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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抬起眼来,他睡得太沉,揉了揉眼角半天未能看清楚眼前的人。
崔季明坐在床头,她笑嘻嘻的拿手去冰他脸颊,殷胥一个哆嗦,他印象中崔季明的手还从未冷成这个样子,条件反射的捏住了她的手。
他躺在床褥上,崔季明坐在床边低头笑看他。外头雪光盈满了房内,也都映在她面上,她额上带着一道暗红色抹额,上头有蝙蝠的金纹,两道飞扬的眉压在抹额下,从他这里看,她的睫毛有令人心悸的弧度。殷胥一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崔季明也没想到自己冒着风雪回来,真的能见到他。
推开门,虽然屋内的床铺装饰是陌生的,但殷胥小腿还搭在床外,压着枕头睡的眉头舒展的样子,实在是让她心情大好。
今日实际是行归于周的第一次会选,然而由于冻灾,很多人和信件都耽搁在了路上。每次会选,实际出席的人数并不太多,毕竟太多世家之人聚集在建康,实在太显眼。行归于周对于会选的投筹,这些年固定出了一套信件模式。
为了防止中途改筹,所有的信件都有封死的一式三份,除去送至行归于周的一筹,其余二筹封死后由其他两方保管。上有花押与封蜡,一旦信件有了破损、时间延误与不相符的状况,便算作弃筹。
当然这种手段也都是在一次次恶意的行为下渐渐完善起来的,为了平衡恶意造成弃筹带来的不均后果,各方在有弃筹的情况下,也会有算师进行每一筹的权重比例上升和降低。
而各姓每年的筹数,以及支持的相公,基本是每年在各种决议上为己方争取权利的关键。筹数的评定有些类似于大邺如今的政绩考核,以姓氏划分单位,以各姓对行归于周提供的资金资源、以及在大小事情处理上的评定划分。
对于大邺而言,这非常有新意,也很有吸引力,好似谁有本事,谁肯做事,谁就能有发言权一般,少数服从多数,虽复杂,但看似公平。
崔季明本还觉得,这种方式很类似于议会,是一种政党政治。
后来才发现自己是想多了。这种以家族为个体,天生就在个体实力上差距悬殊的结党政治,是纯粹利益性的。毕竟这是一个巨大的鱼缸,大鱼也懂得不将小鱼吃个干净,小鱼拼命想着繁衍与强大,一招失足不是政坛上的下野退隐,而是整个家族的毁灭。
而且家族的资产、势力也与政治上的争取完完全全挂钩,以如今行归于周并不具有政党政治的基础。但在某些方面,崔季明也要不得不承认,这帮想要拼命用新政来拉拢新力量的世家,也的确创造出了一套,自发的符合世家多人政治的体制。
缺点自然还包括各方为了自己的利益,可能会各种推诿甚至在内部疯狂使绊子,恶化后产生过不少恶果。但也未必是没有优点,行归于周内由于大半都是你的敌人对手,很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所以各族也自我警醒的一直恪守着行归于周内部的司法。
崔季明不懂史,也不及崔翕这种政治狐狸精,但她总觉得,这种模式如今发展的状态,更像是一帮人为了维护表面虚荣,故意都留了几手,不想闹得太难看。
而行归于周往前数几十年,也闹过很多次分裂,这些水下的打斗,也曾浮上水面过几次。但毕竟行归于周实际与世家的行为不分开,都被上位者当成是世家为了利益的挣扎,而从未想过他们自发的形成了体制。
而在今年第一次会选上,崔季明本就是旁观着好好了解。她关于行归于周不了解的空白,一点点被填满,如今几乎只差会选上的详细内容了。她明白自己肩负着什么,这次崔翕又不亲自露面,而是命崔季明为他代理。
而崔季明却怎么也没想到,今年的相公候选人中,崔翕位置不变,李沅换做那锋芒毕露的庶子李治平,本应该写着钱廉之名的位置……写的却是言玉。
他根本就是不得见光之人,众人皆以五少主、或言玉来代称,而此次写在候选名册上的,却是完完整整的三个字,殷识钰。
之前什么来找崔季明讨筹,根本就是来试探口风,他什么时候控制的如此多小世族,又如何能几乎了无痕迹的列入相公候选者之位,崔季明竟无一知晓。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这风雪下,他妄图登上相公之位的消息,又要多久才能递到翕公手中?
不只是崔季明,这次会选,几乎让突然的风雪与如此的变故给惊到,面上一片和气融融,私底下哪个不是在拼命动作,妄图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利用投筹尽力想将言玉拉下来。
崔季明这几日愁得便是此事。她归家本来想是就倒下睡一会儿,就算两三个时辰也成,再出去看能不能有翕公的指示。
只是她如何都没想到能这样见到殷胥。
崔季明笑道:“怎么还不肯起来?是我不对,让某人独守空房了哈哈,等人也就罢了,到我屋内来等,你也真不嫌害臊。”
殷胥垂眼又抬起,抿唇道:“某人让我进家门来,不顾廉耻在先。”
崔季明笑:“好好,总是我不顾廉耻,就你是冰山雪莲,高贵冷艳不可攀,端庄圣洁不敢摸,哪次有你把持不住的时候,都是我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逼迫于你。”
殷胥忍不住笑,他不想起床,他想让崔季明也躺下陪他说话,却又不好直说,伸手勾住她的腰,脑袋凑过去,道:“这个抹额好看。”
崔季明多少年未曾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好看,怪得意的摸了摸道:“那以后我都常带,等过几个月,这就一道白了。”
殷胥笑:“胡说,你怕是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一身黑,我也不见你赤着膀子练武过,但后背不也是一样的黑。我还记得,你这儿有颗红痣……”
鲜艳又好看。
崔季明看他手点在肩上,脊背一僵:“你怎么知道。”
殷胥道:“前世你沐浴时,我想着你背上必定有疤,送药时不小心看见的。你现在背后还有疤么?”
