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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琼林宴,却依旧设在杏林,依旧是杏花飞满头的季节,时隔一年又重返旧地,林楠颇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是身边一同赴宴的人,由数十名权贵子弟,变成了三百新科进士。
上次林楠赴宴时,因目的与人不同,便寻了最为偏僻的角落坐着,连与他向来交好的冯紫英和卫若兰两个都没在一处,这一次却全然不同,作为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林楠今儿是主角中的主角,得以在最醒目的地方独坐一席,同陛下的御座及各位大臣的侧位都最为接近。
原本按大昌的惯例,琼林宴未必要皇帝亲自出席,派代表即可,更没有大臣做陪的规矩,但自李熙登基以来,为显示对士子的重视,无论是殿试还是琼林宴,一次也没落下过,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李熙是一国之君,当然不可能提前过来,只几位大臣来的早些,坐在席位上喝茶聊天。
别看新科进士今日是风光无限,实则授官之后,即便是状元,也就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罢了,榜眼和探花则是正七品的编修,其余就更不用提了。是以这里的大多数人,今日之后,恐怕就再也没有入宫的机会了,而今儿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大臣,则个个都是足以让他们仰望的存在……等过了今日,他们连在门外递帖子求见的资格都没有。
有了这个认识,便有不少进士跃跃欲试,更有胆大的,直接上前攀谈,不求能结交上,好歹也要留下个好印象。
司鸿海和颜逸也眼巴巴的瞅着林楠,眼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林楠笑嘻嘻的提了一壶酒,领着两个挨座儿转了过去。有个做大官儿的爹就是不一样,尤其他那个爹还是管钱的,平日里又惫懒的油盐不进,让人想巴结也巴结不上——难得今儿他家公子自个儿凑了上来,刚端起的架子赶紧放下,不等林郎靠近,就自动站起来相迎,理由自然不能说因为你爹脸大,而是林郎名满天下如何如何……
三个转着转着,便转到了熟人面前,看着面上对他尊敬无比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个,陈蔚然的心在滴血,按说每主持一次会试,都是主考官人脉大增的时候,即使是考完了,哪个见到不是毕恭毕敬的,可今年他主持的会试……简直一提一把辛酸泪啊!
面上还是露出和善的笑容,先替身侧之人介绍了林楠三个,方对林楠等人道:“这位便是翰林院掌院高大人,过了今日,你们也将在翰林院任职,日后还要请高大人多多照看呢。”
林楠三个上前见礼,翰林院掌院高悯微微一笑,点头道:“好说,好说。”
陈蔚然笑道:“咱们的状元公和探花郎都是少年成名,难免性情爽直了些,高大人可要海涵才行啊!”
高悯脸上露出笑容,道:“年少好啊,咱们翰林院,就是少了几分少年人的锐气,只是翰林院的事物稍稍繁杂了些,还是要能耐的下性子才行啊!”
陈蔚然道:“只要有高大人在,性子再跳脱的也能调1教的妥妥当当……”
话未说完,便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打断道:“不错,阿楠性子的确跳脱了些,还要劳高大人多费心了——想当初父皇命他去科举,他还不情不愿,父皇怕他临阵脱逃,命我亲自押他去江南参考,看着他考完才算完——在父皇面前阿楠都这幅模样,高大人若不把他管严点儿,不定会惫懒成什么样子。”
原来坐的稳稳当当的高悯,听到声音便站起来,陈蔚然脸上别有深意的笑容也急忙敛了下去,起身行礼——皇子和皇子也是不同的,看眼下的情景,这位三爷就算不能上位,起码目前也是个办差的王爷,在皇上面前说句话,顶五皇子、磐皇孙之流说一百句,在他面前,是断断不敢无礼的。
李资话里的意思也让两人心惊——这位林郎的脾气,连皇上都拿他没法子,要他参加一下科举,还得派个儿子全程看着……若李资的话是真,若不是林楠和他爹长得足有七八成相像,他们都该怀疑,这位林郎到底是不是陛下的私生子了!
