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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之内,现于临窗位置静坐抚琴的是一名大约只年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
长相十分俊秀深雅,身上白衣素简而无多余缀饰,颜色与其半束于身后的乌墨长发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眉目微敛,神情显得沉静温和。
不需‘宛如’,这确是一名被谪贬至人间的仙人。
顾迟早前一直觉得,无论自家徒弟的模样如何变换,相处起来都是一样的。但等长琴真正换到一具成年的躯体之后,顾迟大大只能万分沉痛地表示——
一样……个鬼啊。
相处时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尤其表现在许多细节上,难以一一描述。
“师尊。”觉察到青年的神色略微有异,长琴于是停下抚琴的动作唤了他一声。
顾迟:“………嗯。”
反应迟钝了好一会。
因为顾迟刚想起不久前他在琼华,为调节气氛与自家徒弟说的那句‘就算你渡魂之后的身体模样生得很丑,为师也不会弃嫌于你’……
结果此次渡魂,自家徒弟在彻底适应下新的躯体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召出一面水镜。
那时长相俊秀的年轻男子往那镜面匆匆看了两眼,转过头来与他说:“长相尚可,应是不至于让师尊弃嫌。”
这一句就让顾迟大大失语了片刻……好吧,还有些失笑。
说起来那日夜幕深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且把人从水里捞上来后,那人头发散乱,把面容遮住了大半,根本无法看清长相……
再者那种情况,也不可能真去注意这所谓的容貌皮相。
“如何了?要这般看着为师。”顾迟大大发现在他应声之后,对方仍把双手静放于琴面不动,指腹似乎轻按着琴弦,目光却望向了他。
长琴:“………”眉眼微垂。
只是想看,并没有什么原因理由。
要是换做对方还是在年幼躯体的时候,顾迟的手指不定都摸到他头上去了,但现在……
顾迟大大犹豫了那么一会,而就在这一会,喉间的不适感突然涌上。
“咳咳……”
俊秀深雅的年轻男子站立起身,走至着青墨衣袍的青年身旁,伸出手把青年半抱住。就像青年曾对他做的一样。
“……师尊。”主动做出‘抱’这个动作的人,当前场景看起来却像是他依赖于被他抱着的青年。
青年从不对他隐瞒事情,只要他问,那就必然会得到回答。于是长琴就知道他的师尊修为其实早已越过元婴期,但却停滞于化神期多年的事实。
所以青年那时才与他说‘修不成’。
“师尊再予弟子一些时间。”长琴低声说着,狭长眼眸半敛。无论是何种方法,只要能让这人好起来……
什么,你问顾迟大大?
早懵了。
被自家幼年版的徒弟抱住,和被自家成年版的徒弟抱住……
这感觉简直天差地别好吗?!
顾迟:“…………”
还懵着。
等懵完之后,顾迟大大发现自己已经躺上了软榻。
“师尊昨夜只睡了三个时辰。”长琴制止住青年想要起身的动作,眸中神色清和,却是不容拒绝地为之拉上了薄被。
昨日夜间,青年把从天山取回的寒珞玉魄打磨成弦,结果一忙就临近晨间……只这最后一次,他不会让对方再折腾自己的身体。
于是顾迟大大只好安分躺着,但阖眼之前,他对正垂敛着眉目的年轻男子道:“为师半月前于天山寻得的寒珞玉魄只够打磨成六根琴弦……余下一根,待为师改日再……”
“琴是死物。”长琴打断道。
即便于最初他自身是凤来琴所化,只琴本身而言,仍是死物。且真要说起来,他一开始也并非是完整生灵……
虽衷爱琴,但眼前人于他而言比更琴重之百倍。
“琴总是会斫好的,弟子不希望师尊过于劳累。”说着,长琴走回至临窗的位置,于琴案后方坐下。
修长好看的双手再度抚上琴身,长琴对躺卧于软榻上的青年微微一笑:“弟子为师尊抚琴助眠可好?”
