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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行家一出手
所谓世家,总有一套令普通人捉摸不透行为方式,浸润到生活每一个细节里。比如,到人家家里做客,必须要拜会一下主人,尤其是,你要拜访不是这家家主时候,就要向这片地盘上老大表示一下诚意,免得让自己像是偷溜进来。
顾鼐就是这样想。
他叔祖父顾益纯是借住郑家,如果他来拜见叔祖,必须跟郑家当家人郑靖业打个招呼。郑靖业告病,却不是什么大病,很多人猜,这是他又一个阴谋诡计,装病躲起来策划下一次陷害忠良。如果他真病了,那么作为客人又是少年顾鼐就要问候一下郑靖业病情了。
问题是,郑靖业他老人家现不家!
郑相把他自己老师弄进朝廷弄得朝廷乌烟瘴气之后,装病告假,他跑去钓鱼了!
杜氏一面安排着孙子接待顾鼐,一面使人去寻郑靖业。还把于明朗跟那位雅姑娘死死地看自己面前,等于家来人好当面交割,以防中途生变。
她这一安排,顾鼐顾益纯这里耽搁时间就略长了一些,郑德兴颇有些不好意思,寻些话题问顾鼐,半是为了分散顾鼐注意力,半也是因为钦羡世家。顾氏始祖而下分为五支,顾益纯与顾鼐所并非本宗,却也是这五分支之一正宗,郑德兴对顾鼐颇有亲近之意。
“顾兄一路而来,不知有何感触?”
顾鼐微微一笑:“一路坦途,自入熙山,反倒崎岖了起来。”
顾益纯住所颇有古风,一半以上家俱都是矮式,坐具也是。此时三人俱是跪坐,顾益纯看着侄孙,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已经猜到这小子是为什么来了。
本来,他一直躲着不回家,碍于他名声越来越大,家里已经妥协了,很认真地跟他谈条件:回来,不逼你娶不想娶人。顾益纯还是打死不肯回去,家里就先派了他侄子到他跟前去。他不肯收徒嘛,也不肯回来为家族教育下一代,只好用这种折衷方式,聊胜于无了。
顾益纯进京之后就给送家书为名把他给打发回老家了。不喜欢这个束缚着他家族,心底还是存了一点家族意识。顾益纯敏锐地感觉到了京中气氛诡异,怕自家人一不小心陷了进去,造成无法承受后果,写让注明:都家里老实呆着,情况有点不太对。
家里想来也是略有所觉,没再打扰他。谁料到这两个月下来,家里又巴巴地送了个侄孙过来。顾鼐带来家书他还没拆封,估计不外是先问候他身体,再问朝中局势,家里可能也要有所动作了。
朝中多事,不参与,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边缘化,参与,就有政治投资风险问题。顾益纯试图分析出一条对家族无害路,又想,朝中多事,郑靖业这个宰相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他不是世家,失败了还有家族庇佑,看面子也不会死得太难看,有什么他都只能自己扛,真不太保险啊!
顾鼐与郑德兴却一边都很有兴趣地进入了社交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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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益纯听两个小孩子装大人地那里互相问候,有一种翻白眼冲动,然后,他果真翻了个白眼。黑眼珠往上,呃?那是神马?!
郑靖业一身短打扮,脚上一双麻鞋,裤腿卷到了膝盖上,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过来了。
顾益纯撇撇嘴:“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钓鱼,看看日已近午,才得五尾,想想不够这一大家人裹腹,只好下去捞了。”
顾益纯大笑,手中团扇连连拍着身下席子,郑靖业估计是钓鱼时候带着斗笠,取下斗笠时候头发有点儿毛,也没有梳理就过来了。顾鼐与郑德兴已经起身,肃手而立。
郑靖业走近了,打量着顾鼐。就见这小子眉目疏朗,还是少年人有些纤瘦身材,个子倒是不矮了,就那里默默站着。郑靖业回来时候就已经听说家里来了两拨小辈,于明朗那个事情本身不是件什么大事,只是担心有人借机生事而已。而眼前这一个么,就有点儿麻烦了。
郑靖业敢打赌,眼前这个十四岁,比杜氏那里抱着个女人哭十八岁于明朗要成熟得多。
“这就是那位小郎君?”郑靖业声音带着点儿戏谑。
顾益纯点点头:“七郎,见过主人家。”
顾鼐上前行礼,自报家门,长揖到地,口称晚生。郑靖业口中说着:“不必拘礼。”一使眼色,郑德兴上前扶起了顾鼐。
顾鼐抬起头来,看到郑靖业,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诧。这传说中奸臣居然长得这样好看!不但没有三角眼、吊梢眉、塌鼻梁,恰恰相反,人家雅望非常,冒充个世家名士完全没问题。
再观郑靖业举止,一身粗布衣身上,半点局促都没有,仿佛穿着他那身宰相工作服似。言谈间使人如沐春风:“七郎所来何事?不妨多住几日,今天正好尝尝这鲤鱼,鲜得很。”仿佛下河摸鱼跟扫雪煮酒一样风雅。不对,他好像是能把亲自摸鱼待客变成一段美谈。
是真名士自名流。
这不科学!