想起殿试时的情景,陈蔚然突然有些丧气——自己赌这个气干嘛啊?皇上都站在他们那边儿呢!想要报复他们,又想要给皇上留个好印象,这简直就是自己难为自己……
只是想到几番被那两父子气的几乎吐血的事儿,又觉得心里憋屈的很。
高悯却没那么多的纠结,笑容中带了十足的诚意,道:“能与林郎同在翰林院共事,该是下官的荣幸才是,这天下的读书人,谁不想和林郎多多亲近?倒是下官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林楠少不得又谦逊几句,便听到内侍提醒,陛下要过来了,忙纷纷回座。等了不多时,便见李熙带着二皇子李旭和几位大臣过来,他爹豁然便在其中,忙低了头降低存在感。只可惜他原就在最醒目的位置一人独坐,林如海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到他?几乎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便自回座,再懒得看他。
照例先是皇帝讲话,说了些冠冕堂皇的勉励之词,将在座的某些感情丰富的进士感动的泪流满面、感激涕零……而后由宣旨太监宣读了册封林楠三个为翰林院修撰及编修的圣旨。
整个过程,李资一直僵着身子盯着林楠,直到他老老实实的接了圣旨,谢了恩,才松了口气,低头用喝酒掩饰自己的紧张神色——这小子看着倔,倒也不是不听人劝的,不枉他千里迢迢赶回来一趟。
酒过三旬,该到新科进士们以琴棋书画等助兴的时候了,自然还是先按状元榜眼探花的顺序来一次,而后便随意了,若是动作慢的,便少了一次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了。
于是林楠在众人瞩目中缓缓起身上前,向李熙行礼道:“学生……不对!臣,臣前些日子殿试的时候,曾得了陛下一个恩典,说殿试时不写诗词,日后就再也不必写应制诗……”
李熙嗯了一声,身体前倾,道:“朕是说过这话,但是朕记得你殿试时,写的依旧是诗词……所以今儿的事,朕也帮不了你——不拘是诗词还是别的什么,吟一首来听听!”
林楠皱眉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情之所至,佳句天赐……为写诗而写诗,收肠刮肚的去杜撰,如何能得好句?”
一番话,说的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想去死一死了——你老人家的“大江东去”都不是好句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李熙在林家父子面前,耐心向来极好,也不生气,笑盈盈道:“你既不愿作诗,那你要以何物助兴?写字还是画画儿?朕听说你的画也是极好的,只是未曾一见。”
林楠朗声道:“那日陛下说,只要臣写出超出旁人的文章,就可以不用再写应制诗,今儿臣想献一篇策论,来换这个恩典。”
“策论?”李熙眼神微亮,道:“可是那篇《六国论》?”
林楠摇头:“写文章要一气呵成,那篇《六国论》既然被打断了,后面臣也写不出来……”
“好!”李熙冷哼一声,咬牙拍桌打断他的话,冷然道:“李磐那小子委实不像话!竟敢污了长辈的文章,朕明儿就令人打他三十板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了!”
林楠目瞪口呆的盯着李熙——卑鄙!无耻!卑鄙无耻啊!堂堂一国之君,居然用这种手段!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闷闷道:“明儿臣就把它写完……”
林如海扶额摇头——他自打他的孙子,管你甚事?活该给人算计!
不过那篇《六国论》,倒还值得一看,这事儿就由他去吧!
一听林楠松口,四周皆是弹冠相庆的人:还是陛下有办法啊,一句话就让林郎老实了!虽然手段不是很光彩就是了……
李熙也颇为满意,心情大好,问道:“那你今儿要拿什么文章来换朕的恩典?先说好了,若是不如六国论那般水准,朕是不会允的。”
林楠为难道:“这个和《六国论》,委实不好比,陛下看过就知道了!”
内侍上前,替林楠将东西呈了上去,李熙接过厚厚的文稿,脸色颇为奇特:“这就是你写的……策论?”
他长这么大,可从没见过这么长的……策论?别说他了,足足几十页纸的策论,有谁见过?
林楠肯定的点头。
李熙狐疑的翻开策论,这策论也够出奇的,画多字少。带着好奇心看了几行字,李熙神色大变,又快快的看了下去,迅速翻过几页,豁然起身道:“工部、户部官员随朕去御书房议事,老三你也来!老二在此代朕主持琼林宴。”
将手上的文稿塞入怀中,领着人匆匆向外走去,走到出口处,见身边还少了一人,又回过头来高声喝道:“林楠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给朕滚过来!”
林楠哦了一声,快快的跑过去,正要躲着他爹藏到另一侧去,却见林如海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一眼瞪了过来,忙小步挪到他爹身边,刚靠近,便被林如海一巴掌拍在头顶上,忍着疼硬是半声没敢吭。
李资看的清楚,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声援,李熙干咳一声,道:“林爱卿你稍微轻点,要打也不能打头啊……”
林如海淡淡道:“是,臣回去就打他板子!”
林楠骇然:“爹!”
陛下你和我有仇是吧?目光灼灼的望向李熙,希望他能再接再厉,负责到底……李熙心虚的干咳一声,道:“哈,林爱卿你也多年没见过宫里的杏花了吧,等一会议完事,朕带你好好看看……”
果然指望不上!早就知道这个人从来都是指望不上的!
林楠看了一圈,周围除了爱莫能助的李资,尽是些低头窃笑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的……顿时深感他爹的强大,
到了御书房,各人神色便都郑重起来,入座后,李熙向林楠点点头,道:“你先给众位大臣解释一下。”
林楠应了,上前一步,道:“诸位大人应该知道,我大昌制盐之术,多是用煎煮,此法消耗大量人力物力,产盐效率却极其低下,刮土、淋卤、取卤所费几何且不提,仅仅是煮卤一项,五尺铁锅,熬煮三个时辰,出盐不到十斤,却耗木材数十斤……据说许多产盐地,为了煮盐,大肆砍伐树木,以致周围都成了荒山野岭……”
在座的也有做过地方官的,略略知道些煮盐的工序,却也不及林楠说的这般清楚,更多的却是吃过猪肉却没见过猪跑的人,觉得颇为新奇,却想不通林楠为何突然会提起此事,这和他写的所谓策论又有何关系,为何会引得陛下都为之动容?
