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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淮驱车离开机场的这段时间里,林霂正在登机。
客机的头等舱、公务舱均被包下,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将视线投向弦窗外,望着地勤机务人员忙碌的身影。
她目不转睛注视了好一会儿,听见低沉磁性的嗓音说:“你有心事?”
林霂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季云翀:“没有。”
“我们一个多月没见,你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而且来机场的一路上也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季云翀问得十分直接,“你和喜欢的人吵架了?他反对你陪我去德国?”
自从林霂意外地看见萧淮,人就完全不在状态。现在季云翀提到感情方面的事,她不想隐瞒,觉得有必要提一下萧淮,话到嘴边,脸色有点难堪。
从小一起长大的坏处就是,哪怕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对方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季云翀道:“趁飞机还没有起飞,你回去吧。”
林霂微愣。
“我想要寻求你的帮助,那是我的事,你如何对待我,则是你的事。我不能强迫你迎合我,所以你不必感到为难,回去吧。”
林霂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年是她提议旅行,如今季云翀面对截肢的困境,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管就撒手走人。
她回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近工作太忙,昨晚又熬夜值班,体力不支不想开口说话,请见谅。”
季云翀轻轻“嗯”了声。
“至于我喜欢的那个人,”林霂咬住嘴唇,内心无疑是煎熬的,“他其实是——”
“不必告诉我他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季云翀打断,“不论对方是谁,我都不会减少对你的感情,就像我不曾因为母亲的激烈反对而与你分手。只要你经过深思熟虑认定我们一点可能性都没有,我就会默默地退出,不固执,不纠缠。否则,我将耐心等待你,直到你回心转意。”
林霂牵动了下嘴角,欲言又止。
想到季云翀在十年爱情长跑里为了和她在一起而做出的各种努力,她没有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得太犀利——两人无法再当恋人,是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林霂思索片刻,开口:“季云翀。”
她的声音低下去,语气浅浅软软,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嗯?”
“你现在是鼎鼎大名的企业家,不要为了我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应该把眼光放到别处。”
面对含蓄的拒绝,他静默一阵子:“我不介意在你面前变得很低很低,哪怕低到尘埃。日子久了,你就会明白,没有哪个男人比我更爱你。”
低沉的嗓音透出几分沧桑,林霂听了,反问:“你喜欢我什么?不瞒你说,我最近有点自己不待见自己。”
季云翀感到意外。
林霂敞开心扉道:“小时候听外婆讲故事,我十分好奇她如何克服重重障碍,一个人穿过国统区、解放区,从重庆回到上海滩,又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老洋房里,等待杳无音讯的未婚夫。”
“后来,我失去了你,切身体会到外婆被爱人遗弃后的痛苦,也开始懂得外婆骨子里的坚强。她相信爱情,渴望爱情,同时拥有失去爱情后独立生存的能力。”
林霂说到这里,苦笑:“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同样面对德语语言考试,你一次通过,我被刷下来;同样是哄长辈开心,你得到我爸妈的喜欢,我被你的母亲厌恶。临到最后,你回国了,我握着一手好牌却打出十分糟糕的结局,不仅失去了你,还连累了父母。”
季云翀安慰道:“车祸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不,这是我赖不掉的罪责。”林霂平静地叙述着心事,仿佛已经隐忍了太久,需要讲出来宣泄一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并且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从自我怀疑、自我攻击的境况中抽离出来,寻找到新的人生目标。”
是的,她一度很感谢上天让自己遇见萧淮,并由此产生了积极上进的念头,希望变成配得上萧淮的人。
可她刚刚迈出努力的步伐,就失去了站在萧淮身边的资格。从美智子口中得知他放弃她的那一刻开始,心慌失落的感觉日日夜夜缠绕着她,让她明明决定若无其事,偏又为此自惭形秽。
“很可惜,我没来得及实现这个目标就失败了……仔细想一想,我这个人确实挺失败,方方面面都很失败。从过去到现在,有很多很美好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我有意无意全将它们遗失了。”
季云翀听完她的一席话,隔了好久叹息:“如果说失败,我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地失败。”
“我没有能力保护父亲,也无法照顾母亲,甚至逼不得已抛弃了你。普通人拥有的平安喜乐,对我而言是难以企及的梦想。木木,我痛苦过,崩溃过,埋怨过,如果当初不那么单纯无知,如果能够及时洞察阴谋,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家人和爱人?”
