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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串水流如银亮瀑布,自龙鳞上倾泻而下,庞然身躯显现时,自胡岩风以下,众人齐齐变色。
那黑龙只一晃,便仿佛一阵疾风骤雨袭入队伍之中,胡岩风才道不好,足下一错,犹若闪电般冲向黑龙,却仍是扑了个空。
那黑龙去势迅猛,行动却精细绝妙,一只铜铸般的前爪稳稳抓握了胡不归,升到半空中。巍然身躯一盘,又将追来的许文礼、夏桐生等人护在当中。他考量周详,竟丝毫不留分毫破绽给琼英军。
胡不归大怒,愤然一拳,狠狠砸在龙爪上,却被反弹力振得手掌剧痛。他终究人小力微,无论如何挣扎,都脱离不了黑龙钳制。
展龙黄金眼瞳俯瞰众人时,难免带出几分蔑视,却仍是沉声道:“公平对决,如若使诈,必杀此子。”
无论众人如何喧哗,胡岩风却只抬手,喝止了属下,随即落回寒冰擂台。他只缓缓将外袍解开,朝身后一抛,露出适合行动的藏青薄衫。随后轻拍衣摆,神色骤然一冷,沉声道:“动手。”
展长生两手握拳,咬牙道:“正有此意!”
他足下猛蹬冰面,身形眨眼化作一条淡色青影,疾风般朝胡岩风冲去。
胡岩风不闪不避,迎面撞上,二人顿时拳脚往来如电,打得难解难分。
甫一交手,胡岩风便察觉到异常。
他只道展长生修法为主,修身为辅,肉身强度只怕有限得很。不料这青年无论法术肉身,皆远出他意料。
七禽诀配以灵力加持,更是如虎添翼,令这青年迅捷飘忽,令他险些眼花缭乱,难以招架。
二人眨眼便斗了千招,胡岩风忽然笑道:“原来如此,你同魔枪双修,得了他真元淬炼肉身,才练就了这等强横霸道的功夫。”
展长生剑眉微皱,面色微赧,却仍是突然窜到胡岩风身后,一掌直扫他后脑玉枕穴,冷道:“我与他已行过结缘大典,要如何相处,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掌风袭来,胡岩风及时闪避,足下踩裂了寒冰表面,顺势反扫腿,去势如奔雷闪电。展长生却兀然一笑,留在原地不动。
胡岩风腿脚扫过处,却唯余一点空幻虚影,他错愕时,面颊骤然挨了重重一击,强大力道竟带得他身躯不由自主抛到半空,方才跌落到十余丈开外。
“爹爹!”胡不归在半空看得分明,一面大叫,一面奋力对着禁锢胸膛的龙爪拳打脚踢,直打得自己手脚鲜血迸裂兀自不停。
展龙将他朝龙身盘曲内一抛,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死不足惜。”
还是圆圆温厚,眼见得胡不归无助落下,纵身跃起,将那少年接住,稳稳驮在肩头,方才落回飞行法宝上。
胡不归恍惚睁眼,却见许文礼神色严峻,正垂目看他,夏桐生反倒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胡不归只觉手足、全身,无一不在火辣辣剧痛,被龙爪强硬抓握,在肋下、腰腿的血肉上各留下几道淤痕。他索性瘫倒在圆圆背后,低声道:“夏桐生……去了何处?”
夏桐生得了展龙授意,背着众人前去寻毛毛,再乘金羽雕杀回东极洲,要知会众人,立时行动起来。
这等机密,许文礼自然不肯据实以告,只道:“不归,上一代恩怨,同你无关。夏元昭有生之恩,胡岩风有养之恩,无论如何抉择,总归由你随心而行。只愿你……莫要偏离了正道。”
胡不归咬牙,仍是硬邦邦顶了回去,只道:“我爹爹是胡不归,哪来的旁人。你们……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全同我爹爹作对,我爹爹行的分明才是正道!”
