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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何齐总算如愿送林薇回家,而且一直送到她家楼下。
可问她要电话号码,她却说没有。
他不知真假,只得退一步,说:“那我明天到这里找你。”
“我白天还有另外一个活儿,”她回答,“九点到六点,八点钟再去Ash开工。”
他没想到她竟过的这样辛苦,正失望,她如小叮当从包里翻出纸笔,说:“把你的号码写给我,我明天到Ash打给你。”
他又高兴起来,把手机和酒店的电话都写了。
两人别过,林薇蹑手蹑脚的上楼,摸黑进屋拿了睡衣,又去公共浴室洗漱,再进屋爬上阁楼,没开灯也没弄出什么声音就躺下了。
可林凛还是醒了,问她:“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店里生意好,加班。”她回答。
林凛却不是这么好骗的,又道:“我刚听到你在楼下跟一个男的说话,那人是谁?”
林薇好像被抓了现行,拍楼板发威:“什么谁,你半夜三更的不睡,听起壁脚来了。”
“你当我愿意听啊?”林凛声音也响起来,“还不是怕你在外面乱交朋友吃亏,那个人是不是很高啊?”
“你倒管起我来了,高不高跟你有什么关系?”
“要是矮一点,出了什么事,我还能帮你摆平,现在怎么办?”
“你小子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林薇终于笑出来,笑完了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板起面孔来问,“我说你刚才是不是一直扒着窗口偷看啊?”
林凛嗫嚅,半天才说:“你平常都没这么晚,我总要担心的吧。”
十三岁的男孩子,似懂未懂,话说出来倒像个大人一样,林薇觉得好笑,心里又有些感动,庆幸刚才没什么出格的举动,转念又想,她跟何齐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吗?她也不知道。
随后的一整天,何齐与林薇过得都十分痛苦。林薇是因为前一夜睡的比平时更少,实在困得不行。何齐却是等电话等的,他把号码给了林薇,林薇究竟会不会打过来?什么时候打?全都不在他的掌握,他一向众星拱月,自然不会喜欢这种感觉。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趴在床上看着江对岸,突然发现从这里就能看到Ash的招牌,银色的霓虹亮起来,隔着一条江,似乎也蒙上了些许水汽。他不愿意再等,干脆查了号码打过去。
电话转到吧台,林薇哈气连天的来听。
“很累吗?”何齐问。
“怎么不累,我每天统共四个钟头睡觉时间,被你浪费了一半。”她回答。
提起昨夜的事情,何齐倒有些得意:“我自己也想不到能用中文讲这么多话。”
“你说什么了?还不都是我在讲。”林薇泼他冷水。
“这么辛苦,不如别做夜班了。”他劝她。
“不做哪里来钱?你给我啊?”她反问。
何齐想说,行啊,我给你。
话还没说出来,林薇已经在那里自问自答:“得了吧,下次见面,我是不是要把你当恩客了?”
恩客二字脱口而出,她就觉得不大好,何齐却还在那里孜孜不倦的问:“你说什么?什么意思啊?”害她拿着听筒,闹了个大红脸。
凌晨,他们又约了去吃宵夜。两个人,两碗馄饨。再过一天,还是这样,只是点心又换了一种。几天功夫,他们已经变成那条街上的熟客,跟好几个排档的老板都认识了。
两人对坐着,除了吃东西就是说话。何齐中文还是不好,能说的也就那么几句,还不肯老老实实的说。有些事情他嫌说起来太复杂,那怎么办呢?他就胡说。
就比如他的自行车,那几天,他还是骑车过来,但已经不是头一天的那一辆了。
林薇看见,问他:“怎么换车了?”
他回答:“街上拿的。”
非要她板起面孔来问,他才费劲解释:前一辆是酒店借的,现在这辆是特地去买的。
又比如他来上海的理由,林薇也曾问过他:“你小子没事跑来上海干吗?”
