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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近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林霂往返上海慕尼黑数次,期间既要做好本职工作,又要应对赴越援医资格考试,还得操心季云翀的复健,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人瘦了两圈。
再苦再累都无所谓,真正给她会心一击的,是专业测试分数名列前茂,却被相关领导从援医候选人名单里剔除。
林霂找领导询问过详情,领导却批评她频繁请假明显对工作不上心,故不考虑外派她出去。
争辩无济于事,林霂还得继续做好分内事,一个通宵晚班撑下来,疲惫得站着都能睡着,却不能休息,抓紧时间赶到机场,搭上飞往慕尼黑的航班。
刚坐下,就接到关怡的来电。有人高价买下公寓,只给两天时间过户交房。换句话说,林霂必须马上腾空房子。
林霂拜托关怡帮忙打包,接着迅速联系了一间搬家公司,租用仓库储存行李,这才解决了突发问题。
稍稍喘口气,她又收到银行发来的还贷提醒短信。
由于分/身乏术,她被迫将餐厅关门歇业,打算拿到援医资格后再专心打理生意。如今援医无望,餐厅那边只有负债没有收入,哪怕她拆东墙补西墙,也很难把这个月的商贷补上。
林霂心事重重,忘记了季云翀的嘱咐,没有在起飞前给他打电话,径自关机。
落地后,林霂拎着行李箱急忙赶往出口。季云翀今日将复查血常规和血沉,如果检测结果正常,他随后就可出院。
心里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些,出了航站楼,万里晴空,她抬手遮挡晃眼的光线,听见一声含笑的呼唤:“木木。”
林霂应声回眸,在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路人中见到了季云翀。
他外表高大帅气,却坐在轮椅里,所以格外引人注目。他无视旁人的异样眼光,目光深深地望着她,见她愣在原地,微一挑眉,扬起唇角露出明朗的笑容。
林霂朝他走过去。
“等等。”他唤住她,双手撑住轮椅的臂托提起上半身,左腿受力打直,那条饱经磨难的右腿则十分缓慢地挪立起来,并拢,站定。
他朝她跨了步。
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瘸子,然而右脚提脚慢又迈不开,导致他看上去就是跛了,残了。
行人见状,对他流露出怜悯的眼神。
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窘迫,旋又恢复正常,执著地用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林霂。
林霂于心不忍,快走几步迎上去。
两人面对面站定。她正要说话,他忽地将她拥入怀中:“liebe,wiegeht’s?denkstduanmich”
——亲爱的,你好吗?你想我吗?
这样的问候语十分耳熟,林霂的脸色微微一变,再看季云翀时,目光透出几分复杂。
他浑然不觉,随即松开她:“你没有给我打电话,手机又关机。我不清楚你的抵达时间,想到慕尼黑机场今日有强侧风预警,实在坐不住,便从医院里溜出来。”
林霂一时语塞。
航班比预计降落时间晚点许多,他竟然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此地人来人往,假如有记者认出他,他该怎么办?
季云翀显然不清楚她的心思,清隽的眉眼噙着满满的柔情:“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午餐?你看起来又消瘦了许多,是不是工作很伤神?”
面对无微不至的关怀,林霂无从答起,只好搀扶季云翀坐回到轮椅里,一边推着他走向停车场,一边闲话几句。
当车子行驶在公路上,林霂也讲完了最近发生的事,说:“房子的事情好办,在医院附近租个单间即可。餐厅的商贷较棘手,我暂时不知道如何解决。”
季云翀不假思索:“我帮你还。”
“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不是打算向你伸手要钱。我会再想办法,比如找银行借贷……”
“银行不是慈善家,不见抵押物,不可能对你放贷。”季云翀挑了挑眉梢,“你有没有听说过餐厅经营权抵押?类似股权质押。”
见林霂面有惑色,季云翀又道:“我举个例子,你现在缺少流动资金,拟用经营权作为抵押向我借款100万,承诺半年后还款120万。若不还款,则由我占有经营权一年。”
林霂欲言又止。
季云翀看穿她的心思:“你并不亏欠我什么。一旦你无法按时偿还借款,我便能占据餐厅的经营权。你的商铺在内环,是名副其实的旺铺,我只赚不亏。”
林霂没有给个准信。既然谈到股权质押,她按捺不住好奇:“听说东盛为了强行并购中西药业而反复质押企业股权,这是真的吗?”
“你关注了我的新闻?”
