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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婕妤晋为贵姬消息传遍六宫那天,顾云羡邀了庄令仪一起去梅园折梅。
梅园还是一如既往风景醉人,粉白碧艳,冷香阵阵。庄令仪身穿豆青色大氅,梅树间看来看去,终于挑中一支枝干遒劲有力檀心梅。
转头想询问顾云羡意见,却见花木扶疏,顾云羡身穿藕荷色云锦大氅,手执绿梅,皎洁容颜梅花映衬下,显得柔美动人。
察觉到庄令仪视线,她回头,莞尔一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庄令仪回过神来,微笑道:“臣妾是觉得惊讶,往日怎么没发觉姐姐容色,原来动人至此。”
“繁素你这是笑话我了。”顾云羡笑着摇头,“论容貌,这宫中当属明充仪盛。”
“明充仪过于艳丽,不比姐姐清灵秀婉,自有一股出尘之姿。”
“你再说下去,我便要脸红了。”顾云羡道,“可惜我手里捧着不是一束红梅,不然好歹还能挡一挡。”
庄令仪忽然想到一事,笑意不由一顿,“不过说到容貌清丽,成安殿那位,也是极动人。”
顾云羡不语。
“臣妾听闻半月前腊八节,她冰湖边弹琵琶,被陛下给撞上了。两人说了会儿话,陛下当夜便幸了成安殿,这几日也时常召见她。”庄令仪道,“这不,今日一大早,晋位圣旨都下了。”
“你不用太担心,不就是从婕妤晋到贵姬,意料之中事。”顾云羡淡淡道,“她婕妤之位是永嘉二年封,算算时间也有一年多了。便是今日不晋,翻过年也一样要晋一晋。时间早晚而已。”
她反应出乎庄令仪预料,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臣妾听闻,陛下腊八当日,曾来过含章殿。可后来没坐一会儿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
“是。”不同于庄令仪吞吞吐吐,顾云羡十分干脆地答道,“我说错了话,惹得他不,所以他拂袖而去。”
见她承认,庄令仪眉头紧蹙,“难怪陛下这半个月都没去过含章殿,臣妾还奇怪呢!姐姐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如今宫内都传,说姐姐失了宠,景氏又重占上风了!”
“噢,她们是这么传?”顾云羡神情不变,“那便先让她们高兴一会儿吧。”
庄令仪愕然。
“行了,别想这些有没,看看我摘花。这些是要送去长信殿摆放,可马虎不得。”
除夕当晚,按例庆安殿举行夜宴。
这是宫中年一个重要项目,不仅有六宫嫔御参加,还会邀请回京述职诸位亲王及其家眷,有时甚至还会请一些陛下亲近大臣,十分热闹。
这样重大夜宴,顾云羡自然不敢马虎,从半个月前就与毓淑仪一起,为它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忙碌也有忙碌好处,至少她不用去面对明充仪以及旁人刻意挑衅,耳根子清静不少。
庆安殿是位于灼蕖池西高地上一座大殿,由四座殿堂高低错落地紧密结合而成,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体量较小建筑,各以弧形飞桥与大殿上层相通,使整个宫殿看起来十分壮丽。
此刻夜幕低垂,庆安殿屋檐上燃亮了九九八十一盏翡翠琉璃宫灯,屋脊上鸱吻这冲天亮光中,仿若浴火而生。大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片热闹非凡太平景象。