许文礼低声叹息,索性不再同他多费口舌,只垂目望向擂台。
展长生一击得手,立时道:“这一拳是为阿夏。”
胡岩风哪里记得阿夏是何人,只是一面起身,一面张口开阖,缓解面颊肿胀,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淌出来,令他笑容扭曲,愈发显出些疯狂之意来,“师娘教训得是,弟子铭记在心。”
展长生神色一沉,又忆起了伏麒所言,那自称要求亲的贵公子,果然是香贤圣宫的宫主阁下。
他又欺身而上,只冷笑道:“胡将军若想拜到我斩龙门下,只怕是痴心妄想。我斩龙门不收叛贼!”几个回合后,展长生横腿一扫,正中胡岩风腰侧,再度将他扫得身躯抛起、复又重重跌落。
展长生又道:“这一脚是为徐三宝。”
随即招式快逾光电奔雷,拳拳到肉,揍得胡岩风招架不能,誓要为四十万护国神盾讨回公道。
胡岩风哪里识得这些长宁小兵的名字,如今倒是暗暗懊悔口出狂言,弃了三皇荡寇剑同他较量。再度被一拳击中腹部,胡岩风身躯重重砸落在坚冰之上,抑制不住,喷出一口鲜血,落在森白寒冰面上,犹若点点红梅傲雪。却仍旧屈肘撑起身躯,一口血吐在地上,嗤笑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何必记着些杂兵小卒,闲极无聊了不成?”
展长生冷冷看他,突然抬脚重重踹在他胸膛上,胡岩风闪躲不开,生挨一脚,不由自主连滚数圈,趴在地上,一时间匍匐不动。
众琼英士兵同墨先生接连惊叫道:“王爷!”便有几名将领手按剑柄,待要上前干涉。
半空一股强横气浪仿佛无形刀剑,呼啸扫过,将泰半士兵吹得身不由己后退数百丈。
随后那黑龙悠闲收回龙尾,盘曲云头上,竟连半句话也不跟同众人多说。
琼英将士眦目如血,含恨瞪他,那墨先生却陡然皱起眉头,不动声色驱动足下祥云,移动位置,仔细观望过去。
胡不归正放声大哭,被两头乌云灵罴护在其中。
那夏桐生却不见踪影。
墨先生细细思忖,突然面色遽变,大叫道:“不好!”
话音才落,变生肘腋,四周海面再度鼓起无数个雪白水包,伴随波浪哗然轰响炸裂开来。
滔天巨浪中,无数黛青色海藻冲向琼英众将,犹如活物一般将众人牢牢缠绕。数十里范围内,海面深绿发黑,化作了海藻丛林。
墨先生虽然临机应变得极快,波涛初起时就放出示警灵符,只可惜展龙比他行动更快,在灵符爆裂前便吐出一道细长迅猛的烈焰,将那灵符烧得精光。
墨先生随即被散发海潮香气的海藻牢牢纠缠,原本肉厚而脆嫩的裙带菜如今变得坚韧无比,紧紧勒入皮肉之内。
更多传讯灵符四散奔逃,展龙却不再阻止,只在一旁好整以暇观赏。
琼英众将正惊异时,数里外的海面突然白雾浓烈,凝结成百丈高的冰墙,墙顶依旧嚓嚓作响,不断结霜,眨眼便化成一个硕大的淡蓝色冰晶圆罩,将这数百人尽皆笼罩其中。
冰墙光洁如镜,传讯灵符撞在上头,一阵乒乒乓乓乱响后,竟全数粘在墙上,仿佛泥牛入海,渐渐没入墙内,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胡岩风手指紧攥成拳,那青年拳风酷烈,隐隐带有血孽诅咒之力,轻易击破他护身灵壁。纵使他肉身强横,眼下也被打得遍体鳞伤,只觉血肉骨骸、经脉肺腑无一不痛。
他气喘如牛,在满地血泊中再度站起身来,沉沉笑道:“展长生……经年不见,你也学得这般奸诈计策……”
他手中青金灵光闪烁,三皇荡寇剑中的人皇、地皇两柄已赫然握在手中。
展长生却比他更快,只道:“兵者诡道,胡岩风,你输了。”
他指尖微动,胡岩风身后的擂台冰面骤然炸开脆响,生生自其中剥离出一柄月白色的冰晶长枪,刹那间穿透胡岩风背心。
鲜血如瀑,在胡岩风高大身躯前后炸开两朵硕大血花。两柄剑先后落地,那男子身躯微晃,仿佛雪山倾塌,倒在地上。
“爹爹!”
