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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的清晨,阳光还在努力冲破海港的浓雾,南安普顿一度被隔离的港口区就骚动起来:原本负责隔离港口区的巡逻队突然撤消了各个路障,并且通知人们,隔离取消了,除了病人之外,没有谁需要被隔离,但是郡长大人和主教大人仍然建议所有人不要随意走动,不要去人群聚集的地方,注意卫生,一旦发现身边有人出现生病迹象第一时间报告等……
最重要的是,大人物们说,这不是黑死病,而是流感,它可以被治好!请大家不要再传播关于黑死病的该死谣言了!
最初的惊喜之后,人们又陷入了更大的迷茫……在困惑议论的人群中,两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年轻绅士沉着的走出来,有早已等待在外的随从牵着马在等待,只见他们快速上马,向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随从们急匆匆的跟在后面,杂乱的马蹄声唤醒了清晨的街道。
让人欣慰的是,至少今天的郡长府邸内,气氛要镇静得多,尤其是跟这些日子以来的混乱相比。
其实这有一半得归功于府邸里的大人物们开了一整夜的会,现在已经疲倦得麻木了,而会议的参与者,除了之前就在这里的人们之外,还有一位主教大人,以及从伦敦赶来的亨特先生——就是现代西医始祖、医学家亨特兄弟两人当中的一位。而这一整夜的会议里,起码有一半的发言是由昨夜赶回来的海伦娜作出的。
南安普顿最初的疫病情况和人们的担忧焦虑,都是从冬天开始慢慢积累、缓慢发展的,让海伦娜感到困惑的那个恐慌爆发点,是吉普赛人的部落首领宣布,他们发现这种疾病是消失已久的黑死病,然后所有吉普赛人一夜之间全部集体离开城市,自行隔离躲避到了他们在城外高地上的营地,不再跟外界接触,也不允许外人进入。
吉普赛人在整个欧洲都是很特殊的群体,人们看不起吉普赛人、排斥他们,但另一方面却从内心深处对他们那神秘的文化抱有“宁可信其有”的态度,比如一些草药治疗法、占卜术等等,所以长久以来,人们对吉普赛人形成了敬而远之的态度,平时也尽量不产生交集,这种彼此疏离的状态又反过来进一步加深了吉普赛人的神秘感。所以他们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给人们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而谣言和普罗大众的不理智从来都是互相影响的,种种因素叠加,这才像引信一样引爆了坏消息。
理清了前因后果的海伦娜就是为此去吉普赛部落的,她对于族群间的疏离没有古代人这样的心理障碍,除了要解决问题的本能、医生的责任感、想要弄清楚自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鼠疫的困惑之外,她也很心大的认为,能够统领一个吉普赛部落的那些头领,总比现代的医闹好沟通吧……
大概是有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支撑,她的吉普赛部落之旅异常顺利,只在最初试图进入时被吉普赛人怀疑和抵触,但在她拿出青霉素、又大胆表明自己认为疫病不是黑死病、是可以被治疗的观点之后,她得以逐步接触到部落里的几个首领,并且进一步得知其中最年长的一位老太太在年幼时还亲眼看到过黑死病,所以才会在恐惧之下对部落做出了那样的命令。
老人家只需要对自己的部落负责,对于外界的反应并不关心,海伦娜就从观察部落里被隔离的五位病人入手,在护理病人的过程中发现了好几个与老人家记忆和经验中的黑死病不同的特征,甚至还有一位病人最终康复,这才得到了这位吉普赛老人的认同,接受这种疾病不是黑死病、而且有治愈机会的观点。
于是海伦娜和昆恩在前一天晚上回到了城内的郡长府邸,跟一群被惊动了的大人和绅士们一讨论就是一整夜。她提出了关于疾病、隔离、谣言处理的一系列观点和问题,引得在场的人们时而连连点头、时而陷入沉思……
餐厅里的烛台换了一盏又一盏,直到天色重新亮了起来……跟着海伦娜一起回来的昆恩发言很少,他和他的同学们坐在靠墙的一圈椅子上,除非他尊敬的奥古斯汀女士要求他代为叙述一些场景、解释一些细节之外,同样看上去疲倦至极的他坐得笔直,一遍遍回想着这几天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确认自己正在经历着一个传奇:
从奥古斯汀小姐毫不畏惧的接触敌意的吉普赛人开始,昆恩先生就一刻也无法平静下来,看着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浪费任何时间——既没有责备吉普赛人导致恐慌、也没有客套和隔膜的虚伪礼貌,而是很务实的跟吉普赛人首领讨论起了他们的病人和症状,并且拿出青霉素和与格林先生合著的医学著作进行耐心的解释,在一番长谈后,看似不可思议、却又顺理成章的获得首领们的同意,参与照顾和治疗病人……
奥古斯汀小姐提出,鼠疫当中,发作的最多的就是肺鼠疫,也就是鼠疫病毒主要侵袭呼吸系统,因为肺部迅速衰竭坏死、导致整个身体严重缺氧,最后引发器官衰竭死亡,死者往往皮肤紫黑,离心脏较远的肢端、口唇部甚至会因为缺氧而发黑坏死,所以被称为黑死病。
而流感病毒也极易导致病毒性肺炎,同为病毒性肺炎,症状自然十分相似:肺部迅速衰竭,身体无法获得足够的氧气,器官逐渐缺氧坏死……同时因为肺部的严重病变而产生大量血沫和分泌物、堵塞气管,造成严重咳血、窒息的症状,都跟人们记忆中的黑死病是一样的。
这个看似很清晰明了的观点,在此时连能够理解的人都不多,像昆恩这样的医学生更是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成长于这时代最传统的中层家庭、从小接受最传统教育的昆恩先生看来,没有保守思想和宗教习俗束缚、解决问题实事求是又不拘一格的海伦娜简直不可思议,不但在科学上有天才的领悟力,还仿佛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和说服力,吉普赛人首领们似乎不由自主的就被她影响了。在他们进入部落的第三天,病人中有两位都因重症而先后去世,昆恩一度担心奥古斯汀小姐的处境,然而首领们并没有任何要怪罪他们或者驱逐他们的意思,反而和奥古斯汀小姐进一步讨论起了病症的发展趋势是否和他们的预计一致。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确认有位病人已经康复之后,还发生了一件古怪的小事:
