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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国隆武二十七年秋,琼英叛国降敌,长宁孤立无援,只得坚壁清野,死守城中,以三十五万守军对抗天孤、天纵两城,合计八十万联军。
长宁文武百官无一人撤离,固守城内。众将家眷齐集府衙之中,令守城武将半步也退不得。
面前是刀枪剑戟,身后是父老乡亲,坚守是死路,一退却是城破家亡。
夏元昭血战三日,身中数十箭而亡,铁篱营全员战死,伏魔、降魔、破魔三军无全军覆没。展长生昔日战友同袍,无论铁篱营营长安子夏,伏魔营李阿牛、徐三宝、简思明等人,尽数葬身在长宁莽莽荒原中。
天孤城占据长宁,文官武将的数百家眷不肯投降,尽数自刎在府衙之中,府衙内血流成河,染红了门外半条青石路。
消息传出,举国震惊。武烈侯胡氏数代忠烈,如今竟出了个叛徒,圣上雷霆之怒,宛若滔天巨浪,骇得满朝振动。
武烈侯三代单传,人丁凋零。胡岩风的祖父、父亲先后战死沙场,只剩他一个嫡子。此事一出,令得满门蒙羞。胡岩风的祖母魏氏散发布衣,手捧请罪书,在皇宫门外跪了一日一夜。待皇上终于收了请罪书后,魏氏便自称无颜苟活于世,在宫门前自刎而死。
永昌天子唏嘘不已,厚葬魏氏。而后仍是下旨夺爵,将胡氏满门抄斩。
魏氏所写的请罪书字字血泪,满篇痛斥胡岩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悖礼丧德,妄为人子、人臣。百姓间亦是唏嘘,武烈侯传承百年,忠肝义胆,世所同颂,如今却毁于一人之手。
九王子夏元昭生母身份卑微,不过一介宫女,又不幸早逝。如今为国捐躯,自是全国大丧。只不过真心为他伤心垂泪者,却不知有几个。
且不说胡岩风知晓后如何郁结,展长生得知这消息时,正坐在一家农户屋外。
展龙将消息一一道来,展长生只垂目静听,神色和缓宁静,并不言语。
屋中有人喁喁絮语,过了半盏茶时分,大门吱呀推开,一名农妇怀抱青色襁褓迈出屋来。
展长生忙上前接住襁褓,柔声道:“多谢。”
那农妇神色慈祥,轻轻抚摸婴儿脸颊,那婴儿吃饱喝足,安安静静躺在襁褓之中,一双黑漆眼眸四处张望。那农妇道:“后生,你同兄长两个男子,如何照顾得了这婴儿,不如找个人家收养。”
展长生只笑道:“我省得,路上自会留意。”
他取出一枚银锭,交给农妇。那农妇也不推辞,只收下来,依依不舍目送二人带着襁褓离去。
行路时,展长生轻轻抚摸那婴儿发顶,叹息道:“再往前便没了村庄,我自会沿途捕些母兽喂养你。”
展龙眉心微皱,冷道:“师弟,你对这小畜生倒比银足金羽雕蛋更好,何不留给那农家,也全了夏元昭要子嗣平凡安稳度日的遗愿。”
那雕蛋不过每日汲他一滴鲜血,这婴儿却需要每日进食,岂可相提并论?