“王爷!”
被冰罩封印的空间内,只留下胡不归同琼英将兵的凄厉呼喊。
外海异象频生时,五族盟却已无暇顾及。
只因此时,东极洲内外已纷乱四起。
珍贵魔兽于坊市中出没、奇珍异宝惊现于多处坊市、客栈,甚至于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头。
仿佛地下有一个奇伟无朋的聚宝盆,如今宝气充盈到极限,终至外溢。
初时人人震惊,那裂缝中喷出不过灵石、普通法器,过了少许时刻,便轮到了罕有的天才地宝。无论是炼器的玄黄精铁、黑玉龙髓,抑或是炼丹的两千年朱果、太素竹实、玉液灵花,任意一件皆可做拍卖会压轴的拍品,如今却仿佛廉价的灵谷灵稻一般,喷泉样朝外四处喷溅。
娇嫩如玉珠浆果、琉璃籽,外皮经不起磕碰,砸在房顶外墙各处,立时化作一滩清香四溢的果泥,如此暴殄天物,令一众修士捶胸顿足,扼腕痛惜。
宝物如雨从天降,纵使古井无波的金丹修士如今也乱了道心,一窝蜂争抢起来。
五族盟有大能镇守,自然不惧纷乱,此时多名元婴老祖的神识扫过全洲,威压惊人,硬生生将各处骚乱生生镇压下去。
其中一位老祖却察觉宝物中有异常,再细细探查,便寻到了一根不过小指头粗细的青玉管。
青玉管中灌满灵力凝成的灵液,透明无色,一条细若牛毛,不足半寸长的微小结晶静静悬浮其中。
那老祖突然心头剧震,自修炼的洞府中闯出来,惊得脱口而出:“这是神——”
他硬生生忍住,压下心头狂喜,朝着东极洲狂驰而去。
那青玉管之中的细小结晶,乃是神泉的泉精,虽然只有这微不足道一点,却胜在泉精能生神泉,聚沙成塔,数量便十分惊人。
若能每日得一点神泉滋养,纵使修为再无寸进,也一样能与天地同寿,永享青春。
这老祖打着如意算盘,却不料其余大能也纷纷察觉到泉精存在,争先恐后朝着东极洲中一处坊市杀去。
大能灵压掀起滔天巨浪,东极洲四周风云变幻,乌云压城,隐然有末日来临之相。
众修士见势不妙,便有人不再贪恋财富,四散逃去。却也有修士不舍,非要塞满储物袋才肯离去。走得迟了,便见当头一个巨大的手印拍下,闪躲不及,被拍成了肉泥。
一名身着红袍的元婴老祖须发皆白,手掌却红得仿佛烙铁,堪堪收回,自半空冲向了坊市间渐渐堆积起来的财宝堆当中,东翻西找。
那青玉管外头设了极为高明的法阵,滑似游鱼,在财宝堆中时隐时现。最后竟潜入地下,躲开了七八位老祖的围追堵截,径直窜入了唐家堡的城墙下。
纷乱初起时,五族盟的几名长老便下令侍卫围守唐家堡、将护堡大阵层层启动,围得水泄不通。
眼下众侍卫见各位老祖气势汹汹杀来,为首的一名小队长只得硬起头皮上前道:“列位前辈留步……”
一个青年剑修模样的老祖喝道:“滚!”
他声若雷霆,隆隆滚过东极洲上空,引得漫天雷光霹雳接连炸响。
随即横扫一剑,将那小队长连同身后百余人侍卫斩为两截,剑势继续咆哮杀去,重重击在唐家堡外法阵护罩上,青色光幕晃动不休,光芒随即黯淡了几分。
这攻击惊天动地,便有一名身背巨斧,樵夫打扮的大汉同一名全身青绿的妖人自唐家堡深处匆匆飞了出来。
那大汉执斧在手,皱眉道:“刘剑宗,你身为五族盟护法,却反来袭击本部,居心何在?”