那位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岁的吉普赛部落精神领袖、在他看来有点可怕的老人家请求用水晶球为奥古斯汀小姐占卜,在被奥古斯汀小姐不太在意的拒绝之后,老人家居然神态恭敬的微微点头表示尊重奥古斯汀小姐的意愿,并且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这一切都令昆恩眩晕,他受到的震撼比第一次与奥古斯汀小姐一起完成那个剖腹产手术还要强烈一百倍,因为那还可以用科学和天才来解释,然而这一切甚至让他联想到了传播主的福音的使徒……
感受到这种震撼的显然不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在一夜的会议之后,哪怕那些最初抱着明显不信任态度的人,也在陷入越来越久的思考之后,语气和目光里有了越来越多的征询和思索,而非质疑。
眼下,在几乎所有观点都得到了认可之后,觉得已经尽力了的海伦娜根本无暇做出什么更加深远的思考,只是一边纠结着到底应该先睡觉还是先吃点东西,一边走进厨房。而这府邸里的仆人们好像已经在最近的混乱中昏了头,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一位毫无仪态可言的小姐摸进厨房,自顾端走了一份蛋糕……
在海伦娜来到客房,边啃蛋糕边往床上躺去的同时,窗外的街道上,一大片马蹄声正由远及近的响起,似乎觉得这马蹄声是自己应该关心的,海伦娜迷迷糊糊听了一下,然后头一歪,在一秒钟内昏睡过去。
飞奔上楼的菲茨威廉和海因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海伦娜合衣倒在床上睡着,像孩子一样微张着嘴,手里还捏着一块被吃过的蛋糕。
……
“……这画面有点眼熟。”几秒钟的无语后,海因茨说。
“……白金汉宫那次。”菲茨威廉言简意赅的回答。
“没错。”海因茨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菲茨威廉走到床边,把海伦娜抱起来,塞进被子底下,把她的头小心的放在枕头上,顺手拿走了那块蛋糕……
床褥柔软蓬松,让陷在里面的人简直不愿意醒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床脚那边笼罩着一团柔和的黄色光晕,时光在这场景里仿佛是凝滞的。海伦娜/范小予在半睡半醒的迷糊中四处张望,看到在床脚那边,靠窗的书桌后坐着一个人,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他沉默的背影高大坚毅,肩头披着温暖的烛光。
他仿佛感觉到了海伦娜的注视,手中的笔一顿,忽然转过身来,英俊的脸上没有一点海伦娜想象中的恼怒和责备,目光却温柔而无奈。海伦娜没有反应过来,只能继续呆呆的望着他。
烛光摇曳,空气温暖,时间好像已经不存在,他们不知道互相凝视了多久。最后菲茨威廉轻轻开口道:“我记得有位女士答应过我,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会留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海伦娜的目光离不开菲茨威廉的眼睛,贪婪的感受他低沉磁性嗓音散播在身旁的磁场,过了几秒钟才略显迟钝的答道:“那位女士好像也承诺了,她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菲茨威廉终于微笑起来,忍不住伸手想抚摸她的脸,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令他的手只能渴望的停在半空。
海伦娜伸手握住他的手,突然顺势用力,整个人扑向他,菲茨威廉则毫不犹豫的紧紧抱住她,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
拥抱好像化解了他们原本淤积在心中的大堆言语,想象中见到彼此之后要迫不及待告诉对方的话,都被拥抱的温度融化在空气里……
“……菲茨威廉!”在仅仅一声急促的敲门声后,门被推开,海因茨匆匆往房内踏进一步,立刻别过头,尴尬的缩回了半步,然后被海伦娜的一声“哥哥”叫住了。
海伦娜不由分说,又冲上去给海因茨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抓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太好了!你们都健康平安。”
海因茨僵硬的停住一秒钟……然后缓缓点头:“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我和菲茨威廉读了昆恩先生的笔记,你能平安的回到这里,我们才应该感谢天主。”
“我知道病源和传染机制,能够尽可能的照顾好自己,总比你们被困在疫区的处境好一点,我都担心死了……昆恩先生的笔记做得怎么样?有没有学术价值?”
“学术价值应该由亨特先生他们判断……”海因茨神色有点怪怪的,“我倒是看到,你已经有了至少一位虔诚的信徒。”
他目光复杂的看着海伦娜,像个长辈那样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我非常敬佩做到这件事的女士,但我也真希望,我的妹妹不是她。可惜现在,连菲茨威廉也阻止不了你啦。”
“阻止?她已经让为我为不自量力的阻止付出代价了,我现在唯恐连助手的资格也会被她剥夺呢。”菲茨威廉摇头。
“你们……”海伦娜气鼓鼓的说,“好吧,还以为你们不打算指责我了呢。”
“这不是指责,海伦娜,我只想请求你,今后无论做什么,请带上我一起,不要让我再受像这几天一样的煎熬了。”菲茨威廉神色认真、声音低沉。
“……好吧!”海伦娜又笑了,“早该这样啦!那我就大发慈悲,收下你这个助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