林楠顿了顿,还是没提砍伐树木会造成水土流失,形成隐患的道理,只是道:“先前我在一本古书上,读到提及晒盐之法,方才已呈给陛下——此法在光照充足的地区,效率百倍于煮盐之术,更无须如此多的人力物力。”
百倍效率!
这话听在在座的,包括李熙李资在内的耳朵里,不亚于是春雷咋响。
谁都知道食盐对大昌、对百姓的重要性,效率百倍于前,这是何等惊人的事!
当下有人不顾李熙在侧,起身惊问道:“此话当真?”
林楠肯定的点头:“当真!”
“你在哪本书上看见的?你怎知它就有百倍之效?”
林楠道:“哪本书不记得了,但此法可不可行,有没有百倍之效,试过不就知道了?”
必须不记得了啊,他不能说自个儿在初中化学中学过的吧,食盐工业的流程:海水→蒸发池→结晶池→粗盐和母液……
可行自然是绝对的,毕竟是后世证实了的东西,至于有没有百倍之效——好吧,他承认他是胡诌的,反正这句话这么笼统,要看你怎么算了,如果盐田够大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在林楠的那个世界,晒盐之法在明朝的时候便被发明出来,却不知道为何,一直未能普及,直到清末光绪年间,才渐渐流传开来,取代了原有的煮盐之术。
煮盐之法,效率低下,耗费人力物力巨大,而且忒不环保……林如海做的是巡盐御史,是以林楠在这方面接触的最多,是以对古代工业最不满的,就是这煮盐之术了!
效率低什么的其实都在其次,林楠最看不过去,是区区一个食盐,就成了百姓脖子上的一根套索,就成了贪官污吏奸商们的聚宝盆!扬州的官员和盐商狼狈为奸,官盐私卖,从中获利无数,个个吃的脑满肥肠,在被他们吞吃了大半的同时,朝廷还能从中收到占了近五分之一国税的盐税来,可见百姓在吃盐上,等于又交了一次丁税,偏偏这丁税,绝大多数还不是给了朝廷,而是被盐商吞吃了去!
在林楠想到盐税的同时,李熙显然也想到了此处,虽然如今有了水泥瓷砖什么的,国库有了不少盈余,可是眼下正大修河堤,花钱花的跟流水似得——这法子好是好,可是在盐税上……
他有些算不过帐来,目光落在林如海身上:“林爱卿,你管着户部,你看这个……”
林如海闻声上前,淡淡道:“臣略略算了算,若当真能普及此法,百姓只需以三成的价格吃盐,在盐税上便能与之前相当,甚至更胜以往。”
林如海这个帐,算的大家都糊涂了——林楠的法子出来,虽然成本是少了,产盐是多了,可是食盐上原本就是暴利,成本几可忽略不计,买盐的人也没增加,怎的价格降了,盐税不降?
林如海淡淡道:“若此法果真有百倍产量,且耗人力极少,臣建议陛下采用官制商销制——禁止百姓私下煮盐晒盐,但官府盐场的盐尽便可敞开了卖,再无官私之分,盐商再也无法从中获取数倍之利,到百姓手里,自然要便宜的多。”
顿了顿又道:“盐政之弊,在于专商,官视商为利薮,商视官为护符,官商勾结,因循苟且……若用此法,废除专商,所获之利自然尽归国库。”
李熙立刻便懂了——朝廷只需掌握盐场,不许人私自晒盐煮盐,谁要买盐都可以到盐场来,反正有卖不完的盐,你爱花钱屯就屯去——最重要的事,谁说产率是之前百倍,就得降价到百分之一?盐场掌握在朝廷手中,还不是想卖多少钱卖多少?
林楠佩服的看向他爹,强人啊强人!他不过是将晒盐之术拿了出来,他爹立刻就想出了一整套推行的法子,连国有企业都弄出来了,真是了不得……
他拿出东西的时候,并不是那么笃定的一定能治得了盐商,毕竟大昌之所以用民制官收商销的专商制,多是为了大笔大笔的税银,只是降低成本一项,对盐税上的帮助实则有限的很,毕竟食盐的利润全然不在成本上。
李熙既想通了,如此有利百姓又有利于国库的事儿,自然是非做不可,看林楠越发顺眼,觉得这位小财神浑身都在闪金光似得,道:“既然如此,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至于选址建盐场的事儿,林楠……”
林楠闻声,立刻向他爹身后一躲,建厂子这种劳心劳力的活儿,他可不愿意去……
李熙一句话憋在半中央,终于明白林如海为何总想着揍他了,咬牙忍了,道:“你去一趟工部,挑选合适的官员,负责将他们教会了……老三你得闲的时候,也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