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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十七年秋月,石头城里比平常热闹。虽然都城已经搬到了北边,但是号称天下才气独占七分的东京建业繁华依旧,此时丁酉乡试刚过,读书人多没回家,守在城里眼巴巴儿等着发榜。
因为今上重科举,连朝中的崔景深陈参等大人也要亲自下场,中了进士才肯接受封官,让科举考试成了入朝做官唯一的方式,所以参加科举考试的人非常多,包括一些世家子弟。虽然世家对此颇为不满,但是圣明天子乾坤独断,谁也不能说出半个不字。科举制也就这样推行了下去。到如今渐成定例。
建业虽然失去了政治中心的地位,到底还是文化中心,从前朝以降便有天下才气独占七分的说法,所以每年乡试竞争极为激烈,而近几次科考殿试三甲也大多被建业出来的学子夺得。
恰逢今年放榜的日子赶上了中秋佳节,一时间,歌楼、酒肆、茶坊,便忽然多出许多仙裾羽扇,风流倜傥的俊美书生,寻僧访道,诗酒唱和。不是都城之后,世家大多被迁,建业更少了几分官僚气,多了几分出尘空灵。
文庙正门外往东半里地儿,有家青云客栈,里头住着赶考的林朗。这位可是个了不得人物。他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前年以中书令加封太子太傅之职致仕的林轩林老大人,寒门中的领袖。
因为现在皇帝废九品中正制兴科举,林轩这样的书香门第更是以恩荫或捐官得来的莽带为耻,所以原本可以袭爵的林朗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千里迢迢从西京来南边赶考。他是少年心性,只觉得在这竞争最激烈的地方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
要知道天子很重视这文风极盛的旧都,这一次派来监考的便是心腹重臣方子安。
方子安和林轩同入南书房为臣,私交不错。因有这么个来历,加上林朗自负才高,也不肯和其他人一样去投拜诗,每日极少出门,喜欢待在客栈□,终日读书抚琴,自个儿消闲。竟像是半点不担心自己科举名次一般。
到了放榜这一日,文庙外的八字墙上,正是贴榜处,围了好多人,闹哄哄的。榜下站着一排带刀兵丁,倒也有几分肃穆庄重的感觉。
林朗走上前去,见着住在自己隔壁的陈赫,打了一个招呼,陈赫却没有搭理他,径直木木呆呆的走远了。此人是个老秀才,据说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偏还要在外头装个文人雅士的排场,也跟着一群读书人去包粉头开诗会,和林朗不过点头的交情。这时林朗见他不搭理自己,喃喃念叨着“不可能”,佝偻着脊背走远了。林朗估摸着是没中,也不去管他,自去看榜。
到了榜下,便听几个落榜士子正发牢骚,说是考官以权谋私,世家里的酒囊饭袋都中举了。读书人好扇动,当下就有几个竹竿似的学子撸袖挥拳,嚷着要见考官。
开考之前,帝都来的考官方大人坐着敞盖大轿游街,众士子夹道参拜。此乃古制,甚是庄重。有位读书人不晓事,居然上前投帖,被考官喝退。见此光景,读书人都说考官铁面无私,不怕谁去钻营了。哪知到头来是这等分晓?
林朗听得这些人一通抱怨,不由皱起了眉头。今上登基之后开了科举,到现在也有四五回,足以让天下人认识到科举取士之难,以及考试的公正性。因为南边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为了保证公平,这一次陛下更是特地派出方子安来监考,没成想还是落人口舌。
想到这里,林朗顾不得听那些人争吵,挤到榜前,他也先不找自己的名字,只从头到尾寻找一个叫龙亮的,从上往下,很快在中间偏上的地方找到了,第十位,林朗皱了皱眉,接着他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十三位。
林朗牙疼般吸了口凉气,抬眼再看看榜首,头名解元名叫廖道一,听说出身商户人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巨贾之子。这几年陛下有意抬高工商的地位,规定不论士农工商,甚至是乐户僧门之人,只要考得上,脱籍之后也可以参加科举。只不过世家连耕读寒门都看不上,对这些商户子弟更是正眼都懒得施舍一个。
第二名叫朱驰贵,约莫是吴兴朱氏的人,朱氏在江南一带势力不小,虽然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子弟争气的话,没准也有一番作为。只是这朱驰贵却没有听说过。
再往下看去,排在前面的几人也都没听过,便疑惑地吩咐身边的家奴林顺:“你去打听打听,都是些什么人。”林朗自认才华就算比不上崔景深等人,但也是万里挑一的,谁知却被一些名不见经传之人压了下去,不免有些郁郁不乐。
旁边一个瘦弱的书生听了主仆二人的对答,插话道:“兄台只怕不是本地人吧?”
