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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六,临安,雷雨。
端午节刚刚过去,忽降的大雨冲散了昨日临安城南的喜庆气氛。新一天开始,各部的官员们又匆匆上朝。城市的景色显得晦暗,像极了这些日子以来小朝廷的氛围。
凌晨时分,李善自家中出来,乘着马车朝宫城方向过去,他手中拿着今日要呈上去的折子,心中仍藏着对这数日以来局势的忧虑。
自汉中决战的消息传到临安,小朝廷上的气氛便一直沉默、紧张而又压抑,官员们每日上朝,等待着新的情报与事态的变化,私下里暗流涌动,各路人马偷偷串联,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甚至于偷偷摸摸地想要与南面、与西面接触者,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
为了应付这样的状况,以左相铁彦、右相吴启梅为首的两股力量在明面上放下成见,昨日端午,还弄了一次大的庆典,以安军民之心,可惜,下午下起雨来,这场万民“同乐”的临安庆典,未能持续一整天。
这些表象上的事情并不重要,真正会决定天下未来的,还是暂时看不清楚状况和方向的各方讯息。华夏军已然取得如此大胜,若它真的要一鼓作气横扫天下,那临安虽然与其相隔数千里,这当中的众人也不得不提前为自己做些打算。
而遭逢这样的乱世,还有无数人的意志要在这里显现出来,戴梦微会如何选择,刘光世等人做的是怎样的盘算,此时仍有力量的武朝大族会如何考虑,东北面的“公平党”、南面的小朝廷会采取怎样的策略,只有等到这些信息都能看得清楚,临安方面,才有可能做出最好的应对。
他掀开帘子看外头漆黑大雨里的街巷,心中也微微叹了口气。平心而论,已居吏部侍郎的李善在过去的几日里,也是有些焦虑的。
不过他是吴启梅的弟子,这些心情在表面上,自然不会显现出来。
马车前方油纸灯笼的光线昏黄,仅仅照着一片大雨延绵的黑暗,道路似乎无穷无尽,巨大的、仿佛重伤的城池还在沉睡,没有多少人知道十余天前在西南发生的,足以逆转整个天下局势的一幕。冷雨打在手上时,李善又不禁想到,我们这一段的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这个问题数日以来不是第一次在心中浮现了,然而每一次,也都被明显的答案压下了。
当年的华夏军弑君造反,何曾真正考虑过这天下人的安危呢?他们固然令人匪夷所思地强大起来了,但迟早也会为这天下带来更多的灾厄。
也是自宁毅弑君后,无数的厄难延绵而来。女真破了汴梁,故有靖平之耻,随后有为的皇帝已经不在,大伙儿仓促地拥立周雍为帝,谁能想到周雍竟是那般无能的帝王,面对着女真人强势杀来,竟然直接登上龙船逃走。
周雍走后,整个天下、整个临安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一场场的屠杀,又有谁能救下城中的民众?慷慨赴死看起来很伟大,但总得有人站出来,忍辱负重,才能够让这城中百姓,少死一些。
如果华夏军能在这里……
可期待华夏军,是没用的。
期待那位不顾大局,刚愎自用的小皇帝,也是没用的。
李善咬紧牙关,如此地再度确认了这一系列的道理。
如今想起来,十余年前靖平之耻时,也有另外的一位宰相,与如今的老师类似。那是唐恪唐钦叟,女真人杀来了,威胁要屠城,军队无法抵抗,皇帝无法主事,于是只能由当初的主和派唐恪牵头,搜刮城中的金银、匠人、女子以满足金人。
这样的经历,屈辱无比,甚至可以想见的会刻在百年后甚至千年后的耻辱柱上。唐恪将自己最喜欢的亲孙女都送给了金人,背了骂名,此后自杀而死。可若是没有他,靖平之耻后的汴梁,又能活下几个人呢?