“打官司。”他这样回答。
她不信,嘴里嗤的一声,他也没再多解释,因为这倒真是实话,而且事情之复杂,他肯定是说不清楚的。
林薇与何齐相反,是很能聊的人,常常跟他说起她在Ash遇到的事情,白天在韦伯家做过些什么也会琐琐碎碎的说出来。何齐却不嫌她罗嗦,大半夜的坐在街边听她说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似乎是许多年以来他遇到过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林薇时常提起莎莉,说那丫头还是不肯读书,成天拖着她去外面玩,把附近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转了一遍。暑假眼看过掉一半,书单上的书一本都没看完。
最后还是何齐教了她一个办法,照着书单上的名目,替她找来改编电影的影碟,而且还是VCD,分上下两半,只带上半部分去给莎莉看,至于剩下的——就没有了。林薇将信将疑,如法炮制,没想到这个办法在莎莉身上还真管用了,好好的故事看到一半没有了,莎莉好奇的万箭穿心,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后一半,只能翻开书来找后话,半天工夫就把后半本《海蒂》磕磕巴巴的读完了。而后,又是《海底两万里》和《格列佛游记》。阅读这件事本来就是开头最难,一旦读过两三本书,辨出其中乐趣,想停也难。可就在林薇以为大功告成的时候,莎莉已经开始专拣爱情小说看了。
林薇把这事当笑话讲,何齐却又想起从前的事情。
这一招并不是他的原创,是他父亲想出来的,让他读完了人生第一本书——《男孩彭德罗的烦恼》。那时的何齐未满十岁,只要父亲在家,就使尽浑身解数缠着他,像树熊那样赖在他身上,表演新学的本领给他看,无时无刻不在叫“爸爸爸爸”。
十岁以后,一切就都变了。外祖父重病,他们搬去英国住,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有最好医生和最好的中学教育,实际却是家里百多年的医药生意,恨不得每一个长辈都是人瑞,生了病就要避出去,装作无疾而终,而且,他的父母也已经形同分居。
每年,父亲来英国两次,一次新年,一次是他生日。他总是像盼着过节一样盼那些日子,可每一次都惨淡收场。
他一直不懂父亲为什么不喜欢他,对他如此苛责严厉,就好像他是彭德罗,是“全城最坏的男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罪过。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母亲在跟父亲说他的言行,但他并没有做过那些事,讲过那些话。他花了很久才弄清楚其中的逻辑,那是一种病态的逻辑——母亲不得不这样做,除了这些,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其他联系了,他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的敌人”。
又过了几年,他升学去了美国,母亲终于去心理医生那里就医,经过几次昂贵漫长的治疗,效果了了,闲时仍旧在他们父子之间挑事情。何齐也恨过她,觉得是她把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弄到如此地步。但每当母亲酒醉,总是紧抱着他,说:小齐,我只有你。他又心软了。
在婚前,母亲也是风头正劲的人物,最出色的美人。后来,他出生,所有人都说他酷似母亲,其实他们最相似的并非容貌,而是脾气。他们都爱一个人,母亲的爱之深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而他虽然不表现出来,却也是爱着的。可世事总是这样讽刺,直到他这一次来到上海,才算真正知道,他与母亲两个人都被辜负了。
不过,人已经去世,身后的事情法院也已经判了,他决定不再去想这些,毕竟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考虑,比如,林薇。
一连几天,何齐都在分手之前这样想:今天,一定要吻她。结果却都无功而返,倒不是被她拒绝,而是他怕她会拒绝,没有动作。那个年纪的何齐也是急性子的,这种粘不啦叽的做法完全不是他的作风,但面对林薇,他就是这么无可救药的变得粘不啦叽的了,原因似乎很简单——他完全摸不清她的脾气,也拿不准她会是什么反应。
为这件事,何齐纠结了几天,结果那个吻却是毫无准备的来了。
那一夜,他还是送林薇回家,直到她家巷口,两人还在说笑话。
林薇又在问他:“何齐,你官司打完没有?”
“完了。”他回答。
“赢了?”
“输了。”
“打完了还不走?”
“可能明天就走了。”他突然严肃起来。
“去哪儿?”她明显僵了一下。
“离开上海,回家。”
她沉默,足足一秒钟,然后才说了一句:“那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有可能。”他回答,细细看她的反应。她低着头骑车,还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可是脸上的表情让他很满意。
于是,他憋住笑,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把话说完:“也可能不走,一直留在这里。”
她转过头看看他,慢慢辨出味道,脸色就变了,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差一点摔到地上去。她却一点罢手的意思也没有,也不说话。
“林薇,就许你耍我,我开个玩笑,你就没完没了了啊。”他叫屈。
她见他不服,干脆就从车上下来了,站大街上就指着他骂:“何齐,我警告你,你要走就走,我林薇不稀罕你!你他妈说什么都行,别给我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他看她暴怒,也好像生气了,把车往旁边一摔,就过去抱住她吻在嘴上。她一开始吓了一跳,又用手推他,但后来就好了,以至于他细细的吻了她很久,直到离开她的嘴唇,她的两只手还抓着他胸前的衣服不放。他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顺从,就好像在他吻她的时候,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让他很怕自己的一点点举动都会伤害到她。
“对不起。”他这样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不会原谅你。”她回答。
“那你揪着我衣服干嘛?”他存心逗她。
“你占我便宜还能让你随便跑了啊?”她嘴上还是不让。
“你觉得是我占你便宜干嘛还让我亲你?”他也继续。
“还不就是看你年轻,长的还不错嘛。”她哈哈大笑。
他让她赢了,开始有点懂她,她这个人,就是狠一张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