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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多之后,钟旭的车子就徐徐开进穆家老宅。眼底这熟悉的景致,叫他心底莫名的就有了些压抑感。
总觉得这栋楼的四周,绿植太过丰茂了一些,挂在楼阁窗口的藤蔓,几乎要将整个房子给包裹起来一样的繁盛。四周静悄悄的,像是空寂的无人古宅。走进房间,那些微微泛黄的带着点点旧日气息的墙面和家具,以及地上撒花的长毛地毯,都似乎染上了些陈腐的气息。
好在,今天房间的窗帘是打开的。明亮的阳光,穿透窗前浓密的藤蔓枝叶,投射进来。
穆启然依旧那样静静的,就像空了一样的,雕塑似的坐在窗前。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微微扭头暼了一眼,唇角还微微上扬了一下,很是和气,说,“小钟。”
侧着的脸上,是细碎的阳光落下的斑驳光影。
钟旭莫名的,就觉得胸口发闷。
这一年多来,这位曾经让他敬慕且忠心追随着的人,突然变的疯狂似乎失去理智。每天,没日没夜的,在那个叫做苏小格的女人可能出现的地方来回奔走。满心期待的出发,一身失望的回来。这样疯魔了一样的颠簸、奔走整整半年时光,直到穆企改了名换了姓,有了那个女人的新闻出来。
其实那天的报纸上面的信息,依旧芜杂,并无特别的地方。
这个男人却将那报纸摊开在自己眼前,凝视许久。目光在那小小的,豆腐块大的一则慈善捐款的报道上停留许久。这种新闻,在一个大的集团公司,其实也就是签个支票的事情,并不需要苏小格她这个现任法人出面亮相,当然那报道上除了她的名字和一串标榜着善举的数字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而穆启然的目光,像是要透过那薄薄的纸张上写着的一个名字,看到那个他一直寻找着的那个人一样。
之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穆启然就突然开始沉寂下来。除了必要的外出,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呆在这间静寂的,几乎叫人窒息的房子里。
他经营着的生意,如日中天,一切都似乎向着他们这些人期望的,好的方向发展。只是面前的这个人,那脸上的表情沉默淡然,却像是空的。那个女人的离开,像是抽取了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使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变的空洞,不在圆满,也不在是之前那个生动的、鲜活的穆启然。
现在的他,似乎一切都好。却是真的,一点点都不好……
大约在许多人的心里,这样一个强大且厉害的男人,却为着一个心机重重、千方百计从他手上算计了巨大家业的女人突然消沉,实在不值得,也太过丢脸。因而,他们这些曾经在穆启然左右,跟他一起打拼过的人,总想着,要将这个人,从那个女人的甜蜜魔咒中给救出来。
可是现在,钟旭突然有些不太确定。
“穆总……”钟旭恭敬叫了他一声。此刻跟这个人相对而坐,似乎心情突然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是那样盲目的愤怒惋惜。
“就你一个人?”穆启然扭头向他身后张望一眼,态度谦和。
他对他们这些一心想要追随他的旧部,态度一向温和友好,却从未说过,你们过来吧,跟着我干这样义薄云天的话。之前对这样一个似乎被磨圆了棱角,失去了斗志的男人,一直微微有些怨词,可是现在,似乎有点懂了。
也难怪穆启然会这样的追问他。在过去的这一年时间里,钟旭他们这一帮曾经的忠诚部下,可是为了这个旧日的老板,早日‘振作’起来,从苏小格手上夺回穆企,而聚在一起浩浩荡荡的来过不少次。每一次,都几乎要声具泪下。
每一次,穆启然都是这样淡淡然然的平和态度,再也平常不过的样子,反而让人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我……”钟旭看着穆启然的脸,一开口,自己到莫名先有些激动起来了“今天见到了你一直在找的人!”
