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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哭了很久,怎么劝她都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直到天都黑透了,她才抽着鼻子说:“算了,我就是这个苦命了,没什么可挣的了,麻烦你们帮我报个信吧。”
她这可算是想开了,田恬急的一脑门子汗,赶紧让高原去找人。高原没动,看看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的水面,和身后不远漆黑漆黑的树林,说:“天都黑了,你俩个女同志在这里我也不放心,我先把你们送到我们村,再去二大队找人。”
“是啊,你这浑身都湿透了,也要换件衣服。天黑刮凉风了,很容易生病的。”田恬也说。
那个女人拒绝俩人的提议说:“这样一折腾天都亮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大队的规矩,夜不归宿可是大罪名,到时我革命逃兵的帽子就真扣实了。同志你们好人做到底,就当可怜可怜我吧!这位大哥帮我去报个信儿,妹子你去帮我拿衣服,我在这里等着。”
开始田恬是怎么都不同意的,两个人在这高原都不放心,那放她一个人不是更危险。但架不住这女人说的可怜兮兮的,通风报信不能耽误,她身体又不好,得病更了不得,可是又实在走不动了。
田恬心眼儿比较实,怎么劝都说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里,最后还是高原说:“既然要帮助别人,当然要按照人家的想法,忘了我刚才怎么说得了,不要好心办错事。”高原这话说的意味深长,但显然田恬不可能听得懂。
田恬想到自己之前干的那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就毫不犹豫的的同意了,俩人走的时候,高原还回头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她也一直在目送俩人,对上高原的目光后,又慌忙低下了头。
看来,再回来她是不会还在这里的了,那他也没必要着急了,先把田恬送回去吧。高原的军挎里背着手电筒,打开后替田恬照着脚下的路,不过这时候的手电筒都是黄光,照明不远还不清晰,俩人走的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的。高原是老司机了,村子里这条路都在他心里,他使了个坏把田恬引一个小洼里,要不是他扶得及时,田恬准得崴了脚脖子。
之后他还好心的拽着田恬走,又把田恬弄得暖心贴肺的,直接把他当成了七十年代最好的人了。
“高大哥!你不是去二大队报信儿么?!”
“哦,我回去骑自行车,会比脚程快。你就直接回家吧,我会告诉张干事和其他同志带衣服过去的,顺便好好做做她思想工作。”
他这样的安排,田恬有点小情绪了,明明做好事也有她一份,到最后怎么没她啥事了。
“我也能劝她啊!”田恬略带不满的嘟囔道。
“知道你也行!不过这事肯定得跟组织汇报的,人命关天出点事咱们担待不起!领导不会坐视不理的,你就算去,也插不上手了。这一折腾,一宿都够呛能消停,你要不怕遭罪就跟着。”
就刚才这一会儿,田恬身上就被蚊子磕了无数个包,想想要在那个河边野草垫子过夜,明天还不得变人干啊。
“这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没听那个女的说,她在二队都待不下去了么。他们队上来人,也是拿她回去审判问罪,到时候肯定是闹哄哄的。你本身也带着成份的,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掺和,免得有些人爱起哄,再把你扯进去。”
他说的一点不是危言耸听,现在这些人,一说斗谁都跟疯了一样。不管那个女人最后在不在,田恬这样的,都容易被带累。
一说这个,田恬就知道怕了,歇了那个想增加‘党政资本’的心,乖乖的回郭家了。
再说那边,大伙儿再去的时候,那个女人果真已经不在了。岸边上还留着一只鞋,让人一看,就会以为她是又寻了短见了。人不死,怎么斗都是队内的事,人死了,就要有个理由才能向组织汇报。
她那个成份,理由都是现成的,一句革命的逃兵,她不死也够扒层皮的了。
为此田恬还自责不已,说那天要是坚持留下陪她,兴许她就不会寻短见了。
高原见四下没人,才对田恬说:“你不用自责,那女的没死。”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田恬不信的问道。
“那天我跟着张干事给她送衣服的时候人就不见了,虽然说岸边有只鞋,可是草甸子上明显就蹚出条人走的印儿。后来看他们大队那副喊打喊杀的样,我也就没说,虽说她在外面吃喝没着,又是个没户口的黑户,可好歹也是条活路。至于能混荡成什么样子,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还有一条是高原没说出她还活着的关键原因,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他又没一分钱关系。少说一句话,就不用大半夜的四处瞎找,能提早回家,何乐而不为呢。