马车在雨水中前进,过了一阵,前方终于升起巨大的黑色的轮廓,宫城到了。他提了雨伞,从车上下来,凌晨大雨中的风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扯进衣袍,低喃了一句:愿承唐钦叟之志。
随后自半开的宫城侧门走了进去。
这时候前前后后也有官员已经来了,偶尔有人低声地打招呼,或是在前行中低声交谈,李善便也与几位右相一系的官员攀谈了几句。待抵达上朝前的偏殿、做完检查之后,他看见恩师吴启梅与大师兄甘凤霖等人都已经到了,便过去拜见,这时候才发现,老师的神色、心情,与过去几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知道或许发生了什么好事。
他心痒难耐,到了一旁便向甘凤霖询问,甘凤霖笑道:“散朝后去老师府上,详细说。”这番话倒也确定了,的确有好事发生。
不一会儿,早朝开始。
此时临安小朝廷拥立的皇帝是一位年纪尚幼的周氏旁支,名叫周焕,这是一位十三岁不到的孩子,家中父母早亡,胜在饿过肚子,能听话,每日早朝便只在上头坐着,下方由铁彦、吴启梅主持议事。
这几日小朝廷天天开早朝,每日过来的大臣们也是在等消息。于是在参拜过陛下后,左相铁彦便首先向众人转告了来自西面的一则消息。
这消息涉及的是大儒戴梦微,却说这位老人在西南之战的后期又扮神又扮鬼,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空手套白狼手段从希跟前要来大量的物资、人力、军队以及政治影响,却没料到汉中之战宗翰希尹败得太快、太干脆,他还未将这些资源成功拿住,华夏军便已取得胜利。齐新翰、王斋南两人兵临西城县,这位大儒发动西城县百姓负隅顽抗,消息传开,众人皆言,戴梦微机关算尽太聪明,眼下怕是要活不长了。
对于临安众人而言,这时极为轻易便能判断出来的走向。虽然他挟百姓以自重,然而一则他坑害了华夏军成员,二则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三则他与华夏军所辖地区太过接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华夏军恐怕都不用主动主力,只是王斋南的投靠部队,登高一呼,眼前的局势下,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军队敢真的西城县对抗华夏军的进攻。
说起这件事时,临安众人其实多少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在内。自己这些人忍辱负重担了多少骂名才在这天下占了一席之地,戴梦微在过去名声不算大,实力不算强,一番谋划转眼之间拿下了百万军民、物资,竟然还得了为天下百姓的美名,这让临安众人的心态,多少有些不能平衡。
得知汉中决战结束的消息,人们面色苍白的同时便也不禁呵呵几句:你戴梦微说起来聪明,但是看吧,计谋是不能用得这样过分的,有伤天和,有天收。
临安毕竟与西南相隔太远,这件事到算得上是众人口中唯一能拿来乐一乐的谈资了。然而在这日早朝中铁彦的情报里,西城县的局势,有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四月三十下午,似乎是在齐新翰请示华夏军高层后,由宁毅那边传来了新的命令。五月初一,齐新翰答应了与戴梦微的谈判,似乎是考虑到西城县附近的民众意愿,华夏军愿意放戴梦微一条生路,随后开始了一系列的谈判议程。
此时天才蒙蒙亮,外头是一片阴沉的暴雨,大殿之中亮着的是摇曳的灯火,铁彦的将这匪夷所思的消息一说完,有人哗然,有人目瞪口呆,那凶残到皇帝都敢杀的华夏军,什么时候真的如此注重民众意愿,温柔至此了?
“华夏军莫不是以退为进,当中有诈?”
“戴梦微才接手希尹那边物资、百姓没几日,就算煽动百姓意愿,能煽动几个人?”
“往日里难以想象,那宁立恒竟沽名钓誉至此!?”
“莫非是想令戴梦微心中松懈,再行进攻?”
