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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见过苦人,就如前辈子看到非洲难民一般,干瘪的□,皮包肋骨,特别大的脑袋,枝如枯柴,晃悠的直不起腰,佝偻着身躯蹲着,几只秃鹰等待着,等待着这人倒下,便可以去叼没有几块肉的尸骸。
他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这样的环境下再见到这样的人,刚才那人算是最体面的了,他可以走得动,可以哀哭出声。
这样的苦人就这般的出现在你面前,对于顾昭来说是个灵魂打击,不是说,他有多么的善良,只是他的环境两世积累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最最直接的视觉冲击。
这些人,会呼吸,活的,被生活带走了一切尊严,至多,也就比死人多了一口气罢了。
“你们这是?”顾昭看着这人,他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只看到几个相互扶持的几支干柴棒子,支楞着的头颅呆滞的看着他,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嘶哑若在哭嚎,却没有泪,半滴都没有。
“贵人,我们一个县里出来丁户,背井离乡的时候,都是可以扛得起百斤青石的壮丁,若不然,差官也不会相中我们。可您看看,如今活的也就是这几个人了,小人等懂得国策,也知道去那绝户的郡州开荒,种地没有错,可是……这一路,日行夜走,鞭打脚踢,少食少水,千人离乡能活到地方的不足一半,去年一冬,我们这里又死了几十,您看到了,有气儿的都在这里了。”
跪在那里的人又是一阵呜呜哀哭声,好不悲凉。
“这便如何,他们好歹还有个去处呢。”一个女娘的声音忽然从那边传来。
顾昭借着火把一看,却是吴行首买的那位女娘,如今这女娘穿着一身纱衣,露着酥胸,脚上穿着丝鞋儿,大概是出来遛弯儿的。这女娘过来,弯腰福了一福,便口道:
“七爷儿好,赶紧咱回去,这事儿,多了去了,这几年还算好的,奴十岁的时候,正赶上饥荒,全家死的差不多了,奴的爹爹,为了我那弟弟,拿奴换了两个粗面饼子,奴那时候觉得,吃得饱,随便怎么着,这还真不是过来了,那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陇西这算好的,那青州,甘州,长洲那才是赤地千里,渺无人烟,早就绝户了。如今没得战乱,算不错的了,老天爷算什么,*才怕呢,这群苦人儿,哎,糟的这叫*呢。七爷,以前奴跟过一个老客,因一时心善,给了钱财,却被那饿疯了的流民害了性命,您还是回切,好噶!”
有人嚎啕:“小娘子不敢乱说,我等皆为良善之民啊!”
这女娘是为了自己好呢,顾昭对她笑笑:“恩,就回去。”
站起来,转身想走?反正,铺盖,粮食都给了,天下那么大,流民上百万,能救得几个,顾昭只是个普通人,如今不是也照样依附哥哥活着?
想到这里,顾昭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却我无人敢拦,身后有人哀哭,哭声不大,只是低声哽咽,呜呜中带着认命的无奈……
啊……作为现代人,捐款,也是捐过的,献血也献过,顾昭的脚步慢下来,怎么办,不管,今晚别睡了,大概这辈子,闭起眼,脑袋里就会出现这几位,好好的心里有了结,不解开可怎么好?
咬咬嘴唇,顾昭一跺脚,转身来到这群人面前,背着手左右走了几步后,顾昭扭头对顾槐子说:“槐子,去吧咱府里的帖子拿了,去找这附近的官员,安排他们去有人烟的地儿,咱管不得圣旨的事儿,但是救几个人还是可以的吧?”
顾槐子也是顾岩从难民堆里捞出来的,他听了,使劲点点头:“能行,咋不行呢?七爷,咱顾府的帖子管用的很,这帮子贼贪官,就知道之乎者也,之乎要人命呼,他奶奶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说完,他跑下山,过得一会取了家里的帖子并定九先生临时写的书信,一起拿了过来双手奉给顾昭。