顾云羡坐九阶之上,听着殿内丝竹声阵阵,沉默不语。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正长信殿陪着太后说笑取乐,和柳尚宫一起剪窗花,等待着他到来。
因没有皇后,皇帝独自一人坐上座,手执玉觥,自斟自饮。偶尔有大臣向他敬酒,他也含笑回敬,看起来倒是群臣和睦。
一支柔软曼妙《绿腰》跳完之后,殿中忽然换了乐声,上来了八名舞衣艳丽女子。皮肤白皙、高鼻大眼,皆是异族人模样。
众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应是今年教坊司作曲。
皇帝姿态闲适地坐那里,看着身姿曼妙舞姬,手轻轻打着拍子。
他神情太专注,引得众人也纷纷看向殿内,原本不过是个陪衬舞姬,忽然变成这殿内主角。
有略通歌舞宫嫔已经认出,那八名舞姬跳舞,唤作“拓枝”。
“拓枝舞”是源自西域石国一种乐舞,以鼓声为主要伴奏,节奏鲜明、气氛热烈、风格健朗。唐人诗篇中有很多描写柘枝舞佳句,如“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等等。
顾云羡从前宫外,亦曾见过西域舞姬作拓枝舞,此刻也不觉得多么奇。只是她记得“拓枝舞”原是习惯单人表演,这八名舞姬竟把它变成了群舞,配合默契却又不失个人魅力,倒是鲜有趣。
正思考间,却见众舞姬动作一变,当中一名舞姬款款而起,轻启檀口,开始曼声歌唱。
“怎么还唱上了?”庄令仪低声道。
顾云羡微笑解释:“这原是拓枝舞一个特色,表演间隙要由舞者歌唱。所谓‘缓遮檀口唱词’之句,描写正是这个。”
“原来如此。”
一旁明充仪压低了声音,对泠贵姬道:“镜娘你看,这唱歌女子长得甚是不错呢。也不知陛下会不会顺水推舟就收了她?”
“宫中宴饮,回回都有舞姬献舞,以前怎不见你意?”泠贵姬疑惑,“陛下要是见着个美貌舞姬便收了,这宫里何至于今日才这么几个人?”
“要是寻常人我肯定不意,不过你看看毓淑仪脸色。这舞姬多半与她有点干系呢!”
泠贵姬闻言,果然见毓淑仪看着殿内,眼中隐有期待之色。
“前些日子我便听说,毓淑仪手下宫人出入教坊司,原来打是这个算盘。”
泠贵姬垂眸不语。
所以,这舞姬其实是毓淑仪安排,来助她争夺陛下宠爱?
“即使是那样也没什么。这些舞姬都是教坊司乐户,属于贱籍,身份低微,就算入宫也难成大器,你不用担心。”泠贵姬淡淡道。
“我才不担心呢。”明充仪道,“我现巴不得陛下收了她,好让有些人尝尝失落滋味。”
泠贵姬无奈摇头:“噤声,当心被人听见了。”
一曲终了,皇帝率先鼓掌,“好一曲‘拓枝’,西域风情果然妖娆动人。”
适才唱歌女子款款拜倒,“奴婢谢陛下赞赏!”言罢期待地看着他。
皇帝笑了笑,转头吩咐:“赏。”
那舞姬没料到他说完这句话,便又自顾自端起了玉觥,再也没看她,不由愣那里。
毓淑仪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明听闻陛下这些日子突然转了风格,喜欢上了妖娆艳丽女子,这才特意准备了这么一出舞蹈,投其所好。谁料他看时候倒是兴致盎然,可看完就算,提也没提要带一两个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
容不得她们困惑,宦官已经上前让舞姬们退下。那唱歌女子犹自不甘,一步三回头,只求陛下能突然改变心意。
见她们走远,贞贵姬这才素手执杯,曼声道:“歌舞看过,该轮到臣妾敬陛下一杯了。臣妾此恭祝陛下福寿安康,愿我大晋国运昌隆!”