那剑修皱眉道:“哪个和你罗嗦,速速解除大阵,莫要耽误了本座大事。”
那大汉方正脸、卧蚕眉,长得正气十足,此时亦是冷道:“不过一星半点神泉精,便引得尔等丑态毕露,传扬出去,岂非叫人笑掉大牙?”
那刘剑宗眉头微皱,正不知如何应对时,忽听身后有人冷笑道:“若有神泉精在手,待我活个十万年,嗤笑之人还剩几个?”
这句话再度点燃众老祖心头欲|念,刘剑宗抄剑在手,喝道:“闲话休提,速速打开护堡大阵!”
那樵夫打扮的大汉冷冷一哂,两手抄起巨斧,朝着面前几人当头劈下。
那妖族的青长老同样身形一晃,协同人族长老一道进入战圈之中。
正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数名大能在东极洲上空一战,引得四周海啸地震接连不断,岩石开裂,房屋倾塌,东极洲百姓悲啼遍野。
一个火云斗当头砸下,那樵夫手执巨斧,轻若无物地一拨,将那硕大金斗挑飞。那金斗远远飞入东极洲近海中,便立时滋滋作响,将海水烧灼得沸腾起来,滚烫无比。阵阵乳白水蒸气铺天盖地,蒸腾弥漫,团团笼罩了整个东极洲。
迷雾遮挡视线,却挡不住众修神识,雾气中仍然阵阵轰鸣如雷震响,双方厮斗不休。
却无人察觉到一名老祖惨叫后坠落地上,过了片刻,突然翻身爬起来,便借着迷雾掩护悄悄撤离了东极洲。
那伪装出元婴修为的正是白松,他回复了原形,披上一层其貌不扬的灰色披风隔绝水雾,急匆匆逃离到雾气外头。
那白雾愈发浓厚,白松甫一撤离,便足下一软,险些自飞剑上跌落。
幸而一团水球自海面升起,将他倾斜身躯稳稳扶住。
白松方才扯下披风,将其扔回浓雾之中,已然满脸汗水,长吁一口气,叹道:“幸亏有杨道友相助。”
杨章含笑不语,他身后渐渐显出斩龙门众人身影。
若是自远处观望,东极洲外围海水沸腾,蒸出的团团蒸汽却尽数倒灌进至岛内,没有丝毫外泄。
东极洲狭长,水汽团团包围,就宛如凝结出了硕大无朋的蚕茧,横卧海面一般。
自然就是斩龙门众修这些时日奋战的成果。
待东极洲内众修士察觉时,却为时已晚。
展长生细细钻研过那枚得自神国的石符,其中精妙深奥处,全然无从模仿。虽然仿制不成,却能加以利用,所以在东极洲外沿中布下成百的九寒九暖阵同放大的阵法,催动那催眠的石符效力,放大百倍,再以水汽弥漫为掩护,悄无声息,侵入全洲。
东极洲内外乱作一团时,便少有人警觉这连环计策。如今见计策奏效,众人亦是欣喜,便安心撤退至远处,静待石符效力渗透全洲。
东极外海,展长生仍站在擂台中,身形如青松耸立,半敛眼睑,冷然俯瞰胡岩风静止不动的身躯。任由四周哭泣怒骂声此起彼伏,被展龙一喝,便化作了压抑到极致的阵阵低泣。
过了不足半炷香功夫,胡岩风突然手足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胡不归满脸是泪,眼见得胡岩风睁眼,立时尖声哭叫出声:“爹爹!爹爹!不要……丢下我……”
冰枪早已溶解,鲜血止住,伤口却不见愈合,只因那冰枪当中融了一丝神泉,又融了一丝斩龙枪的真血龙魂。
魔枪致死,神泉复生,两者如阴阳两极,在胡岩风伤口处撕扯纠缠,只叫他生不如死,无休止遭受酷刑。
冷汗涔涔而下,转瞬渗透了内衫外袍,胡岩风手指紧扣,转眼却兀然一笑,哑声道:“你为何……不杀我?”