展长生只得道:“师兄,永昌不知何时就要大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更何况随意托付于人,我岂能安心?不如留在身边,看他造化。既入修仙一途,自然当真尘缘尽断,不必为俗世之事烦扰。”
时近深秋,霜浓露重,田地间水稻已收割完毕,水波上一片白茫茫雾气,既安闲,又寒凉。展龙同他并肩而行,走出村庄,低沉道:“师弟虽口称斩断尘缘,一心修仙,却终究摆不脱尘世。”
展长生不由一愣,他前些时日乍闻噩耗,心神受创,恍惚了几日。随后痛定思痛,再不敢耽误下去。展龙总催他早日自百般俗务中脱身,他却总有诸多理由,口口声声,正气凛然。
实则红尘多趣事,又有同袍环绕,方才令他有世间温暖之感。修仙之途且阻且长,孤独无依,叫他整日只同展龙相伴,展长生委实难捱。
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斩妖除魔,哪个男儿不热血沸腾?他虽口中不提,轻易得了提拔时,何曾未想过他日亦如夏元昭、胡岩风一般,官拜一品,镇守一方。
只可惜世事无常,更叫展长生清楚明白,区区凡人终究蝼蚁之力,乱世中不过束手无策,全然无从反抗。
他便想起前世一首古歌来。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只可怜那天子血脉,精锐将领与三十五万护国神盾,曝尸荒野,连一堆荒冢也无人为其堆砌。
展长生低声道:“师兄,是我想左了。日后凡尘俗世,同我再无半分瓜葛。只是这孩子……”
他停下脚步,垂目看向怀中襁褓。那婴儿似是知晓自己命途多舛,从不任意哭嚎,纵使饿了渴了,也只是呜呜哼叫,唤起展长生注意。只是二人终究是粗手粗脚的男子,那婴儿被养得面黄肌瘦,有若猴儿一般好不可怜。
展龙道:“若想留着,留着便是,若是耽误双修,一刀宰了。”
展长生早已习惯展龙这般脾性,不见恼怒,反倒笑道:“多谢师兄,我谨记在心。”
二人眼见得远离村庄,四下无人,展龙方才抱起师弟,再往天孤城飞去。
如此行行停停,过了七八日,中途停下时,展长生便在山中捕捉各色母兽,取乳汁喂养婴儿。
展长生随捉随喂,喂饱后便将母兽放回巢穴,小至野兔,大至猛虎,因有展龙协助,俱是手到擒来。
那婴儿吃得香甜,几日将养下来,竟然白胖了几分。
展龙曾问他,如何给这婴儿取名,展长生犹豫许久,方才道:“他是夏元昭之子,纵使日后再不复见,总不至连父亲都忘记。自是要姓夏的。”
彼时展长生望向路边梧桐路,金色枯叶瑟瑟,有若一片黄金纷乱落在树梢,低声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他父亲是人中龙凤,盖世英雄,只愿他这一生也无愧先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不如唤作夏桐生。”
这婴儿仿佛知晓自己有了大名一般,朝展长生欢喜伸出手来。展长生轻轻握住那婴孩小手,竟体会出几分为人父母的沉沉喜悦。
展长生两世为人,前世唐国盛世安好,他过得亦是平淡无奇。今世却历经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同胞惨遭屠杀的惨剧。不觉间竟磨练了道心,为他修仙之途扫平阻碍。
此时二人却皆不知晓这番前因后果,只自空中远远望见一座巨大城池出现在荒原上。
展龙道:“天孤城到了。”
他在距离天孤城尚有半日路程之地降落,行了片刻,就有个小镇,已是天孤城势力范围。
此间百姓,人魔混居,其中人族无论衣饰习俗,同长宁州并无二致。蛮夷妖魔,或是红发赤瞳,或是头生犄角,奇形怪状,各有不同。然则彼此相安无事,并不见争端。
展龙领他行至镇南一座大宅附近,朝黑漆大门一指,“就在这户人家中。”
话音才落,就见大门一开,几个家丁推推搡搡,将两人推出门外,为首管事尖嘴猴腮,傲慢道:“我家主人眼界阅历何等开阔,岂是尔等草民随意拿个假货就能糊弄?这二两银子乃我家主人心善,怜你一家老小出门不易,特意赏的。速速离去,若再纠缠,就抓去见官!”