“华夏军要进攻何须他心中松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有那官员说到华夏军战力时,又觉得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把尾音吞了下去。
铁彦道:“这消息是初二那日凌晨确认之后才以八百里加急全速传来,西城县谈判已经开始,看来不像是华夏军作伪。”
临安城在西城县附近能搭上线的并非是简单的探子,其中许多投降势力与此时临安的众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是因此,情报的可信度还是有的。铁彦如此说完,朝堂中已经有官员捋着胡子,眼前一亮。吴启梅在前方呵呵一笑,目光扫过了众人。
“黑旗击溃宗翰,在西面已居于绝对优势,他为刀俎,戴梦微为鱼肉,这一刀劈与不劈,看的确实是那位宁先生的心情。西城县谈判,会不会有变数,眼下难说,但黑旗愿意放过戴梦微的可能,以老夫看来,倒也不是没有。这当中的涵义,我看有几位大人,也已经想到了。”
能够站在这片朝堂上的俱是思维敏捷之辈,到得此时吴启梅一点,便大都隐隐约约想到了一些事情,只见吴启梅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黑旗固有许多理由直接进攻西城县,但若真要放弃进攻,那至少有几件事,是如今可以确定的。其一,若黑旗不愿要西城县戴公手上的地盘,那就说明,他至少几年之内,无心东进。”
这句话令得朝堂上下一大片的眼神都亮了起来,吴启梅在那儿说着:“其二,黑旗不光穷兵黩武,到得如今,他竟然还想与我等一道,抢一抢天下民心,这件事,倒也有趣……”
“其三,也有可能,那位宁先生是注意到了,他攻下的地方太多,然而与其同心者太少。他看似顺应民意放过戴梦微,实际上却是黑旗已然强弩之末,无力东扩之体现……其实这也南面,望远桥七千败三万,汉中两万破十万,黑旗煌煌如旭日东升,可这世上,又岂有这等只伤敌不伤己的状况呢?黑旗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如此事态,才更是符合我等先前的推断了……”
他环顾四周,侃侃而谈,殿外有闪电划过雨幕,天空中传来雷声,众人的眼前倒像是因为这番说法更为开阔了许多。待到吴启梅说完,殿内的许多人已有了更多的想法,就此七嘴八舌起来。
“若真是如此,我方可以运作之事甚多……”
“黑旗初胜,所辖疆域大扩,正需用人,而可用之人,都得能写会算才行吧,既然如此,我有一计……”
“如此一来,倒真是便宜戴梦微了,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来……真是命大。”
“倒也不能如此评价,戴公于希尹手中救下数百万汉民,也算是活人无数。他与黑旗为敌,又有大义在身,且将来黑旗东进,他首当其冲,未尝不是可以结交的同道之人……”
殿内众人的发言熙熙攘攘。当今天下虽说已是群雄并起势力纷纭之态,但举足轻重者,无非金国、黑旗两端,如今金人北撤,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来中原、江南,一旦能够确定黑旗的状况,临安众人也就能够更轻易地判断未来的走向,决定自己的策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方面是因为终于看见了破局的端倪,另一方面,也是在抒发着过去几日心中的焦虑与惴惴不安。
未来的几日,这局面会否发生变化,还得继续留心,但在眼下,这道消息确实算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了。李善心中想着,看见甘凤霖时,又在疑惑,大师兄方才说有好消息,还要散朝后再说,莫非除此之外还有其它的好消息过来?
他怀着这疑惑听下去,过得一阵,便又有一条大的消息传来,却是岳飞率领的背嵬军自昨日起,已经发起对泉州的进攻。除此之外,整个早朝便都是一些琐碎事务了。
小皇帝听得一阵便起身离开,外头眼看着天色在雨幕里渐渐亮起来,大殿内众人在铁、吴二人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商议了众多事务,方才退朝散去。李善跟随着甘凤霖等一群同僚去往吴府,到了相府中后又领了一顿稍晚的朝食,吴启梅也过来,与众人一道用完餐点,让下人收拾完毕,这才开始新一轮的议事。
“西边的消息,今日早朝已然说了,而今让大伙儿聚在这里,是要谈一谈南边的事。前太子在福州做了一些事情,而今看来,恐有异动。凤霖哪,你将事物取来,与大伙儿传阅一番。”
吴启梅是笑着说这件事的,因此显然是一件好事。他的说话之中,甘凤霖取来一叠东西,众人一看,知道是发在福州的新闻纸——这东西李频当初在临安也发,很是积累了一些文坛领袖的人望。
女真人去后,铁彦、吴启梅也在治下发,刊载的多是自己以及一系门生、朋党的文章,以此物为自己正名、立论,只是由于麾下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较少,效果判断也有些模糊,因此很难说清有多大作用。
此时众人接过那新闻纸,一一传阅,第一人接过那新闻纸后,便变了脸色,旁边人围上来,只见那上头写的是《西南战事详录(一)》,开篇写的便是宗翰自汉中折戟沉沙,惨败逃亡的消息,随后又有《格物原理(序言)》,先从鲁班说起,又谈到墨家各种守城器物之术,接着引出二月底的西南望远桥……
众人同样目瞪口呆起来,忍不住看这新闻纸的开头,待确定这是福州的新闻纸,心头更加疑惑起来。临安朝廷与福州朝廷如今固然是对立的姿态,但双方自称继承的都是武朝的衣钵,与西南黑旗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当然,最主要是因为临安的众人知道自己投靠的是金国,想要靠到黑旗,实在也靠不过去。
但自己是靠不过去,福州打着正统名号,更是不可能靠过去,因此对于西南大战、汉中决战的讯息,在临安至今都是封锁着的,谁想到更不可能与黑旗言和的福州朝廷,眼下竟然在为黑旗造势?
——他们想要投靠华夏军?