此人生的容长脸,面目堪称平庸,眉宇间却颇有几分江南之地的灵秀,林朗看他一眼,点头道:“在下林朗,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书生抱拳行礼:“不才吴兴陈致和,单名一个敬字。”
林朗听过这个名头,赶忙行礼道:“原来兄台便是江南才气独占七分的陈敬。”
陈致和露出一个苦笑来:“也就做的一手酸诗而已,年少轻狂时不知天高地厚,倒叫人看了笑话。”
“哪里哪里,若不是兄台不肯下场,这一次哪里还有我们什么事。”
双方寒暄一番,林朗便指着榜单,问道:“莫非这位廖公子和朱公子是此地的名士?”他对南方文坛并不熟悉,见此二人高居榜首,忍不住动了结交之心。
陈敬嗤笑一声:“廖道一是我同窗,做学问一贯是极认真的。至于这个姓朱的,他算什么名士?不过是本地一个小姓士族家的公子,家里早就没落了,不过据说有个好姐姐嫁给了谢家的一个少爷,于是便抖起来了。早就放话说即便不走九品中正,他也能高中。只是此人实在不学无术,曾把“贵”字上头写成“虫”字,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朱跑虫。这个笑话早就在士林中间传开了,谁都不把这姓朱的当回事儿,只道他是陪考来的。哪知他竟然这样大本事。”
旁边个头稍矮的一个书生便笑道:“朱跑虫不是个东西,那廖道一不也是扒着女人的裙裾上去的吗?”
因为圣明天子的偏好,现在科举晋身的进士在朝廷非常金贵,前途一片光明。有了这么一番缘故,这些意气飞扬的书生往往引了许多大户人家的青衣老仆侧目。每年科考之前,哪家若有待字闺中的小姐,家中必定是要派一些老仆出去择婿,见了那才华又高人品又好的年轻公子,就暗暗打听了名字记下,若是此人当真蟾宫折桂,便要在榜下抢人。这也是元嘉朝的惯例了。
虽然当时的寒庶等级之别已经不若前代那样泾渭分明,即使是寒门子弟,也可以藉由科考作晋身之阶。但青年男女婚配嫁娶,少有不看门第的,门不当、户不对的结合虽然不是没有,毕竟与时下风气格格不入。所以,若不是真正超凡脱俗有大才的,或心志坚定有古圣遗风之人,寒门出来的读书人和败落的贵族、世家子弟,都存在着攀龙附凤的愿望,想借着这番相看努力表现自己,争取被哪位老大人看中了招为东床佳婿,从此飞黄腾达一帆风顺。
这也是人之常情罢。只是有这样心思的,若非心机极深,否则哪里骗得过大户人家积年的老家奴?所以虽说有榜下抢亲一说,最后成婚的不过寥寥无几。
偏这廖道一就是这么一个幸运儿,还没高中呢,就被朱家看中,抱得佳人归,如今又高中解元,从此后便算是前途无忧了,是以这些读书人说起这位人生赢家,无不酸溜溜的。
正是这时,两位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打马而来,一位英俊高大,一位却肥头大耳。肥头大耳的那个得意扬扬地看了眼皇榜,歪着脑袋环顾左右,然后瞟着林朗这边,“在下朱驰贵,忝列乡试第二,得罪各位了!”
林朗觉得这人的眼神特别奇怪,像是在对着自己示威一般。他看了看身边的陈敬,见他脸色铁青,便猜测这两人约莫有什么过节。
不等陈敬说话,早有人说话了:“朱跑虫居然是乡试第二!咱们南方真是好光彩呀,这回必定不会输给北方了!”这便是反话了。
建业本是人杰地灵,失去了都城的桂冠之后,便憋了一口气要在文化上打压西京,如今被个纨绔子弟压在头顶,心里都十二万分的憋屈,口上自然毫不留情。
朱驰贵似乎并不生气,笑道:“你们就酸吧,本公子不在乎。不仅如此,本公子还要考状元迎娶心上人。你们给我等着,你家公子今儿起,朱跑虫变成朱驰龙了!”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这张狂的样子看得林朗直皱眉。便是才华横溢如卢恒、钟邵京那样的狂生,也没见过这样不着四六的。
再看自己身边的陈敬,果然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连牙齿的咯咯直响。他本来就长得单薄,虽不甚美,浑身都透着一股温和的书卷气,此时一张脸却扭曲青白起来。
林朗暗地纳罕,不知两人有多么大的过节。
陈敬终于止住了发抖,却终于忍不住冷笑道:“呸,你也配!”
一直笑呵呵的朱赐贵突然面色凶狠起来,“陈敬,别以为你做过几天朱家的府师,就敢侮辱亚元?我今日便要教导你这寒门子弟规矩!”说着,他扬起马鞭就要打人。
林朗因小时候面团子一样总被人欺负,所以祖父让他练了几日的武,如今也算是文武双全,此时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朱赐贵的鞭子,不叫他去打陈敬。而一直在旁边不动的解元公子却突然翻身下马,将陈敬护在身后。
朱赐贵也练过一点武功,此时见廖道一护着陈敬,不由气得哇哇大叫,竟然指挥着家丁围攻这三个人。说来这廖道一也是朱赐贵的姐夫,两人一同前来,此时看着又不像有什么交情。
陈敬是江南文坛的年轻领袖,据说这一次也是被朱家以延请西席为名,扣在了府中,才没有能够参加乡试。朱驰贵这一下可犯了众怒。众士子趁着人多,都涌向朱赐贵。双方陷入了混战之中。
榜下那几尊泥菩萨登时活了,想上前劝解,然而学生们打红了眼睛,哪里肯听他们的。
突然,听得“啪”的一声,一个香瓜砸在了皇榜上。有这香瓜开了头,石头、土块雨点般砸向皇榜。没多久,皇榜上就见不着一个整字儿了。一个石子弹了回来,正中陈敬肩头。他原本看着就像是有不足之症,这一下居然被砸得喷出一口鲜血。
林朗见事情闹大了,忙呼唤陈敬往外走:“陈兄,我们回去吧,小心伤着你!”