展长生道:“若你死在跟前,难免同夏将军魂魄遇上。夏将军却是不肯见你的。”
胡岩风凄然大笑,声声如刀割心肺,突然一拳砸在冰面,厉声道:“展长生!你好狠——”
展长生闻言却扬眉展颜,露出和煦笑容,柔声应道:“无非是前事因后事果,胡岩风,你叛国卖友、背负百万人命债时,莫非只想着无限风光,就不曾料到今日下场?”
胡岩风笑声顿止,竟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辞来。
展长生又垂目打量男子在地上佝偻身躯,却只见到狼狈不堪。
他尤记得那一日长宁演武,他与同袍一道立在校场之中,又是紧张,又是激昂,眼见得琼英友军如天降神兵,滚滚铁骑洪流般涌入城中。
他依然记得同袍提起琼英黑骑营时,与有荣焉,眉飞色舞;也依稀记得展龙称赞胡岩风有以武入道的天纵之资。
展长生更记起当初灰炎将胡不归托付于他,又被胡岩风所夺,他却连一搏之力也没有,只得狼狈逃窜。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往日那武神一般高不可攀,又令他恨得切齿的男子,眼下仿佛星辰坠入泥泞,只余下了叫人目不忍睹的无力同狼藉,任他宰割。
展长生扬起头来,长吁口气,吐尽胸臆间郁结。
一道金影在半透明冰罩外若隐若现,来回翻飞。展长生略略凝目,展龙已化了人形,随手一扬,一股炽烈火焰疾冲而出,将那金影下方的冰罩融出一个数十丈的圆型大洞。
光柱穿过冰洞映照众人头顶,金羽雕背负夏桐生从天而降,那少年满脸喜色,衬得一张小麦色面容愈发硬朗,扬声道:“爹爹,神符大成了。”
展长生终于放下心来,振作道:“走。”
数十条海藻自擂台边缘伸展靠近,形成了一条通往半天中的拱桥,展长生拾级而上,立在被两头熊崽钳制的少年面前,柔声道:“不归,是走是留,全由你心,我绝不勉强。”
那两头熊崽松开毛茸茸熊掌,放任少年立在悬浮的圆盘法宝上。胡不归急忙抬手,胡乱擦拭满脸泪水,瞪圆一双红肿双眼,低头打量擂台,又望向展长生,如此重复了几次,突然扑进展长生怀中,默不作声垂泪。
展长生暗叹,心知这少年已做了抉择,只轻拍他后背,又低声劝了一句:“师兄,往后只怕再见不到他了。”
展龙方才停了脚步,立在丈余外,负手身后冷哼道:“饶你这次。”
胡不归哭过一阵,被展长生按住肩膀,硬生生推开。
那青年道:“不归,你保重。”
夏桐生坐在毛毛背后,也叹息道:“小龟,你多多保重,凡事不可好勇斗狠,莫要以为人人都如我这般让着你。”
胡不归又抹一把脸,低声抱怨道:“你何时让过我……”
夏桐生轻笑,待要伸手抚摸那少年头顶,却终究克制住不曾动弹,只哼道:“本少爷若不让着你,你这纨绔子焉有命在。”
展长生再不多言,只取出宝船,一行人离了冰罩,朝东极洲方向急驰而去,直至同杨章等人会合。
东极洲外仍是云蒸霞蔚,水汽蔓延。
展长生掐指算过,那神符奏效的时辰一到,便祭出阵盘,撤去了包围东极洲的护壁。
海风终于吹拂到东极洲陆地上,霎时间狂风大作,风卷残云,将残余雾气吹散得一干二净。
东极洲中,过半的修士三三两两靠坐在街巷、城墙、树下,犹若老僧入定、秋蝉沉眠,个个东倒西歪,却神色安详,想必睡梦中过得很是惬意。
风瑶早已迫不及待,眼见得雾气散光,立时纤手指向各处坊市方向,喝道:“将诱饵全数收回来,一、个、不、留!”
为首几个年轻仆从正是展龙自各处青楼中搜罗来的美人,提起搜罗财物之事,人人精神抖擞,摩拳擦掌应道:“是!”
唯有张易迟疑道:“这……只怕不妥,收回修业谷的宝物便罢了,若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将旁人的法宝也一道收了,却并非我斩龙门行事的正道。”
风瑶柳眉微扬,斜睨一眼问道:“那沉睡神符生效的期限如何?”