崔季明想着嘉尚说过,殷胥前世做了皇帝……
她呆着,殷胥爬起身来捏了捏她胳膊:“问你话呢。”
崔季明道:“如今后背没怎么受过伤,就腿上和胳膊上留疤了,不要紧。精力怎么可能都放在这种小事上。”
殷胥捏着她胳膊,又捏了捏她手掌。
以前总觉得崔季明能握住兵刃的手,一定也很宽大,但实际却与他想象中不同。她手细长,胳膊的骨架也不宽,实际看来手背还是瘦骨的少年模样,只是掌心内的老茧却已经不言而喻。
崔季明看二人手指交握在一处,另一只手挠了挠脸,想着怎么才能让自己问的不着痕迹,道:“你前世,跟我关系到底有多好?当真只是挚友?”
殷胥抬起眼来,回忆道:“毕竟……我不知道你喜欢男子,也从未存过这样的心思。你是咱俩临死前,才与我说的。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或许,可能会不一样。但在此之前,应该只能算挚友。”
他想着回忆起前世的事情,想挑几件说给她听,想起她沐浴星辰汤露出的脊背,却也跟着想起了……某人教他如何纾解一事,骤然脸红起来。
考虑到崔季明当时怀揣的私心……这不就是纯粹是某个人不要脸么!
而他一年多以前,居然也说过要帮她,难道就没有他的私心么?
崔季明看他又兀自的脸红起来,更好奇了。她有时候觉得,殷胥知道前世,也了解她的一切,是件好事,毕竟她被人欢喜的更深,这种感觉算得上挺幸福的。但如今,她心里只有心焦,她也想知道到底曾发生过什么,她想知道殷胥的一切。这种好似殷胥曾和旁人相恋过十几年的感觉,实在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她扑过去:“你别光脸红,你与我说!前世我们都做过什么,这辈子我便要都再做一遍!”
殷胥连忙摆手:“前世大多数时候都不得相见,你在前线打仗,我在宫内。也真的只能算作朋友而已,若不是你最后与我、与我言明,我一辈子也想不到,也不敢想。”
崔季明不依不饶,她可不想被这么几句简单的话打发了,道:“那我前世有亲过你么?有这样碰过你么?有咬过你么?”
殷胥摇头:“别胡说,都说了那时候是朋友。”
崔季明道:“那你身为圣人,在宫内这几年内,没有别人跟你……就算你说你未曾娶妻,但总也不能没碰过谁吧。”
殷胥这才反应过来,崔季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微微瞪大了眼睛:“你、你在吃味么?”
崔季明扁了扁嘴,死不承认:“我要知道,有没有人真的做过什么,值得我吃味儿。便是你做过什么坏事儿,指不定什么后宫佳丽三千,到这里跟我装个傻,我连证据也捏不着。”
他竟心里头有那么点高兴,侧头道:“我要是说真有与旁人接触过,你又当如何?”
崔季明竟也分不出真假,心里头有点真急了,她想表现出风轻云淡来,却怕自己的不在乎,会让殷胥这辈子也干出这种事儿,道:“那你算是在骗我!说什么没有娶妻过,我当时会相信也是可笑,天底下还没哪个皇帝可到二十五六不成婚的!我都说到做到,你又怎能骗我?”
殷胥看她急了,心里都能笑眯了眼,面上冷静道:“这事又没法有证据,我与你说过你又不信,我能有什么法子。”
他又道:“我登基前几年都被权臣控制,我可不想被人安排着,身边躺个眼线,日后生下个傀儡。后来便是太忙,我又遭人,呃……下毒,可能命不久矣,便不想再有个什么拖累。你倒是与我生起气来了,你前世纳妾,还藏着掖着不露脸给别人看,我也没在这儿跟你发脾气啊。”
崔季明心道:还说没发脾气,关于什么纳妾的事儿,某人纠结了几年了——
殷胥头一次感觉到崔季明也会在意他,他巴不得她能多生气一会儿,也让他来哄她,抓住她胳膊,道:“当真没有,我从不说谎话。”
崔季明料想他平日里的样子,也不像个曾娶妻纳妾的,心里稍稍安定,却又听着殷胥道:“前世我们只是朋友,那这一世,你有没有要与我成家的打算?”
崔季明愣了一下,侧过头去看他,殷胥问的几乎是小心翼翼,他又道:“你莫要觉得我荒唐,只要你也愿意,我们总会有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