林霂怔了怔,望向季云翀。
他那双幽邃的眸子像古井,起初无波动,渐渐漾出深沉的悲哀:“我们都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所以我们更应当懂得‘体谅’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样的话语富有感染力。林霂忽然意识到,今日今日没有谁比谁更失败,只有两个历经坎坷的人,两颗伤痕累累的心。
恰是这一刻,季云翀对她而言除了是“前任”,也行还能有别的存在意义。
她说:“我早就原谅你了。如果你不反对,可以把我当成朋友或者家人。”
季云翀凝视着她,眸子里多了几分柔情。
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长指贴着她的手腕往下移,到了手掌,轻轻一拢,五指从外面将她覆住,放在受伤的右膝上:“你刚刚说,寻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具体是指什么?”
这样的姿势过于亲密,林霂立刻抽开手,与此同时留意到季云翀的脸色有一刹那的不自然。
她只当没看见,缓和气氛讲出最近全权接手餐厅一事:“你站在管理者的角度预测一下,我有没有可能把生意做大做强?”
季云翀默了两秒,再开口时,语气些许诡异:“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好,我说的直白点,希望你不要介意——首先,餐厅的名字‘那年1936’,虽然有新意,但根本不吸引人。顾客单看这几个字,并不知道餐厅属于什么菜系。我站在消费者的立场,完全不想来用餐。其次,经营一家餐厅需要考虑投资成本和推广策略,你的流动资金不足,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市场营销,首次创业就成功的可能性实在渺茫。”
林霂没有料到季云翀回答的如此犀利,一颗心凉了半截:“停,你不要再说。”
“我没有说完,还有第三点……”
“停停,不是叫你不要说了嘛。”
季云翀打住,高深莫测睨她一眼:“木木,你以前说不要,往往都是要。”
林霂愣住。
季云翀见状,眉眼微微一眯,愉悦地笑了。
林霂突然反应过来:“你胡说,我没有!”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
她看他一会儿,转过脑袋。
他不笑了,老老实实安静一两秒,然后往她那边靠了靠,压低语气,用轻轻的、惟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第三点,做生意最需要的就是人脉。你认识我,所以上述两个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定可以把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
面对最终的答案,林霂回头,见到季云翀一双湛湛的眸子里蕴含着开朗的笑容,那张英俊的面容也因此变得愈发深情柔和。
恰是这一刻,他抬手伸过来,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抚过肩膀,后背,停在她的后脑。
如同回到青梅竹马的岁月里,每每柔情缱绻之际,他总会忍不住摩挲她的头发,说出所求的事:“木木,我想投资你,当你的餐厅合伙人。”
林霂偏开脑袋,斩钉截铁:“不要。”
“为什么?”
“我比较固执,没有办法妥善地处理合伙人的意见分歧,还是自个儿扛大旗吧。”
季云翀:“……”
林霂想起什么,又说:“是不是一到春天,就是金三银四跳槽高峰期?好几个经验丰富的厨师突然说不干就不干,大厨一走,菜品质量明显下滑,我得抓紧时间招到性价比高的好厨师,否则餐厅的生意量锐减,收入很快追不上支出。”
“这简单,高薪聘大厨。”
“没那么简单。我为了挤出时间陪你去德国求医,特意重酬聘请了一位餐厅职业经理人,如今穷的快要发不出员工的下月工资。”
“穷得发不起工资,你还不把握机会,吸收优质合伙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间很快消磨过去。
当飞机升上万尺高空,当弦窗外的景象变得那么的渺小,林霂想起去年年末的旅行,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机舱的左侧,某个大人物曾经坐过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
经过漫长的飞行,航班降落在慕尼黑机场。
次日一大早,林霂陪同季云翀前往著名的骨伤科医院,对右肢膝关节做精确的平扫检测。
病理检测的结果很不乐观,膝关节在二期翻修手术之后又出现了严重的感染症状,专家医师建议尽快截肢。
季云翀却说出了自己的主张:“我查阅过不少病例资料,像我这样的患者还可以再次分期翻修关节假体,从而保留右肢。”
仿佛为了坚定信念,他补充道:“临床上对于顽固性膝内侧疼痛的患者,可以通过切断隐神经关节支来阻断痛感。是不是切断了这根神经,我以后就不会频繁膝痛?”
“季先生,反复翻修关节假体将导致感染复发的几率遽增,更何况你已经发生过两次排异症状,这次比上回的感染程度还要严重,截肢是上上之选。”
“至于隐神经关节支,它只支配膝关节感觉神经的一小部分,即使切除,也疗效甚微。”
专家的结论无异于关门落闩,没有回旋的余地。
季云翀一语不发离开医院,林霂对医生道谢,也随即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季云翀偏着头,沉默地看着车窗外的绵绵阴雨,侧脸在清冷的光线里显出几许凉薄。
林霂按捺不住担忧,伸手去拉他,指尖刚挨上他的手背,却发现他在轻微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