张易沉吟,“若用于一人,沉睡不止万年。如今虽有阵法增幅,却分散开来……总能睡上三五年。”
风瑶便笑得愈发明艳,朗声道:“既然如此,就叫这满地珍宝蒙尘三五年,最后便宜了来路不明的海盗不成?权当收了保护费,我斩龙门自会护住众人周全,公平交易,天经地义——还愣着作甚,孩儿们,快上!”
众仆从立时轰然应是,四散进入东极洲各处。
张易怔愣了片刻,终究笑叹几声,只得作罢。
傅玄之却在旁笑道:“风瑶师姐比你会持家。”
张易又是一愣,佯怒道:“一派胡言!愣着作甚,快去寻掌门。”
傅玄之肃容行礼道:“遵师兄令!”
那青年身形一晃,足下飞剑换了个方向,便朝着唐家堡所在处疾冲而下。
护堡大阵外围,两千名侍卫不敌神符威力,陷入梦乡中,故而令展长生破阵破得从容不迫。
阵法符文消解,青色光幕悄无声息,散得无影无踪。
唐家堡外围城墙高耸如云,以展长生、展龙为首,一行修士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穿过城墙,降落在城堡最高处的大殿外。
那大殿通体以赤砂岩铸成,朱红暗沉犹若熔炉,炽烈热气层层自墙壁向外弥漫,蒸腾得整座城仿佛一片热砂千里的荒漠。
两扇石门被展龙一掌推开,幽深大殿内,仅有三道巨影呈拱卫态势,包围在中央的烈火外围,与一行人对峙。
那火柱自地面直冲房顶,火光凝练深重,暗红而近黑,无上威压静静四散,无端令人不敢放声开口。
展长生甫一迈步,却被展龙扣住肩头,拦到了身后。
他低声道:“师兄……”侧头却望见展龙眉心深锁,眼神中杀气沸腾。
展长生不禁又唤道:“师兄?”
展龙却仍是凝目望向殿内,视线所及处,正是那道赤红的通天火柱。
殿中阴影缓缓移动,被火光一照,便露出了各自的真面目来。
鬼族独角巨兽,人族持斧巨汉,与魔族六翼天魔,各自占据一角,镇守殿中。
展长生轻叹道:“素闻五族盟长老个个都是族中的精英翘楚,如今尚未同斩龙门交锋,便已十五中去了十二人,是那神符威力过强,还是我高估了各位的实力?”
六翼天魔正立在正中,深紫长袍下摆同黑翼尖端彼此纠缠摩擦,仿佛滑行一般朝着展长生靠近,卷发垂肩,两只漆黑长角自发间露出来。
这男子容姿昳丽,气度高华,正是香贤,此时应声而扬起眉梢,笑道:“不愧是救世主展长生,竟连神国符箓也能信手拈来,这一役我五族盟败得不服,却也……无话可说。”
刹那间数道锋锐奔涌如浪涛,呼啸冲向香贤。轰然撞响中,烟尘四起,待烟尘褪尽后,便露出一团毛茸茸、黑漆漆的羽毛球来。
那羽毛微微一动,分裂成六翼,缩回香贤身后,那天魔气度雍容,毫发未伤,含笑道:“展龙,许久未见,你这脾气倒精进良多。”
展龙冷哼一声,“本座斩魔的手艺也精进良多。”
他再度抬起手掌,剑风呼啸,生出一条黑光闪烁的巨龙,蜿蜒身躯朝着香贤当头罩下。森然杀气沸反盈天,那男子端严容貌终究变色,六翼倏然张开,仿佛阴云笼罩头顶,根根羽翼坚逾精铁,化作一阵密不透风的玄黑铁雨激射而出,迎上魔枪杀气,刹那间便被撞得粉碎。
那巨龙却不见分毫损毁,仍是一口气冲杀到香贤头顶。
天魔闪避不及,只得连连后退,鬼族谛听巨兽与人族壮汉自左右包抄而上,一个扬蹄嘶鸣,一个挥砍巨斧,堪堪将那龙形剑气推得偏移方向,狠狠击中火柱。
火柱顿时炸裂几个耀眼火花,将剑气吞噬殆尽。
展龙冷笑道:“多年不见,你嫌烧我还不够,如今也要横插一手不成?我如今有神泉护体,容不得你放肆。”
那火柱光芒由暗红转白,陡然自中间裂开,刺目白光中央,隐隐现出一道魁梧身影来。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子嗓音在大殿中回荡,令得众人个个胸臆间气闷而燥热,灵力在经脉中乱窜起来。
那人道:“展龙,本将曾与屠龙莫逆之交,也算你半个长辈。曾为你淬炼糟粕,融化天陨精铁、万年血赤铜,如今你乾坤九炼当中所融的阳极金乌火,也是本座亲手寻来的宝物。将功补过,绰绰有余,你却只记得本将烧毁神枪一事不成?”