顾昭接了帖子信笺,递给这喊救命的人说:“我家里是上京,郡公府的,家里排七,平洲郡公爷顾岩是我哥哥,如今他在朝做二品左丞,你们拿着我家里的帖子,找到这本地的父母,他自然会给你们安排好去处,我一会叫他们再送十贯钱过来,你们拿去做路资,我便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贵人!!!!!!”有人高嚎,也有人咚咚的以头磕地,顾昭不忍再看,这一次终是转身去了。
“七爷是好人,做的官一定是清官。”小女娘对顾昭福了一下,咯咯笑着去了。
“好官?哎,我这水平,也能做官?”顾昭自我奚落一下,叹息一口,脚疼也顾不得了,只是恨不得生了翅膀飞了,才能立马甩了这背后的哀嚎,那些人疯了一般的大叫着,也不知道在叫什么,叫天吗天有眼,也不用死那么多人了。
这晚,一行人在幕天席地里休歇,那吴行首也叫人往山上送了一些吃食。
定九见顾昭面色不好,便过来安慰道:“七爷怕是少见这般惨况,觉得心里不舒服,却不知道,前朝更惨,易子而食多不胜数,如今若不遇到天灾还是强过得,待那绝户的几个郡州有了人烟,把农田耕种起来,吃食问题解决了,这天下就能复苏了。”
顾昭笑笑:“道理都清楚,只是,遇不到,便不知道有多苦。那些当官的不知道,京里的纨绔们不知道,这地方的父母知道,却不敢给上官找麻烦。这样的事儿,这个年头有,以后也会有,做普通人可有大志,等做了官,大志便没了,唯一便要学的只是保身之道,说来说去,死了谁不过是事不关己,邻家听到而已。”
定九先生点点头:“七爷一言见血,怪不得,愚耕常说,七爷非常人也,如今便是这样了,不若七爷这般心肠如何知道问那知不知,哎,知不知,流民几何,迁丁多苦哉。”
“知不知道又如何,我知道怎么回事,可也没办法,现在想起,该羞愧。”顾昭有些难受。
定九又只好反过来安慰他:“其实,各地这个情况今上如何不知,这几年基本上就没收过几次赋税,有的地方根本是免了的。不是今上不想收,有了银钱,方能将这些丁民送至目的地,有了钱才能购买农器,发给他们开荒建造,可是,今上也不敢下手啊,连续几年天灾,根本就收不起来。如若……”定九先生想了下:“如若今上能得到七爷这样有为的臣子,七爷有为民之心,何愁通天的道,挂兽环的灯呢,七爷为官,到那里都是一方百姓的福气啊。”
顾昭轻笑摇头,笑着打发他:“定九莫夸我,快去歇你的,我只是想想,想累了自然睡了,定九先生年纪大,可别被我累得劳心劳神,有事儿,咱明儿起来说。”
定九去后,顾昭抬头看着这一顶苍穹,万点碎玉星河,轻轻的叹息到:“阿润,这便是你要的天下吗?哎,一旦你得了,倒是不必挨鞭子了,怕是要挨骂了,天下皇帝,最可悲的就是干最多的活,惹最多的骂,骂完老天,下一个就骂你!你看,你有着多么傻的想法,脑袋驴踢了吗!”
他跟那里唠叨完,回身找了顾槐子,悄悄安排了一辆骡车,拉着那一车淮山石,连夜便送回了上京。
次日,沿着前朝修的管道行了半日,这群人才到达淮山县,这吴行首总算是到了家,歇了一口气,便只是来谢了几句客气客气之后,便带着自己的车队奔了家去。
“小七爷,若有一日再遇到,奴再与你唱曲儿。”那女娘坐在驴子上,娇滴滴的打趣顾昭。
顾昭对着女子,倒是印象很好,很是爽朗的女娘,只是可惜,跟了吴行首这老木头,怕是跟不得几年便要守寡了。
“女娘可觉得苦?”顾昭忍不住的问她。
小女娘笑笑:“有个根儿,有屋檐儿,没兵祸,习惯了不觉得苦,俱都是苦的,谁也别笑话谁,咯咯……”笑完,小女娘拍拍驴子屁股,便去了。
顾昭的车队,在淮山县休整,这淮山县不足一万户,所以里的最高长官不叫县丞,叫县长。
这两日,细仔跟新仔带着下奴把车队里的铺盖都拿出来嗮了,整了,那些丁勇的铺盖衣裳也找了县里的洗衣娘拆洗缝补了,骡马的马掌都找人换了新的,辕车中轴图了油,新裹了铁皮,整个车子叫人全部检测了一遍,出门在外的,细节会害了一队人,细仔他们跟七爷跟了多年,这一点做得比谁都好。
顾槐子看了,真是佩服不已,这太讲究了,七爷吩咐他们,连里衣里裤都要给预备了呢。
这淮山的县长来过一次,顾昭不见他,是定九先生出面见的,也代表顾岩顾公爷对此事做出询问,虽不是直属长官,可是依旧把小县长吓得够呛。
便磕磕巴巴的鞠躬回话,不是他不管,是上上上一任丢下的事儿,再说,如今朝廷也没给这笔支出,他要做了,怕上官不悦,如今迁丁民是个老掉牙,很烦人的问题,要提出来,这不是招惹上官不喜吗?