“嗯。”
“那么,你应当知道我作为东盛集团的董事,不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底下,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之前都必须顾虑股东们的权益。”
高冷范十足的回答让林霂噎住。她还想问问别的,这下只能通通咽回去。
季云翀看着她,一时再无言语。
他有一双很会说话的眼睛,譬如现在,那双幽沉的眸子比平常明亮许多,目光如炬,似在思考什么。
林霂问:“怎么了?”
季云翀语气微凉:“你比较单纯,不要轻易相信外界的言论。有些机构或者投行为了不可告人的利益,时不时抛出虚假言论,中伤我,中伤东盛。”
她懂事地点头,说了句“好的”。
见心爱的女人这般乖顺,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木木,虽然你刚才只用一句话带过,但我知道真正让你不痛快的事情是援医资格被取消。”
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就在于此,有些事无需强调,对方早就一目了然。
“你为了我飞来飞去,吃不好,睡不香,甚至连工作机会也被人抢走,我对此感到抱歉。让我弥补你好吗?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不再吃苦受累。”
这些话字字肺腑,句句衷情。林霂的嘴唇翕动几下,想说什么又忍住。
季云翀深情地望着她,抬手抚上她无暇的面容。
她躲开,他却扶正她的脸,手指滑过她的眉眼,停在柔软的唇瓣上。
他眼底有真挚的情绪漫开,情不自禁俯低脸,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的脸色有些发窘:“季云翀。”
“乖,闭上眼睛。”说完最后一个字,胸膛里泛滥的绵绵情意让他忘乎所以,只想吻她。
——纤细的手指硬生生挡在他的唇前。
仿佛被人泼了盆冷水,唰地一下从头凉到脚,季云翀盯着林霂,往后撤开些许。
林霂别开视线:“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什么补偿。再说……”
她顿了会儿,语气变得坚定:“再说你的膝伤是我引起的,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情于理都该陪你治病。”
季云翀陷入沉默,视线在她脸上流转一圈,嗓音透着几分寒冷:“你还是只把我当病人?”
林霂没有否认。
季云翀蹙起眉头:“你承诺过会尽量喜欢我,现在出尔反尔?”
“不是的。”林霂有些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嘴角,“我尽量了,可是在这四十多天时间里,我对你的感觉早就没有以前的相思之情,只剩下医生对于病人的牵挂。”
是的,她对他仍有感情,可惜这种感情并不是爱情。
“你在撒谎。明明是因为我即将出院,你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才对我说这番拒绝的话。”
林霂万万没想到季云翀会如此评价自己,正要澄清,又听他说:“木木,如果你喜欢的那个男人说要照顾你,你肯定毫不犹豫点头答应。我们相爱十年,十年的感情却抵不过你和那个男人短短两个月的相处。你扪心自问,假如因为车祸而失去健康的人是你,能像我这样无怨无尤、全心全意爱你?”
车祸是林霂一辈子的伤痛,是她差点无法摆脱的道德包袱,面对季云翀的质问,她瞬间噎住,脸色更是被激得通红。
幸好此时车子抵达医院,他没有再说下去。
在季云翀抽血化验的这段时间,林霂去病房收拾个人物品。
她等了又等,不见季云翀折回。
她前往验血处问询,被告知季云翀早就离开,从护士手中接过血检单看一眼,脸色大变。
她四下找人,但是住院部没有,门诊部也没有,只差把医院翻过来,依旧没有见到人影。
就在这时,林霂想起了自己还是实习医生时的一段工作经历:某位患者不堪病痛折磨,半夜从住院部顶楼通道的窗户跳下身亡。
林霂急忙冲到住院部的楼梯间,一层层攀爬、寻找。
她的头发乱了,妆容也花了,全身出汗,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当她气喘吁吁抵达顶层,那扇通往天台的的玻璃门早就被人打开。
她迈过门,见到了季云翀。
他坐在轮椅里,安静地看着脚尖前面的地砖,再过去一米,便是高空。
林霂轻手轻脚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这里风大,我们回去。”
他不语,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林霂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是医生,知道像季云翀这种有反复感染病史的患者,需要密切关注体内可能存在的感染性疾病,小到感冒、咽炎、牙龈发炎,如果不及时治愈,极易导致关节腔发炎,引发严重后果。
然而千防万防,防不住关节融合术后出现的最常见的并发症:感染复发。这也是专家从一开始就竭力主张实施截肢术的根本原因。
吃了那么多的苦才完成的融合手术,因为血检结果呈现“细菌感染”而宣告失败。
一次次接受手术、一次次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季云翀在一瞬间意志崩溃。
他强撑会儿,终究按捺不住痛苦,紧紧抱住林霂,脸埋在她的肩窝痛哭:“我一直在想,如果车祸发生后我没有活下来,是不是就不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与折磨?报纸上把我写得无所不能,事实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你,甚至连右腿也留不住。”
“木木,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吗?”