皇帝举杯,“承爱妃吉言。”
她开了头,众人纷纷起身敬酒,轮到柔婉仪时,皇帝声音带了几分怜惜,“绾儿你前阵子受苦了,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柔婉仪恭顺道:“多亏了令仪姐姐悉心照拂,臣妾身体早已康复。”
皇帝颔首,看向庄令仪,“繁素你有心了。”
“臣妾不敢。”庄令仪忙道,“臣妾与柔婉仪同住一宫,照顾她本属应当。”
“陛下。”顾云羡忽然开口。
微不可察地,皇帝搁案几上手微微一动,玉觥内琥珀色液体轻轻晃动。
隔了这么多天,他终于再次听清楚了她声音。
腊八那天,他从含章殿出来,下定决心要悬崖勒马、保持理智,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去看过她。
所谓不近则不乱,他觉得与她保持距离,会对自己安全一点。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逼着自己不去见一个女人,是这么折磨人事情。
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雪荷般柔美面庞,然后手中折子就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他过得实有些终生难忘。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做到了。
可今晚这样场合,原是避无可避。他作为一个有原则男人,只好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她方向瞟一下。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把视线固定殿内,以前所未有认真态度欣赏完三支大舞。舞姬妖娆艳丽、风情醉人,可他看着这样动人风姿,脑海中却还是那个该死、挥之不去影子。
此刻她忽然开口,他整颗心都忍不住轻轻一颤。
其实这一晚,他虽不曾看她,耳边却不时传来她与身旁人谈话声音。低低柔柔,夹丝竹声中,听不分明,却让他心烦意外。
她怎么能这么自?
自己这么久没理她,也不见她来解释,或者做点什么。偶尔听宫人谈论,也是说元贵姬娘娘打理宫务多么多么能干,仿佛她压根儿不曾受此事半点影响。
“何事?”思及此,他缓缓开口,口气冷淡。
顾云羡对他冷漠仿如未觉,柔声道:“臣妾觉得,吹宁宫住着两位生有皇子宫嫔,却还没有一个主位宫嫔,实不妥。”
“所以你意思是?”
“臣妾觉得,可以让宫中哪位姐妹迁到吹宁宫去,好照拂两位妹妹以及皇子。”
“如今宫中主位宫嫔就那么几个,敢问元贵姬,你觉得谁搬过去比较合适?”明充仪嗤笑,“再说了,大家都各自住处住惯了,谁会乐意突然搬到吹宁宫去。”
“如果需要,臣妾可以搬过去。”顾云羡淡淡道。
“吹宁宫福引殿可远比不上妹妹你含章殿,怎么妹妹竟舍得?”毓淑仪笑道。
“臣妾又不是淑仪娘娘,对含章殿没那么大执念,自然舍得。”
毓淑仪听出她话里讽意,心头一滞。再想起自己今夜做事情,又有些心虚。无论如何,她搞来几个舞姬,想献给陛下,不管成功与否,都已经违背了两人互不为敌约定。
难怪顾云羡会生气。
皇帝没理会宫嫔们你来我往,心思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太寅宫含章殿是他特意给她选住处,华美宽敞,配得上她身份。离大正宫又近,自己见她也方便。
这些考虑她原是知道,今日却忽然提出要搬走,是什么意思?
吹宁宫住着两个宫嫔和她们孩子,不比太寅宫一人独居来得清静。她若真去了那里,自己见她一面都不知要当着多少双眼睛,想想就没劲。
她这么做,是又想避开他了?
这么一想,他只觉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巨石,早忘了自己本意便是要避开她,只是本能地不想让她如愿,“你这么说朕倒反应过来了。不需要搬宫那么麻烦。繁素你令仪也当了一年多了,正好趁着今日过年,晋为婕妤吧。以后你便是吹宁宫主位,管教宫里人也方便一些。”
庄令仪一愣,忙起身谢恩。
皇帝说完这句,觉得心头烦躁未消,瞟到泠贵姬,顺口道:“还有镜娘,也晋为充媛。”
泠贵姬起身,平静地谢恩,不见喜色。
连着晋了两个人,周遭宫嫔诧异之余,都连忙开口贺喜。
明充仪拉着好友手,微笑着说了句什么。一转头看到正与周遭人谈话庄婕妤,以及她旁人神色淡然顾云羡,眼神又冷了下来。
席散之后,众人各自回宫。往年这个时候,皇帝要么去椒房殿陪皇后,要么去长信殿陪太后,怎料今年皇后太后都没有了,他一时竟没了去处。
轿辇顺着灼蕖池抬向大正宫,他忽然听到吕川“咦”了一声,遂问道:“怎么了?”
吕川不语。
他蹙眉,“说。”
吕川无奈,只好凑到轿旁,低声道:“臣看前面,好像是元贵姬娘娘与柳尚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