也领会不了的玄机?
当下不知所以然的水生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轻抬轻放,大户人家御下管教极严,水生生怕自己一个杂音让自家老爷在秘书长大人面前失了面子。
一路走来,谢裳与周锦棉不是谈家里面的一些小事,就是说最近晋都又出了那些才子,甚至当周锦棉说起黄晶楼新晋花魁的时候,谢裳也会附和两句,这让侍候一旁的水生惴惴不安。
乖乖,要是让夫人知道老爷今晚谈了这些事情,自己还不得掉层皮?
所幸上了两遍茶水,估摸着时间也不早了,谢裳起身告辞,周锦棉起身相送。
临上马车的时候,周锦棉突然说道:“谢大人,说起来,我应该称您一声世叔的。”
“呵呵,贤侄随意即可。有时间,可以去我府上坐坐。把小家伙也带着。”
一般人家,邀请别人,都会说寒舍,然而谢家百年望族,一般意义上的谦虚都显得虚伪,“我府上”虽然听起来倨傲,却让能够得到邀请的人,并不以为然。
周锦棉笑道:“那回头小侄定然叨扰。”
至此,今晚的拜访圆满结束。
在路上,赶着马车的水生忍不住疑问到:“老爷,这个秘书长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谢裳轻声笑道:“就是最后的态度啊。”
水生一喜:“那就是亲近喽?”
“不是啊。”
“怎么会呢?老爷您不是说最后的态度就是态度么?秘书长大人接受老爷您的邀请了啊,而且他不是称您为世叔么?这不就是承认了他与公子香火情不减?”
谢裳叹了口气,说道:“水生,你来我威侯府多久了?”
摸不着头脑的水生迟疑了一下,说道:“从三叔把我带进来,差不多有三年了。”
“那你当年的兄弟朋友们,都在干什么?”
“额......算得上朋友的一共四个,两个还在当书童,其中一个已经跟了一位主事家的公子。还有一个经商去了。”
“那他们现在与你的关系如何?”
水生挠了挠脑袋,憨笑道:“既然是朋友,自然是不错的,时常联系,有时候假修,还会一起出去喝酒。”
“你也会喝酒了?”
水生咧着嘴笑。他也会喝酒了,他也十六七岁知道愁滋味了。
谢裳说道:“那你可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请你喝酒?”
水生点头道:“小的知道的,他们无非是看中了我如今的身份。话说回来,当初在太学院,因为书童的选调也是有规矩的,小的那时候笨,所以机会不多,赚的也不多,他们之所以愿意拿我当朋友,说到底还是因为小的不会跟他们抢活计。小的知道,当初小的原本有两次机会获得一个过得去的差使,有望被选中,可是都被人暗中用银子让管事改了口。”
“小的也不怨恨他们。毕竟小的没本事,斗不过他们活该。再说了,关键是,要不是他们插手,小的也不会有哪个命,被公子选上。”
“说来好笑,要是当初他们知道留在最后,能伺候的是公子,会不会就不花那银子了?”
谢裳笑道:“那他们应该是肠子都悔青了。”
水生挠着脑袋笑了。他其实知道,那两个还在当书童的朋友,也就是当初连续抢了他饭碗的,不仅是肠子都悔青了,而且还被家中长辈毒打一顿,那两个月没能看见他们,原因就在于此了。
小门小户有小门小户的勾心斗角,邻里之间一针一线都可能引发“战争”,至于小户人家出身的水生,从小就被那个以泼辣著称却对子女极为疼爱的娘亲教导,所谓一饮一啄,都是日子,一举一动,皆是学问。听着貌似很哲理,很生活,其实在水生的世界里,引申开来,就是要处处小心,莫被别人占了便宜去。
他做的自然不好,不然也不会连续两次被朋友背后捅刀子。
水生微微自嘲,要不是公子觉得他不算太笨,悟性尚可,重在心性还算纯良,也断然没有他如今的盛生活地位。
当初的朋友如今自然以他为中心,就算是以前总是欺负他的那些人,现在也会想方设法的“尽释前嫌”,然后死命巴结。
不说别的,就是给工部主事公子当侍从的那个,当初撬了他的饭碗的,如今见着他,哪次不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外抛,酒是三四两银子一壶的,席面次的都是十来两银子的,甚至有一回还把水生带到烟花巷里去一度春风。那一回要不是水生定力好,就得误老爷的事。
水生当然知道,那个朋友之所以会如此交好,并不是因为他水生一个月能有三两银子的体面工作,而是因为他水生架的马车,属于一个那个朋友的主子的老子都必须仰望的男人。水生曾经是那个男人小儿子的书童。
工部的主事想要脚踏两条船,所以通过这种方式示好或者说曲线救亡,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路子,至少在三叔的示意下,他如今与那个家伙大的火热。要不然,凭借一月一两半银子的月例子,那家伙怎么可能请得起一顿要花他一年例子的酒席?还不是主事公子给的?水生反应慢了些,不过那是心性纯良所致,实则不笨,悟性上佳。
想到这里,水生突然一惊。
他似乎明白为什么老爷问他来谢家多久了。
有些人,会在你得势的时候捧你,也会在你失势的时候,趁机在你背后抽刀子。
而在你背后抽刀子的人,怎么会当你面冷笑?
这时候,水生听见马车内的谢裳长叹一声。
瞬间头皮炸开,一支箭矢从水生脸颊擦过,带出一蓬鲜血,下一刻,水生惨叫凄厉。
“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