徒弟这么体贴,当师父的如何能拒绝得了……顾迟大大点了点头,阖了眼。
琴音袅袅,而后不到一刻钟时间,顾迟就已陷入了沉沉睡眠。
毕竟长琴所弹着的是于上古时期能让烛龙之子都睡着琴曲,即便现在作为凡人弹奏,琴曲效力有所下降,让一个本就对他毫无防备的人入睡也是轻而易举。
琴曲未完,琴音已停。
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靠近至床榻边沿,低下头去,目光仔细地描摹着塌上青年的面容轮廓。
每次渡魂,他都会遗忘一些事情。
至于具体缺失哪部分记忆,他无法掌控。
庆幸的是……这次渡魂他并未遗忘任何与青年有关的记忆,从遇见至今所有经历的事情,他都记得十分清楚。
目光描摹完了,年轻男子修长好看的手就碰上了榻上青年的面颊,尤以食指指腹,轻轻描画过青年的眉目。
“师尊。”
理所当然是无有应答。
他所见‘人’……表达心悦喜爱的方法……
长琴半俯下身,终于碰触到青年淡色的唇瓣,他是把自己的唇贴靠上去,力道极轻地……
蹭了几下。
又好像不是这样?
‘亲吻’这个动作……
碰触到的淡色唇瓣很是温软,长琴没舍得一下就离开,于是在稍退离开后,他又再其上轻碰了碰。
当然,自身体衰竭以来总一睡难醒的顾迟大大……
对以上事情毫无所知。
再两个月。
天光破晓之际,所有修为在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都察觉到天际异动。
“天降异象……”顾迟抬眼望向翻滚的云层,越往东南方向,远远即可见雷霆从九天之上连番砸落,毫无停歇之意。
应是有仙品以上丹药或神兵现世,但这看起来却似乎……
非是祥瑞。
青年微蹙着眉,清雅的眉眼略略垂下。
东南方,不就正是覆云城的方向?
顾迟又想起他好几月前在城中所见的铸剑石室,覆云这莫不是铸剑铸出麻烦来了……
思忖着,身上的传讯玉简就应景地起了动静,然其上并无现出字迹。
“长琴,为师回覆云一趟。”
方才的天际异动全无引起年轻男子的注意,仍垂敛着眉目,坐于临窗位置安静抚琴。但听闻青年的话语……
琴声顿停。
长琴停下抚琴的动作,目光望向正于门旁观望远方的青年。
“去还因果。”想了想顾迟大大还是把‘回’改为‘去’,微顿片刻,又道:“待此因果还完,为师就再不欠覆云什么。”
“再者,寒珞玉魄……为师记得覆云城中尚有存余。届时用丹药交换一些回来,便可为你打磨最后一根琴弦。”他答应自家徒弟要斫的新琴……因缺少必备材料,直至今日也还未斫成。
此言语期间,顾迟就看着原本静坐于临窗位置的年轻男子起身渐走到他面前。
“为师现在动身,尽快回来。”对方在那面前微垂敛着眉眼,看在顾迟眼里,就与之前的年幼身影重合。
其实……还是一样的吧。顾迟抬起手,轻放在其头顶上:“此回炼的丹药需有人看顾火候,还得劳烦长琴留下来替为师照看一二。”
长琴:“……好。”
青年说要暂离开,望着眼前人温和清雅的眉目,长琴不知为何心中一跳……但还是未做出伸手去攥住其衣角的事情。
成年的躯体,有些动作就不那么适合去做。
可是再次之后一日……
两日。
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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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已过……
不见归人。
心一乱,原本清淡从容的琴曲意境顿转,如弹奏之人此时的心境,其音韵也似沉冷下几分。
长琴于是停下了抚琴的动作。
被青年以温柔安抚弥平已久的……漂泊于人间的不安定感……
再度生起。
按下心中情绪,他动身去覆云城寻人。但待他刚至祁山山下时,他却听闻了他心念着的人的……
死讯。
“你也听说了仙门大会的事情?”