田恬为她还活着而高兴,成长的环境不同,让她认为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人命。现在的人能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就草菅人命,真的是可笑之极,历史会来谴责他们的无知的。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人在县城的火车站看到了那个女人。不过看到她的也是个好心人,她哭诉一番后,也没强求她回到生产队。
听那个人说,她跟一个外省来出差的采购员走了,那个采购员因为各种原因,快四十也没娶上老婆。跟着他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能好好过日子,给她口饭吃。
当时这件事,下面的人讨论很久,都说那个女人时来运转了,四类份子的罪算是遭到头了。
高原看田恬傻乎乎的还跟着高兴,没忍住说了她几句:“没谁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哪怕是再同情,这个自己都吃不饱的时候,谁会领个连户口都没有的累赘回家。
她不是碰到骗子就是遇到人贩子了,这会儿指不定都叫人卖到哪去了,是不是活着都两说呢。就算不是,也肯定在哪吃苦受罪呢!当初还不如回生产队,也顶多就是皮肉受点苦,不可能受其他的遭尽,至于现在。。。哼哼。”
田恬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是打心眼儿里不赞同他的话,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不要把人都想的那么坏,活的那么悲观。
可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两年之后,灾荒结束,当时在县城碰见那个女人的同志,经过那个男人说的家乡时,按他说的地址找了过去,却被告知根本没有这个地方。。。
当然,他们现在并不知道,还都在为这个女人能够继续活下去而为她庆幸。但同时也唾弃她,竟然做了革命逃兵,活着也会如过街老鼠一样,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
这毕竟只是别人的事,时间久了大家就淡忘了,田恬的第一封家书也到了。
按说来了这么久,家里早该来信才对,但田家是资本家,不应该算在常理之内的。现在被定性的、被扣过帽子的,那都不叫个人。像田家就是连写信的资格都没有,邮局都不会卖给他们邮票。
信里说,经过多次深刻的自我批判和深挖罪恶根源,清委会认为他们家属于那种‘推推、拉拉,还能教育好的剥削阶级’。他们家的事,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不止不用再上P斗会请罪,该有的粮本也都发还了。还一个人配发一本红小书和一个像章。
这个时候,只有革命群众才能佩戴这两样东西,就像是现在的身份证一样。走在外面的公共场合,如果带着像章,售货员还是工作人员,都会非常客气问你一句,同志,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但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人家就知道这人身上有成份,是黑五类。走到哪都是玷污了人民的革命圣地,人人得而诛之一样。
信上还说,家里几口人现在都有粮吃了,让田恬不要再寄口粮回家。又可着家里的好情况挨个说了一遍,总之就是不用惦念,照顾好自己,有困难往家里来信。之后是千篇一律的歌颂国家、歌颂主席,赞扬现在的大好形势。
一封信话说的不多,因为他们现在虽然属于‘能化解的矛盾’,但毕竟是有帽子的。加上田家还有人有海外关系,一切往来书信还是要经过检查的,说多错多,简单能让人了解情况就行。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田恬也能想到,他们将阶级矛盾化解成人民内部矛盾,之间的过程是如何艰难。而且听说外面的形势很不好,粮店都没有粮了,有粮本也买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在农村,实在不行就上山啃树皮,城市就有柏油路,可那也不当吃不当喝啊。
既然是一辈子的家人了,田恬也不是那种自私的人,肯定要为他们多想一些。家里两个老的,父母之前被关在牛棚,回来后身体也一直没缓过来,断粮是万万不能的。
就像之前高原劝她那样,总有要为在乎的人多做努力,田恬渐渐的开始适应了下乡的劳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