那火柱化作了一朵千层的白莲,层层打开,高温烧灼得四壁岩石几欲融化。
许文礼众人早受不住酷热,先后退出了大殿。
展长生仍同展龙并肩而立,只在身后布下冰结防护罩,将众人隔绝在炽烈热气外。
那魁梧身影立在层层莲花中央,身披赤红战甲,须发赤红,肤色亦如熔岩一般黑中透朱。唯有一双眼中火光闪亮,刺目得令人无法直视。
此人身形一现,五族盟三长老便收了术法,躬身跪下。
展龙却冷笑道:“竟然是你这老头在背后捣鬼,你眼睁睁望着那老小子在弃绝崖受刑,自己倒在神国尽享权柄荣光,如今倒敢腆着脸来冒充本座长辈。”
那武将自然便是火神祝融,他略略抬手,收了满室炽热,方才道:“屠龙之事,是他与我有诺在先,绝不可插手。五族盟虽由我所创,其所作所为却并非我授意。展龙,你由神枪而堕魔道,合该有此一劫。若非遇到这位神泉的传人……”祝融转向展长生,打量良久,方才叹道,“祸兮福所倚,好在是个旺夫的。”
展长生本在凝神听他二人你来我往,抖露的一点前尘往事,只觉其中隐藏了绝大的阴谋,正沉吟间,不料被祝融这般调侃,耳根霎时间红透,脸色一沉,就要动怒。
不料展龙握住他右手,眉宇间竟泛起些愉悦,“算你有点眼光,你这老头,大费周折同我见面,只为叙旧不成?”
祝融这才朝怀中掏了许久,取出一枚赤金色的令牌来,顿时一声惊呼伴随一声悲鸣响起,前者是人族巨汉失声喊道:“盟主令?”悲鸣声却来自那头鬼族谛听,仿佛察觉到前程悲凉,故而凄声长叹。
唯有香贤依旧垂首,单膝跪姿端整如仪,唯独在听闻巨汉惊呼时,缓缓转头,视线意味深长,落在那令牌之上。
祝融却仍旧气定神闲,催生出一只火鸦,叼着那令牌送到展长生面前,又道:“乾坤九炼,分五行四相,如今四相如何炼,可曾寻到线索?”
展长生心中一动,斩龙枪乾坤九炼如今只成四炼,剩余的木行,同天、地、人、无四相全无着落。他便伸手接住那令牌,入手时火鸦顿时消散无踪,那令牌不过巴掌大小,却重得沉沉一坠,险些自他手中脱出。
他以指腹摩挲那尚带高温的令牌表面,沉声道:“莫非剩余五炼,着落在这令牌上?”