“要我看……覆云城的人是已经疯了。不过是铸了把看起来稍微厉害点的剑,就想让一众派门认其为首,仙门大会什么的……当个笑话看看也就算了吧。”
看身上服饰,此正对话着的两人分别是悬圃和天墉城的弟子。
这时另一名修士加入了谈话:“但我听闻……覆云城的奉剑长老因极力反对此事,被其掌门以‘阻碍派门传承’为由,弑于剑下了。”
长琴:“…………”
“这……你、你确定情况属实?就算是极力反对,也不至于要杀人吧……况且以这位前辈的能为……”
“此事是七日前师尊告知于我的,师尊所言自然是不可能有假。”
长琴:“…………”
“那……”
他已再听不进了。
只有脑中名为理智的弦崩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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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云城?没听说过呀。少恭哥哥真厉害,什么都知道。”一名长相十分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双手合十置于身前,明亮的杏眸中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兴趣。
旁边着一身近似南疆风格的服饰,容貌明丽的少女也露出晴朗笑靥,对前方低着头神色寡淡的少年问道:“是人间的修仙门派啊……苏苏你听说过吗?”
“不曾。”被问话少年向来沉默寡言,回话也总是简短。但其实他有认真思考过对方的问题,把过往记忆翻了一翻,而后才开口回答。
“如此久远之事,你们不知晓也属寻常。”
一袭杏黄衣衫,正微笑着的青年长相十分俊秀深雅,眉目微弯下几许弧度,端是温润如玉。
也无人发现其笑意并未达至眼底,那双看似温和的深色眸中,实际却是一片冰冷空无。
甚好……
甚妙。
青年此时于唇角略微勾起的弧度是一抹难得真实的笑意,只不过……是冷笑。
再入盛局,百代不衰……
他就偏要这‘覆云’二字被世人遗忘,无人记识。即使在九州之内所有派门的史载藏书中,也记不上寥寥一笔。
顺便也让这些人的魂魄,与他们费尽心思所铸成的那把‘神剑’同在,陪他仔细目睹……祁山如何崩毁,覆云城又如何随之倒塌至四分五裂。
魂魄被缚于剑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事物被逐步摧毁却无力回护……
这等滋味,想必十分美妙。
“少恭哥哥,那……那座叫天缈峰的山上是真的有隐居的仙人吗?”小姑娘再满脸好奇地询问。她刚才听到祁山崩毁,但仍有一座山峰兀自屹立,完好无损……还听青年说这座山上建有一间竹屋,其内住着一名仙人。
仙人啊……她还没见过呢,真想去见一见。
“自然是有。”着杏黄衣衫的青年仍微微笑着,答话时言语未有停顿。但在言及最后一字时,深色眸中才真正有了淡薄的温度。
有。
千百年前,他曾遇一人……
让他心甘情愿忘却累世渡魂所经历的苦难,只想与之一同,完满地度过那一世便好。
「要叫师尊。」
言犹在耳……
人却已非。
“少恭哥哥,襄铃还有个问题想问……但问了你能不能别生气?”小姑娘眨了眨眼睛。
青年回以微笑:“自然是不会生气。”
“就是……少恭哥哥昨晚在房间里望着那把琴只有六根琴弦,襄铃认得做那琴弦的材料,小时候在榕爷爷那里见到过。”小姑娘略微踮着脚,其实有些不好意思。
她昨天夜里化作狐狸形态在客栈里乱转,不小心窜进了青年的屋子里……当然在发现那间房间是青年所住时她就马上离开了,一刻也没有多留。
但就是那匆匆一眼,她看到了一把琴。不是青年平时弹奏所用的那把,是一把只有六根琴弦的瑶琴。
“襄铃是想问少恭哥哥你需要这材料吗?襄铃可以跟榕爷爷要一些给你。”小姑娘巧笑着,望向青年的目光只是单纯的善意。
那最后一根琴弦应是崩断了,找不到材料修补才一直空缺着的吧。
青年唇边笑纹却由此淡下几许,微垂敛下眉眼:“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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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看来,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者,乃是世上数一数二幸运之人,因为……那个人一定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
声音轻,且缓……无带太多情绪。
着杏黄衣衫的青年眉眼谦柔温文,微垂的眼帘遮掩住了明灭的眸光,无法看清其具体神色。
他最心爱之人……
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