顾鼐此来是身负重任。京中权利躁动世家是再敏感不过了,再不鸟皇室,也得跟权利打交道。世家从何而来?真以为是代代君子相承么?祖上要是没出过几个高官,能入世家排名?
同样,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虽然共同维护着所谓世家地位,相互之间权利斗争从来没少过。还是前朝时候事情,另一世家谷氏把皇后位子从季氏手里抢了来,生生压了季氏十年,季氏柄权后就把谷氏当家人谥号给卡得死死,成就了谷氏一百二十年遗憾。这还只是表面矛盾,暗地里各家相位争夺也没少过。
朝中异动,顾益纯又让家中不要乱动。思来想去,还是得摸摸京城脉博。顾家当然有为官,还不少,但是本家占了很大一部分,各支属数量虽不少,外多,且都是成年人了,容易引人注目。
这才派了顾鼐来,一是年纪小,理由好找;二也是因为顾鼐小小年纪,却已是别有主意;后,视情况,为顾鼐谋一出身。即使不是直接得官,顾益纯这位名士那里呆过履历就是好敲门砖。
本来顾益纯与郑靖业走得近了,家里还有些不喜,现这个时候,有什么比从一位当朝首相家里探听朝廷走向准备消息来源呢?皇帝喜欢往贵妃那里跑时候。
顾鼐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心理准备,被挑剔啊、被人用羡慕嫉妒恨眼光打量啊、被婢女们围观啊、被相府以势凌人啊……每一样他都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除了因为郑靖业去摸鱼耽误了点接见时候,郑府待客居然很规矩,郑靖业上来居然和风细雨。
顾鼐眨了眨眼,多年世家教育还,还能一心二用地回答郑靖业问题。
说了不多会儿话,到了吃饭时间了。
郑靖业起身:“我与思玄师出同门,七郎此来,只当自己家里一样,”又命摆饭,“说与夫人,我与顾兄一起用饭。”留郑德兴与顾鼐一起吃饭,让杜氏带着其他人吃。
这么安排是有原因,郑靖业已知杜氏让于家来人领于明朗,算着车程,也要到下午了。杜氏多半得看着于明朗一道吃饭,再带上顾家祖孙俩一道吃就不太相宜,主要是防着顾鼐。
吃过了饭,到了午休时间,留顾氏祖孙顾益纯住处说话,于家人也该到了,郑靖业正好去处理这一件事情。
打算得挺好,事情发展也还算顺利。
郑靖业席间很有兴趣地介绍道:“我幼时家贫,这世上只要能吃,我就能弄了来填肚子。捉鱼只是小技。”
顾益纯道:“还有钓鱼、捕蛇、猎鸟,就没有你不吃。”
顾鼐仿佛心口中了一箭,只要再跟这家伙这样相处下去,他就要觉得是家里人看错了郑靖业了。
吃完了饭,顾鼐懵懵地向叔祖告退,到了分给自己屋子里,一头扎进床上,只觉得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
这不科学!哪家奸臣这样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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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鼐小朋友,你说对了!
奸臣就是家里,也有不居家时候,郑靖业一回了正房就换了身长衫,趿着木屐,踱到小花厅。
杜氏午觉也不睡了,亲自看着于明朗。外面知了一声一声地叫,杜氏闭目养神,于明朗坐下手心中很是不安,他身后站着两个女人也额上出汗。
雅姑娘婢女名叫小环,看着自家主人有些摇摇欲坠,畏着相府威严不敢造次,却伸手戳了戳于明朗。于明朗一回头,看到心上人这般受苦,心中大恸,据着心上人手,张口就求起情来。
杜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倒是那位雅姑娘马上道:“我没事。”
于明朗还要说话,郑靖业来了。
郑家除了郑琇、郑琦、郑琛去上班没回来,自郑琬以下悉数到场,方氏妯娌三个都陪杜氏周围,郑琰坐杜氏长榻上,其余都堂下坐着,正夏中午,个个昏昏欲睡。听到郑靖业来了,都打起精神,解决完这件事情就可以睡觉去了。
郑琰从榻上滑了下来,给郑靖业让座。晚辈们见礼毕,乖乖按次序站好。
郑靖业先问于明朗:“你想怎么着?”