一众家丁耀武扬威补上几脚,方才关上大门。
那被踢出来的二人,皆是穿一身葛布短褐,打着补丁。一人白发苍颜,年事已高,另一个却不过十二三岁,应是祖孙二人。
展长生六识敏锐,自是看得清楚,那祖孙二人蓬头垢面,泪痕未干,神色愤懑,手上粗茧厚重,显是习惯了田间劳作的农户。
那少年正忍住疼痛,搀扶祖父起身,蹒跚离去了。过往行人竟不敢出声,只远远绕开了事。
展长生终究谨慎,并不上前,只在街对面寻了个茶楼雅座坐下。他与展龙衣着富贵,虽怀中抱着婴儿,那茶楼小厮也不敢多看,只为二人送来上品绿茶同几样精美点心。
展长生取出碎银赏了小厮,装作漫不经心问道:“我方才上楼时,见对面人家纠纷,却不知是何事?”
那小厮收了碎银,左右看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远道而来,只怕有所不知。这位夏侯员外乃是天孤城魔王的远亲,佩青镇的土霸王。那老丈姓杜,家住宝芪村。家境贫寒,早年丧妻,儿子战死,媳妇病故,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孙儿,他想要送孙儿到天孤城进学,便将家传的紫金葫芦取出售卖。夏侯员外却一眼看穿那葫芦不过是个赝品,只没收了事。杜老汉如何答应?故而起了争执,这已是第二次了。”
那小厮却也健谈,随即洋洋洒洒说了许多,面上听来不过是些逸闻,细细品味,却俱是夏侯员外欺男霸女、鱼肉乡邻的斑斑劣迹。
展长生不由失笑道:“你这般能言善道,倒也有趣。”他便再赏了那小厮一块碎银,那小厮自是喜孜孜收了,“佩青镇依附天孤城过活,平日里岂敢作声。小的因见公子眼神清正,诚实可信,是个君子,这才敢多说几句,公子勿怪。”
这小厮末了,竟还不大不小,拍了几记马屁。
展龙原本沉默饮茶,一言不发。如今闻言,不由眉头微挑,问道:“他是君子,我却是什么?”
那小厮一听那人开口,便觉寒意几乎裂胆,险些牙齿也磕碰,惨白一张脸,战战兢兢道:“这、这位公子,自自自然也、也是君、君子。”
展长生见他吓唬小厮,忙令小厮退下,方才温言唤了一声:“师兄。”
展龙冷哼,再不言语。
展长生也不计较,只将那婴儿抱在怀中,方才欣慰叹息道:“那是家恶人,果真天助我也。”
若是善人,展长生总要补偿方才心安。若是恶人,盗了他家库房,这便是惩恶扬善的侠义之举。
展龙眉头微蹙,“管他善恶正邪,终归要拿回来,何必多生枝节。”
展长生正色道:“师尊昔日除魔卫道,何等荣光。我自是要效仿师尊,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行善积德,俯仰无愧天地,正气浩然,方为大丈夫也。”
展龙竟难得有一丝怔忡,迟疑片刻,漆黑双眸静静凝视他,“原来如此,就依你所言。”
展长生立时心头松快,展龙虽桀骜嗜血,却不过是天性不知善恶,故而被他三言两语便说服了。展长生便心道,日后好生守着师兄,不叫他滥杀无辜,四处结怨,魔枪之名,迟早能摆脱。
是夜,夏侯员外家中库房失窃,财帛宝物被盗得一干二净。
佩青镇同周围乡村的诸多穷苦人家,却在家中隐秘处发现了大额的金银。
此事无人声张,夏侯员外亦是无从追查,纵使心如刀割,哭天抢地却全无办法。
展长生自是不能将那紫金葫芦交还给杜老汉,便留了大笔金银,供他与孙儿衣食进学无忧。
荒野之中,展龙手握九转仙法的玉符,剑眉紧皱,沉默不语,想来是拿回师尊旧物,一时间心境难平。
他亦不言语,只守在展龙身后,四野无人,唯有星垂平野,远处夜枭悲啼。
过了许久,展龙方才道:“准备妥当后,我引你入道。”
展长生展颜笑道:“有劳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