前太子君武原本就激进,他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投靠黑旗!?
有人想到这点,脊背都有些发凉,他们若真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来,武朝天下固然丧于周君武之手,但江南之地局势危殆、迫在眉睫。
众人这样猜测着,旋又看看吴启梅,只见右相神色淡定,心下才稍稍静下来。待传到李善这边,他数了数这新闻纸,一共有四份,乃是李频手中两份不同的报纸,五月初二、初三所发,他看着报上的内容,又想了想,拱手问道:“恩师,不知与此物同时来的,是否还有其它东西?”
“思敬想到了。”吴启梅笑起来,在前方坐正了身子,“话说开了,你们就能想清楚,为何福州朝廷在为黑旗造势,为师还要说是好消息——这自然是好消息!”
老人大笑着挥了挥手:“前太子君武性情本就激进,建朔朝堂仍在时,便常与朝中大臣交恶。这是因为,建朔帝接皇位,本就是半路出家,前太子自幼所学,也并非是堂堂的帝王之术,他年纪尚轻,局势已危殆,只以为是文臣误国,故此专注于军务,到得女真南下,他活跃于阵前,更显铁血,建朔帝与龙船离开后,他在江宁破釜沉舟,击败过宗辅一次,后来江宁继位,他整军、收权,杀了不少人,韩、岳二将带着他一路杀出,最后到福州,他是尝到这一言堂的甜头了!”
吴启梅挥了挥手,话语越来越高:“然而为君之道,岂能如此!他打着建朔朝的名头,江宁继位,从去年到如今,有人奉其为正统,福州那头,也有不少人,主动过去,投靠这位铁骨铮铮的新君,可是自抵达福州起,他手中的收权愈演愈烈,对于过来投靠的大族,他给予荣誉,却吝于给予实权!”
“在福州,军权归韩、岳二人!内部事务他好用吏员而非文臣!对于身边大事,他信任长公主府更甚于信任朝堂大员!如此一来,兵部直接归了那两位大将、文臣无权置喙,吏部、户部权力他操之于手,礼部形同虚设,刑部听说安插了一堆江湖人、乌烟瘴气,工部变化最大,他不光要为手下的匠人赐爵,甚至于上头的几位主官,都要提拔点匠人上去……工匠会做事,他会管人吗?胡扯!”
吴启梅手指敲在桌子上,目光威严肃穆:“这些事情,早几个月便有端倪!一些福州朝廷的大人哪,看不到将来。千里当官是为何?纵然为国为民,也得保住家人吧?去到福州的许多人家大业大,求的是一份允诺,这份允诺从何处拿?是从说话算话的权力中拿来的。可这位前太子啊,表面上自然是感谢的,实际上呢,给你位子,不给你权力,打江山,不愿意一道打。那……我以国士报之,您不以国士待我啊。”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周君武啊,寒了众人的心。”
……
外头下的雨已渐渐小起来,院子里风景明澈,房间之中,老人的声音在响
“……这些事情,早有端倪,也早有许多人,心中做了准备。四月底,汉中之战的消息传到福州,这孩子的心思,可不一样,旁人想着把消息封锁起来,他偏不,剑走偏锋,趁着这事情的声势,便要再度革新、收权……你们看这新闻纸,表面上是向世人说了西南之战的消息,可实际上,格物二字藏身其中,革新二字藏身其中,后半幅开始说儒家,是为李频的新儒家开道。周君武要以黑旗为他的格物做注,李德新欲用革新为他的新儒学做注,嘿嘿,真是我注五经,何如五经注我啊!”
“……五月初二,汉中战果公布,福州哗然,初三各种讯息迭出,他们引导得不错,听说私下里还有人在放消息,将当初周君武、周佩在那位宁先生座下学习的消息也放了出去,如此一来,不管舆论如何走,周君武都立于不败之地。可惜,世上聪明之人,又何止他周君武、李德新,看清楚局势之人,知道已无法再劝……”
吴启梅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微微的晃了晃:“初三下午,便有人修书过来,愿意谈一谈,顺便奉上了这些新闻纸。今日初六,福州那边,前太子必然连消带打,这类书信在路上的恐怕还有不少……唉,年轻人总以为世情硬朗如刀,求个勇往直前,然则世情是一个饼,是要分的,你不分,别人就只能到另一张桌子上吃饼喽……”
吴启梅没有传阅那封信函,他站在那儿,面对着窗外的天光,面目冷峻,像是天地不仁的写照,阅尽世情的眼睛里流露了七分从容、三分讥诮:“……取死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