于明朗只觉得掌中柔荑轻颤,鼓起勇气道:“我是要娶她。”
郑靖业问了三个问题:“怎么娶?”、“拿什么娶?”“娶了之后拿什么养?”
于明朗张口结舌,吱唔道:“……我……总是……家里……”
杜氏觉得手又痒了,郑琰觉得嘴巴痒。
于明朗没有挨打也没有挨骂,他妈来了。
于元济老婆姜氏亲自上门来领人了,错眼不见儿子就跑到郑家来了,这让姜氏恼怒异常。于明朗跑到郑家是干什么来,姜氏一猜就猜得着:请郑家为他撑腰呗。
居然想要辖制父母?找死!
郑家晚辈先见姜氏,郑琰就口称“舅母”。姜氏一头汗进来,勉强笑笑:“阿琰真懂礼数。”狠剜了儿子一眼,又向杜氏道:“这个畜牲这样乱跑,我没脸见阿姊了。”
杜氏道:“先把这事办了再说,闹得满城风雨不像话。”
于明朗死活不肯松口,大概觉得有外人场,母亲不会太爆发。姜氏爆发了:“我养你十八年,不及贱妇奉承数日!”向郑靖业夫妇诉苦,“人来了,我也认了,非要做妻!我亲家哪里?!”
姜氏本也是农妇出身,这些年受了熏陶,言谈举止文雅了不少,这一回被气得原形毕露:“原是说了亲人家,你再娶了,”一指雅姑娘,“不是她给你做小,是给你她做小了!”
噗!郑琰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低下了头来,肩头还是忍不住耸了耸。
郑靖业咳嗽一声,对于明朗道:“方才我问你,你还没答呢!你拿什么娶她?拿什么养家?”
姜氏猛点头:“对啊!你说,你凭什么?”
于明朗本以为把人往家里一领,万事皆成,现是彻底傻眼了。心里是怂了,又舍不得如花似玉美人儿,只得忍下羞愧,希望能够动之以情。向郑靖业申诉,这一位是患难之交,不能让她受苦。他们是真心,万不能相负。
于明朗觉得,郑靖业这样一心一意对老婆好,应该可以理解。
郑靖业还没回答,姜氏已经一巴掌抽到他脑袋上了,雅姑娘又要上来护着情郎,郑家三个媳妇再上来拉架。
郑靖业冷眼看着一场闹剧,终于开口了:“给你两条路:一、听你母亲,二、我把这逃家女送回原籍。”对于丞相来说,一张字条事儿,好办得很。
好办得很!
于明朗跳了起来:“相公奈何以势压人。”
“想娶也行,你自去衙门把户籍改了过来。我不会帮你,你父亲也不会帮你,你要怎么把这逃家女户籍移过来,随你!你不是不喜欢以势压人么?那就一视同仁,也别借势压别人。”
“记住,移不过来,那也不算是你妻子。还是无媒苟合。”
于明朗:“……”
一刹那,屋里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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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明朗一行三人被姜氏带来人装到车里看得密密,姜氏复向郑氏夫妇道谢。杜氏还没说什么,郑靖业道:“宠妾灭妻,非安家之道。不要让他们弄出孩子来!废嫡立庶,自取灭亡!”
姜氏凛然称是。
姜氏原还觉得郑靖业对自家儿子太狠,经这么一提醒,又想起一件旧事来。她是原配,性情也彪悍,但是于元济他发迹了!将领外,行军不能带家眷,但是如果驻防得略久一点,也会起小心思,于元济就曾很宠爱一个婢女,还生了一双儿女,还带回家里来了,带回家里来了还堂而皇之地给了优厚待遇,然后就是家里鸡飞狗跳。
黄脸婆自然不如小娇羞可爱,几乎被弄得要下堂。
黄脸婆却是有靠山。
郑氏夫妇杀到于家,杜氏只是骂了一通,郑靖业发挥他一贯作风,下令:那位小娇羞,每天洗于元济和她自己她儿女衣服、做四个人饭、四个人衣服全由她来做——不给经费,只给两亩菜田。
于元济要怒,郑靖业道:“且看如此操持十年,她还十指纤纤如春葱否。我赌她撑不了十年——能这样做十年女人不多!你离家十载,弟妹就是这样过来。赌不赌?”