陈敬仿佛被火烫了一般,赶紧跳出廖道一的怀抱。
两人走了不远,林朗突然感觉有人在看他,回头一看,便见着廖道一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而朱驰贵一脸凶险地对着林朗龇牙咧嘴,口里骂着:“小白脸子你给我等着,朱大爷迟早叫你好看!”
把个林朗看得哭笑不得。朱家纵然没落也是世家,怎的如今不仅和商户结亲,养出的子弟还这般废材?
把陈敬送回他的住所,林朗便自己回到客栈。
想到自己夸下海口,却连前十都没进,林朗脸就忍不住红了起来,一时想起那人也没进前十,不由对这一届中榜之人既同情又羡慕。和当今太子有了同年的情谊,若是真有才华,只怕日后的仕途便顺当了不是一分两分,可惜自己却没有把握好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林朗枯坐了一阵,叹了口气开始给东都写家书,觉得一只毛笔也有千斤重。
正在这时,林朗听见敲门声响起,他走出去一看,发现是住在他隔壁的李赫,此人一改往日的神气,畏畏缩缩地给林朗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今日几位举人老爷要宴请诸位同年,不知道林大人可能赏光。”
这时代通过乡试,中了举人就可以授官,叫大人也没错,可是李赫这番话却说得林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了不了,李兄是知道我的,惯常也不会处理这些人情往来之事,那些人也和我不熟……”其实是林朗对那几个中举的都没有好感,所以并不想来往。
若在往日,李赫少不得要教训林朗几句,这时却陪笑道:“哪里哪里,林大人过谦了。不过林大人日后若是需要师爷,为兄痴长几岁,或恐也做得。”
林朗虽然涉世未深,也觉得他这笑容说不出来的凄凉。原本一起考试一起喝酒的读书人,经过这么一次却分出了三六九等,被李赫几声谄媚的林大人叫过来,林朗不免觉得尴尬。
客栈住的基本都是读书人,大堂也做酒水生意,今日便有一些高中的书生在此地包场举办宴会,还请了妓女陪场,李赫这一类落榜之人,自然而然沦为跟班丑角一类的人物,换做别的读书人,大概是拉不下这个脸的。偏李赫要自己凑上去,只为了讨好这几位中了举的昔日同窗,可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林朗自然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就一口回绝了。
李赫也不再请,慢腾腾佝偻着背走了出去。不一时楼下果然响起丝竹之声。
听着楼下的饮宴调笑之声,林朗心里不由暗自叹气,这科举如今已经成了万千寒门子弟甚至一些贱籍的后人唯一出头之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确不是容易考的。幸亏祖父让自己中了秀才之后推迟一回再考,又带着自己延请名师,不然这一次也很玄。
想到陈敬一介寒门,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读书成名,其中多少艰辛困苦,却被朱家扣押失去了竞争资格,心里不由替他难过。而对于李赫一类的人,林朗有些轻蔑,又有些同情,一时间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了。
不知哪里飘来一阵幽怨的琴声,曲调呜咽,估计是那个落榜的失意人所奏。然而这琴声很快就被欢快的丝竹声所掩盖。
思绪东飘西荡,等一封信写好之后,外头已经漆黑一片,更鼓声传来,林朗侧耳一听,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子时,林顺早就睡熟了,他也和衣睡下。迷迷糊糊之中,他听到大堂中的丝竹声停了,忽然传来一阵阵古怪的闷响。
到第二日,林朗是在一阵喧哗声中醒过来的,他记得自己和陈敬今日有约,便扶着头做起来,“林顺,什么时辰了,外头闹什么呢?”
林顺一脸惶然地跑过来,说道:“不好了,据说那李赫落榜发了疯,昨晚那些饮宴的书生都被李赫锤杀了,他也吊死在孔庙的圣人像下。那些落榜的书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街上抬着孔圣人的像冲击学馆,要府学把前三名的卷子公布出来呢。”
林朗心里咯噔一下,不太相信李赫那怂蛋敢杀人。当下闪身出门,朝着客栈大堂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里死寂一片,完全是一种来自地狱般的绝望景象。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躺在血泊中,姿势各异。唯一相同地是他们的头部均被大锤开了一个瓢,有一些甚至颈椎骨折断,整个头颅像个大西瓜一般耷拉在一旁。满地血肉和些冷掉的鸡鸭鱼肉混在一块,空气中迷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捕快突然忍不住,弯下腰吐了起来,四面立刻响起干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