“……”
一直在找的,除了小格,还能有谁。
穆启然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微微的就有了些变化。慢慢的抬头,静静的目光底下,压抑着激流般汹涌着的情绪,像是精神稍一松懈,那饱满的情绪就要喷薄而出一样的。
“在上海,外滩别墅区128号。”钟旭望着这个,突然像是溺水了一样的男人。看他微微张开着嘴巴,胸口渐渐加快的起伏,叫他这个旁观者,都为这个男人的忍耐似乎有了些压抑的滞痛感。
“她,她……”
穆启然一开口,声音就突然的变了调。身体猛然坐起,放在沙发两侧的手,在那静伏中,也有点抖了。
“苏小姐一切都好,只是,不知道遇到过什么事,失去了视力。”钟旭慢慢的说。看着男人无意识中,慢慢收紧了的手指,指节泛白、骨骼凸起。
“她叫我过去上班。”钟旭看着穆启然的脸。
那张已经神飞天外的脸,钟旭突然明白,接下来的话,其实对这个男人,全无意义。
起身离席的时候,钟旭又悄然扭头,帮僵立着的男人倒了半杯清酒放在他的手边。才慢慢的退出门去。
上海的夏天,热的叫人心焦。被阳光烤的浑浊了的气息,一浪盖过一浪,让人有些难以喘息。
钟旭大步自那房子里出来,深深呼吸一口,滞留在胸口的那股子闷气似乎才被吐了出来。微微觉得舒服了一点。
透过玻璃,他看着屋子里依旧呆坐着的男人,脸上那混乱的表情和微微前倾着发抖的身体,都叫他莫名觉得沉重,像是再有多一点点的重量,就会让眼前这个男人轰然倒下一样。
钟旭突然觉得,他其实从未了解过眼前的这个人,也从未读懂过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故事。因而才无法体会此刻他那样溺水了一样,无力又沉重的样子。
这些天刚刚自欧洲回来不几天的颜钰倪裳,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闹了别扭。颜钰大概又说了什么伤人的话,这一次,倪裳一副再也不会原谅他的样子,将留在这边的衣服鞋袜收拾了个干净,转身走了。
颜钰在家里憋了两天,整天阴沉着个脸,见谁都会发脾气,样子实在恐怖的很。
苏小格看妮娜和薛伶俐被他那样子吓的厉害,中午干脆叫女佣也帮他打包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就见颜钰拖着行李,拉着张脸不声不响的出了门。大家这才松下口气来。
结果好景不长,薛伶俐又显出几分奇怪的样子来。一会撞翻茶具,一会碰破了手肘。苏小格在她一整天失魂落魄的惊叫声中,吓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下午要接妮娜放学回来的时候,也没敢叫她出门,自己带了司机,就去了。
其实苏小格现在没人陪着出门,也不觉得那么恐怖了。视力恢复了一点点,虽然依旧不大看得清楚人的脸,但那微微的一线光,让他心里觉得安宁了不少。在加上她无比强大的嗅觉,平时的生活到也不至于有什么不便。只是她出门一向讨厌带着盲人手杖,所以走路的时候难免会有些磕磕绊绊。
这天,她早早的就来到了妮娜的学校门口等着。原本准备坐在车子里等她出来的,可是想一想别人的家长都是站在校门口,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孩子,就又下了车,拒绝了司机的搀挽,微微趔趄了几步,走到了校门口人少的地方静静立着。
过一会儿,就听到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
妮娜老远看到她,就兴奋的大叫着“姐姐”,射出的子弹一样,直直冲到她的怀里来,一把抱住她的腰身,脸埋在她的怀里小狗一样的蹭一蹭,撒娇“姐姐,今天怎么是你来?啊?今天怎么是姐姐来接我?”
小孩子的语言能力真可怕,现在的呢喃汉语学的好的,简直可以说出各种让人意想不到,措手不及的话语来。
那天大家坐庭院里乘凉,吃着水果聊天,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偎在倪裳身边说,“老师老师,姐姐现在还嫁不出去,过两年,就能叫剩女了吧?”
突然空气凝了一下,续而只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苏小格听大家忍笑忍到内伤的样子,难看的恨不得掐这个始作俑者的脸蛋。
还有一次,不知道妮娜怎么会和学校里的小男生打起架来,居然骂人家“瘪三、秃头。”人家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请颜钰过去,足足被说教了三个多小时。
颜钰一时脸面上下不来,黑着脸,忍耐着怒气,回家就冲着倪裳发了通脾气,嫌她说话不够注意,教坏了小孩子。
其实在家里说话最不注意的人就是他和薛伶俐了,他还敢说,只是大家敢怒不敢言罢了。
哎,想着就觉得头疼。现在家里老的少的,整天闹腾的不得了,以往生活里那种怎么都填不满的空寂感,早就消失的没了影子,找都找不回来。
苏小格搂着妮娜,叹息的笑着,摩挲着她的脸蛋,在她额头上啵的亲了一下子。
“今天学到什么?”苏小格牵着她的手,在她的牵引下向着车子走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同桌送我的诗,他说这首诗的意思是说我很漂亮,他很喜欢我。”妮娜得意洋洋的口气,叫苏小格一愣。“啊啊啊……”了半天,没能啊出个所以然来。
只在心底里唏嘘着,这小家伙,开化的会不会太早了一点点啊。
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车子,里面坐着的清瘦男人,棱角分明的脸,面容经过精细雕刻一般的精致动人。沉静的目光里,是时光沉淀出来的隐隐光华。在座位里,姿态却有些僵直,紧攥着方向盘的双手,手心一点一点出了汗。
目光落在路边那张着一双眼,茫然张望的苏小格的身上。
那样盲目没有焦距的眼,以及带在她小巧耳朵上的助听器,都像是深深镶在他胸口的钉子。深而尖锐。动一动都会致命的疼。
她似乎比一年前稍微胖了一点,小脸上圆润了些。不知道那小姑娘低头同她说了什么话,看她讶异中露出点伤脑筋的表情,鼓一鼓腮帮子的样子十分可爱。
那一双垂视着的眼,始终朦胧的望着小姑娘的样子,专注而温柔。
男人抖着手,隔着玻璃,在她脸蛋上轻轻的划过。
“姐姐……”大约是因为一年前,在越南的那件事情,叫妮娜对身边的环境格外敏感。扭头叫了一声,身体就往苏小格的身后偎了偎。
“啊?”苏小格牵着她的手,脚步在自家的车子前停下来。
“有人在往我们这边看!”妮娜轻轻说。
“没事,姐姐在呢。”苏小格牵着妮娜的小手攥的又紧了几分,扭头朝着妮娜说的方向‘望’过去。
穆启然在那座位里,隔着一层玻璃,迎着她投来的‘目光’就像被钉在了那里一样,一动都不能动的僵直。
待回过神儿来,才发觉载着她们的黑色车子,已经自他的视线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