祝融面色微霁,又道:“孺子可教。”
展长生便肃容行礼道:“请先生教我。”
祝融道:“六令合,魔龙出,斩之祭天,此为九炼之天相。至于九炼之木行,千年以前,就交在这小子手中。”
话音才落,天际一道惊雷掠过,正值晌午时分,天空却骤然阴暗,狂风大作,乌云层积,道道青紫狂雷犹若天神震怒,撼天动地,仿佛直奔唐家堡而来,几欲将整座堡垒撕裂。
祝融笑道:“神王醒了。”
那赤甲的武将身周那如莲的白焰中央,再度腾起一道火焰巨柱,轻易烧熔大殿顶棚,直冲天际。
祝融道:“我与屠龙之约,至今日止。从今往后,本将从心所欲,再不受任何人挟制差遣——屠龙,我来救你。”
赤甲如一阵狂烈血影,骤然拔地而起,穿透犹若网笼般密集的雷电,转眼消失在天顶。
那人族巨汉双目赤红圆瞪,仰头望向白焰消散之处,咬牙道:“盟主若下了决心,属下岂能坐视?”他语调铿锵,行径一样磊落,竟抛出一柄飞剑,义无反顾追随祝融而去。
谛听依旧不言,却只略略垂首,独角在地板上一点,光影闪烁处,便显现出一枚赤红如血的令牌。随后那巨兽足下祥云缭绕,悠然腾空,竟也穿透神雷密集处,追随祝融去了。
展龙只一抬手,便将那枚血红令牌抓在手中,不料那令牌竟在他手中骤然腾起烈焰,不过几息功夫,便烧成灰烬,簌簌落了满地。
白焰笼罩展长生诸人,那天雷寻不到目标,降了一阵便渐渐止歇,雷消云收,又恢复了海阔天空的晴朗天气。
这晴朗却传不到殿中来,展龙恶狠狠望向手中灰烬,面色山雨欲来一般阴沉,众修士不觉心头生寒,又朝殿外多退了几步。
一阵轻笑声在大殿内浮起,却是那天魔香贤缓缓起身,拂去袍角的浮尘,悠然道:“这落霞木最是娇嫩,哪里禁得住你真血龙魂的孽火触碰。眼下赤木令……却只有本座所有。”
此言一出,殿中气势再度紧绷,香贤却续道:“以本座修为,恐非斩龙枪之敌,然则本座若拼死一搏,纵然胜不了,却也能拉整个东极洲陪葬……本座却有个两全之策。”
展龙冷嗤道:“本座倒有十个法子将你碎尸万段。”
展长生只得轻轻握住展龙手掌,凝目看向香贤,沉声道:“若你肯留下赤木令,我斩龙门便不与你为敌。”
他面上笃定,心下却委实急躁。香贤尚且不知胡岩风一行去向,待那数百将士挣脱海藻束缚赶来,成了香贤助力,只怕又有一场恶战。
香贤却笑道:“正合我意,展长生,你只需回答本座一个问题。”
展龙皱眉道:“若提求亲之事,立时斩得你神魂俱灭。”
这一次展长生半点不曾制止,仍是气定神闲同香贤对视,“请讲。”
香贤暗叹,只得摇头道:“你这般出其不意,倒害我筹码尽失……不提也罢。展长生,我且问你,世上有一样圣物,三眼、十腿、一尾,此为何物?”
此言一出,展长生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僵立当场。
这圣物传闻,众人皆闻所未闻。
许文礼、杨章均师出名门,眼界之广阔,非寻常修士能及,二人此时却同其余人一般,满脸茫然,面面相觑。
许文礼喃喃道:“不周以南三百里,有山名大巍,山中有妖兽,三眼,六腿……不对。”
杨章亦是凝目沉思,这修仙大陆记载众多,形形色色妖魔怪兽数不胜数,然则若当真要寻出一个符合香贤描述之物来,却委实不易。
更何况妖魔众多,圣物稀少,只怕是,绝无仅有。
展龙不觉皱眉道:“天下间何时出了这等怪异的圣物,信口开河,我决不饶你。”
他手指微动,煞气暴涨,却被展长生加力紧握手腕,喝道:“展龙!”
刹那间黑光一闪,那男子失去踪影,展长生手中却多了一柄煞气四溢的玄金长枪,犹自在颤动不休。
展长生指节紧攥发白,骨节突出,牢牢紧握枪身,笔直指向天魔,冷声道:“你从何处知晓?”
香贤却取出赤木令,在指尖把玩,柔声道:“长生,你从何处知晓,我便也从何处知晓。”
展长生心头滔天巨浪,难以平息,顾不上安抚斩龙枪暴怒,只得将他紧握在手,事后无论多少怒火,他受着便是。
想不到他在唐国病重时翻阅杂书,无意间扫过的一则逸闻野史,如今却成了异世中与同族相认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