姜氏恨小娇羞。深深地觉得,万一儿子跟这小妖精有个什么首尾,娶不到好老婆不说,再弄个极受宠爱庶子来,真是打她脸。
连声称是:“回去我自收拾他。”
郑靖业摆摆手,这样鸡毛蒜皮他本不欲管,不过是因为牵扯到了于元济。对郑靖业来说,对手昏乱正是他下手机会,如果是队友昏乱,那就要坏自己大事。于明朗不算什么,可袁曼道不就是被他儿子给连累么?袁守诚还算是见义勇为呢,于明朗这是个什么破事儿?
于家人一走,郑靖业就沉着脸对儿孙上起了政治课:“世家多陈规让人厌烦,唯有一条可取……不行正道,鬼魅有隙可趁……如何饮食、如何穿衣,末节,如何安身立命,大道!”后喝问,“都听明白了吗?!”
郑琰心里翻白眼,她抄了郑德兴手抄本里就很有些才子佳人故事,这教育得真是及时啊。郑靖业眼睛已经照到她身上了,对于女儿,郑靖业是忧虑,总不能看她一辈子,万一吃亏怎么办?万一被哪个臭小子拐跑了怎么办?于明朗真是给他提了个醒,冲这一条,郑靖业打算出手收拾残局,不让于明朗死得太难看。
郑琰觉得情况不对,发现郑靖业看她,猛点头道:“老婆多了拌嘴,儿子多了打架。为母则强,为了儿女前程杀人放火都做得出来。侍妾觉得要是没了嫡子自家儿子就能继承家业,下毒坑害都是轻……”小说里都是这么写,史实上也有这样事情,不成功有戚姬,成功有钩弋夫人,武惠妃弄死了三庶人——虽然唐明宗头一个太子不是皇后生,就是这个时代史书里也是有,“前朝殷贵嫔……”
郑靖业头疼地看着女儿,丫头,你看错方向了!虽然说得很有道理,这世上为了争自己那一点小利而勾结外人坏了祖宗基业人不是没有,而是很多!想当年,郑靖业为了脱离本宗,拿手头那点薄田作诱饵,就能让本宗几位叔伯离心离德,就别提其他了。
家规得再加上嫡庶一条!不对,这丫头哪里知道这些家长里短?
郑琰只想回去午睡,太悃了!
方氏妯娌三个张大了嘴巴,这小姑子还真能说……顾先生教得好啊!
杜氏扶着额头:“行了!都回房歇着去,今天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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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这件事情,郑靖业被迫提前销假回归,于元济刚刚被派领兵外,他不能让于家这个时候出事儿。拐骗妇女,事情可大可小,男人眼里,不算个事儿。但政客眼里,却是很容易做文章。
鉴于苗妃也是跟皇帝“街角偶遇自由恋爱后被拐骗入宫”,皇帝对这事倒是很容易理解,郑靖业嘴巴真是能把死说成了活,皇帝那里就算是备了案了。甚而至于,皇帝一高兴,还打算给这个“同道中人”一个荫封。
郑靖业扶额笑道:“他还年轻,怕不顶事,待于元济得胜回朝,让做父亲调-教调-教再给官也不迟。”于明朗那副德行,怎么能弄到皇帝面前来?
皇帝不以为意:“那就再等等吧。”
亏得这“等等”,没过两天,就有风声传到皇帝耳朵里:于明朗不是你同道中人,他老人家要让私奔逃家女当正室。
皇帝怒了!他老人家怎么着也不能答应这个啊,不然后院还不得起火啊?
郑靖业打拼过程中客观上削弱了世家势力、动摇了太子地位,太子要安慰他追随者,庇佑追随者,不肯坐以待毙,又必然跟宰相起冲突。于元济是郑党元老骨干之一,他儿子出事儿,正是大家乐见。就算不是政敌,听到于明朗行为,也是掩鼻而过,何况现正愁把柄?
拐带妇女是风流韵事,拿来当老婆就是恶**件了。郑靖业袁守诚事情上做了初一,就别怪别人于明朗事情上做下十五。
出道三十余年,一切掌握中郑靖业,终于见识到了猪一样队友破坏力。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明朗同学事迹,唐人话本里有很多,私奔从来没有当得成人家老婆,都是外室或者小老婆。白居易乐府第十四首,井底引银瓶就是说私奔。
穿到古代,想私奔结婚,可以醒醒了,人家家里不答应,除非长辈死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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