林霂愣了愣,突地一下,眼眶泛红。
*
人若失意,心中的世界也会变得暗淡无光。
季云翀的状态很消极,不愿接受治疗,坚持从医院搬回别墅,不见客,不说话,极少进食。
目睹他这副样子,林霂根本不可能安心回国,只能向领导申请长期事假。然而她今年请的假已经太多了,超过相关规定,人事科不予批准。
换句话讲,如果林霂坚持留在慕尼黑,只能向医院提出辞呈。
工作之于她,是事业,是追求,更是支撑她捱过人生最低潮时期的精神动力。如今她为了照顾季云翀,不得不放弃工作,放弃这唯一的信仰。
整整一个下午,她待在季云翀的书房里,坐在电脑前写写删删,删删写写。
思绪百转千回,心中充满了纠结与不舍,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包围了她,让她看到了那个脑子发热、突发奇想提议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自己。
如果当年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就不至于连累季云翀。
如果没有一时心软建议膝关节融合手术,就不至于让季云翀在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还要面临截肢的困境。
久违的负罪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扯开,痛苦发酵到极致,她忍不住落泪了。
她耷拉着脑袋,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哭得像个犯错的小孩子。直到季云翀推着轮椅进入书房,她慌张地抬起头,用手抹掉眼泪。
季云翀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余泪。
他揉揉她的脑袋,沙哑的声音显得他身心俱疲:“你回国吧。”
她摇头。
“回去吧。回去之后,你向心爱的男人解释清楚,告诉对方不去越南了,哪儿也不去,就和他一辈子长相厮守,永结同心。至于我……我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痛苦,日子久了,也会习惯只有一条腿的生活。”
她呆怔几秒,眼泪汹涌,哭得不能自抑。
他尝试着牵扯嘴角挤出一丝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木木,我很爱你,你知道吗?”
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字,点点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他的眼底也浮现出可疑的泪光:“你能在回国前亲吻我一次吗?这将是我们最后的回忆,甜蜜的回忆。从此之后,你的幸福和快乐,都将与我无关了。”
面对这样卑微的请求,她再也按捺不住内疚羞愧的情绪,哭出声音:“你不要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住你。我不回国,我愿意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等你什么时候康复,等你什么时候不需要我,我再回……”
话未说完,她突然被他拉过去,陷入到他的怀抱里。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双盈泪的眸子,胸膛里的一颗心又苦又涩:“你忘掉那个男人,嫁给我好不好?”
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无常,他没有准备浪漫的鲜花,没有再说什么冗余的痴情话,只有最直白的请求。
“我受够了寂寞和痛苦,想和你生几个健康的孩子,组建一个幸福完整的家。”
“如果你做不到,请撇开我,让我自生自灭。”
*
林霂的辞职信是在两天之后通过电子邮箱发送出去。
急诊科主任既是林霂的直属领导也是她学生时代的导师,对她的看法一直很好,立即回复说会和人事科沟通,看看能否多批几天事假。
主任甚至在邮件中说道:“你万勿因为援医资格被取消而对工作产生抵触情绪,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和院长谈谈,为你说说好话。”
林霂向恩师道谢,表示不必了。
私交甚好的同事劝林霂回来上班,她也一一婉辞。
萧淮则是在次日飞抵慕尼黑之后,给林霂发了条消息:“林霂,我已抵达慕尼黑,你什么时候方便见面?”
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他没有收到答复。
虽然萧淮在慕尼黑的行程十分紧凑,但凡有空,就会拨通林霂的电话,可那端永远是单调冷冰的机器提示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好像遇到麻烦事所以无暇理会手机。他有几次忍不住按开季云翀的手机号码,旋又放弃拨号,继续给她发消息,寄希望于哪天她能主动联系他。
他不是个浪漫的男人,也不是个轻易介入别人感情的人,以至于不论是忙里偷闲,还是怔忡走神,抑或是想她想的辗转难眠时,都没有再打扰她。
一周之后,他终于收到了她的回复。那是看上去十分冷静的一句话。
“抱歉,我不方便,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