倒是淮山上的迁丁民,这县长已经安排了去下乡,给了田地,令他们在此地垦荒了,因为有顾公府的帖子,他也不怕招惹麻烦,不但如此,每家还给发了两贯安家,还给了耕牛的。
定九先生应付了一会,便把自己私人的名帖给了这县长,他算是左丞门下的门客,出门子也是相当有面子的,如今还在七爷面前听候,这外官进京,都是没头大苍蝇,他这帖子也是足足的一条好路,通天地价的敲门砖。
那县长千恩万谢的便去了。
第三日一大早,吴行首来送,他精通七爷的目的地,早就测定的明明白白的。所以,除了本地特产,他倒是给预备了一套闺房内的精细用品,像是脚盆,脸盆,梳妆匣子,灯架子什么的,一水的上品好淮山木制作,雕工娟秀精美,是难得的艺术品,吴行首是本地木器行大头目,搞点这玩意,具是小意思。
因他是由顾槐子介绍来的,因此顾槐子也给他一件信物,老吴高兴的不成,以往去上京那是心惊胆战,如今,家里也是有靠山的了。
因此上,顾槐子发了百贯的小财。对此,定九十分羡慕,他在那县长那边不过才得了八十贯,哦,还有一卷踏雪图,不算什么好东西。
以上这些,顾昭都清楚,也不去问,嫂子说了,该门下得的,要学会装瞎子,他们不过分就成,而且人家都是来报备了的,顾昭也就摆摆手说知道了。
他可没小家子气,要跺着脚打杀了,来个惩罚贪污家奴的大戏,到什么地儿,还是得按照规矩办事儿,不然那才是真正的没了威严。
淮山县长安排县里的衙役们护送顾昭他们出了淮山县,才出县城没一会,便看到路边有人跪着,手里托着一张帛布。
细仔特兴奋的喊:“七爷,有个拦路喊冤的。”
顾昭撩开车帘往那里看,那人膝行在路边喊:“七爷!小人是那淮山下的迁丁民,那日与七爷有过交谈。七爷!付季虽小人,必欲报勤致力,以报厚德!请七爷收留。”付季手里捧着自己的身份文书,他家在乌康,是平民。
顾昭就木了,完全听不懂啊,他只好看着定九先生,定九一脸赞许叹息到:“真是好孩子,七爷,他说,他虽是小民,却愿意用最辛苦的劳作来报答七爷的恩情。”
顾昭不理解的看着这个叫付季的年轻人,如今他有衣服遮体了,虽是旧衣,却浆洗的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整齐了,不过因为饿坏了身体,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整个脸上都是黑皮下凹,只留了一双大眼睛,闪着光。
“你好好的自由民不做,来我家做什么卖身奴,你好歹是读过书的,便在这地方,好好的耕田,读书,那日考个出身,何愁不挣脱这苦命运,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呢?”顾昭劝他。
付季捧着自己的文书,向前膝行几步:“七爷,小人在家读书耕作,也曾有过报国之志。原本以为一辈子,便是这样了,谁想一场滔天大祸,走到今日。
在那淮山之上,小人喊过天,求过地,一起出来的弟弟还是饿死了,一个村子出来的兄弟们也一个个死了,没任何人来挽救过我们这些可怜人,别说读书,就是一口吃食也不敢跑到十里外去找,生怕一个不小心,连累全族做了纹面奴,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七爷来了,小人等总算是可以活下去了。七爷,这天大地大,说什么长生牌,来日,来生做牛马,具是空话而已。我们乌康人,恩怨分明,有仇今世报,有恩也不等下一辈子,求七爷收留。
我名付季,年十九岁,识字,董礼,会些许算学,求七爷给一口吃食,放在身边那里都可。七爷救我淮山苦人一百三十口,付季愿此生为奴,报答七爷,若有一日,七爷去了,付季也会追到地下,再侍奉七爷全着一百三十口的救命恩德。”
说完,匍匐……举文书。
定九感动的鼻涕都流出来了,他拉着顾昭的袖子说:“七爷,收了他吧,收了他吧!付小郎,懂恩义,真性情也。”
顾槐子,细仔都眼巴巴的看着顾昭,看样子,付季此举,是这个时代的人最最喜欢的一种人啊。
哎,顾昭叹息心想,没办法收你啊,你不美,我也有阿润了呀,当然,这等二缺话他是不说的,只是咳嗽一声道:“你是迁丁民,怎么能跟着我呢?”
付季一笑说:“我去跟县长说了,七爷看中我的本事,要我做下奴,他便给了我自由文书。”
靠,这家伙很狡猾啊,一来,他这一走,县长必定照顾他的族人。二来,他跟了七爷,再来十个八个县长看在顾七爷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他们的。
顾昭此刻倒是真的喜欢起伏击了,没其他的,这家伙不愚蠢,不会像细仔这般,叫他直走,便是知道会撞墙而死也直着去,不会变通。
顾昭笑笑,下了车,弯腰扶起他,哎,这是全了他这份跟随的忠义。
“你读过书,知礼,怎么好叫你做下奴,今日起,你跟定九读书吧,以后考个功名才能更大的报答我,这身契你自收着,有时候人的心里有契约,比这纸上的可有用多了。”这话多装逼,够意思吧?
付季泪流满面,知遇之恩啊……要吐血一车皮的报答啊!他抹了眼泪,高兴地不成,又去定九那里磕头,定九也高兴,还给了见面礼,那卷不值钱的踏雪图,这老鬼太他妈小气了。
车队再次前行,远远的县城大道的山顶,有一群人举着胳膊在踏脚唱:
百拜顾七郎,百拜顾七郎,辞却淮山角,回转赴田里。再拜付小郎,再拜付小郎,一去万重山,山中有芝兰,兰上有新景,心志却不凡……
顾昭靠着车壁,叹息,却原本,英语是乌康人说的吧,你听听,多洋气啊,拜拜顾七郎,拜拜顾七郎……恩,拜拜,古德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