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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观澜是来送请柬的。
北市场的升平茶馆又请他们唱戏,有了第一次的一炮打响,这阵子荣禄班戏约不断,行情见涨,再一次回到升平茶馆,对于他们和他们的粉丝来说似乎都有些别样的意义,为此他们邀请了不少这一圈子很有些名声的票友前来看戏。
他们倒是也想请政商界名流,但北市场无论再怎么热闹,也终究是个杂巴地,茶馆云集,鱼龙混杂,达官贵人们自有他们的奉天剧场,保利电影院。就连升平茶馆,都也只是那时候最大的茶馆“四海升平”的山寨版,在北市场只是偏于一隅,并不很有盛名。
即使如此,荣禄班也算是小风光了,除非极重要的客人,本就没有让台柱送请柬的道理,可秦观澜偏偏要亲至黎家送请柬,这潜在的信号,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二哥并没有见证黎嘉骏和秦观澜的恩怨,他回国后自家妹妹就已经不是票友了,所以对于秦观澜完全没有兴趣,可八卦就在眼前,他当然也不会放过,见黎嘉骏也没让她曾经的“男神”进屋坐坐的意思,便接过请柬翻看了一下:“哦,明晚?”
“不知黎二公子和黎三小姐可愿赏光。”秦观澜躬身,“送请柬的人回话讲,很多老友许久不见黎三小姐,都很是想念,我们班主也说,这台下没了黎三小姐,就算喝彩震破了天,也没滋没味的。”
没等黎嘉骏心里吐槽,黎二少已经慢悠悠的开启嘲讽模式:“你们班主倒是个坚强的汉子,我们三妹害他失了当家大半年,竟还敢派你来邀,就不怕你有来无回?”
秦观澜一直没抬过头:“是秦某拙笨得罪了贵人,仅获半年□□已是黎老爷宽容,本就应该磕头道谢,只是一直情怯不敢上门,今儿个获得这个机会,还望黎二爷和黎三小姐大人有大量,赏光莅临,秦某感激不尽。”
到底还年轻啊,藏不住刺就干脆少说点儿呗,平白拉仇恨,要是原来的黎嘉骏,听不出来就算了,听出来早一鞭子呼上来了。
黎嘉骏掏掏耳朵,正好对上黎二少看过来的眼神,兄妹了对视一眼,竟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戏谑,两人都几不可见的笑笑,有些无奈,黎二少收了请柬点头:“知道了,到时候我们有空会去的。”说罢还拍拍秦观澜的肩,“辛苦你啦,还特地跑一趟。”
秦观澜低声说了句不敢,抱了抱拳,就告辞了。
黎二少把请柬递给黎嘉骏,又套上手套拿着剪刀开始修剪秋天的灌木,花园水池旁的枫叶林全红了,风吹过哗啦啦的往下掉红叶子,衬着咖色马甲白西装的黎二少高挺的背影,美得像幅画。
“哎呀呀!”黎嘉骏捂脸,“我看二哥就够啦,二哥帅出云霄啦!”
回答她的是老远砸过来的一本书:“看你的戏去!花痴!”
原来这时候就有这词儿了……黎嘉骏捡起书捂着头慢腾腾的进了屋。
随后二哥就进来了,拍打着身上的落叶:“话说你决定要考大学了?”
“是呀是呀!”
“嘿嘿嘿嘿。”黎二少摸下巴笑。
黎嘉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哥哥哥你你你你要干嘛……”
“是我妹子不?”
“是是是……不一个妈……”黎嘉骏半路改口。
“这……伤感情了吧。”
“是是是是亲的嘤嘤嘤。”
“听哥的话?”
“听听听。”
“等着。”二哥大长腿一迈嗖嗖嗖的窜上二楼,一阵捣腾后,抱着个大麻袋跑了下来,扔在沙发上,“还剩大半年,看完,妥帖!”
黎嘉骏抖抖索索的打开麻袋一瞅,满满一麻袋的书!她捞出一本来看……表情整个都不好了……
《廿四年度全国各大学入学试题解答》、《大学投考指导》、《全国各大学入学试题解答》、《大学入学考试指南》、《大学投考常识辑要》、《各大学入学试题通辑》、《大学入学考试各科题解》……
“这是哥当年准备选学校千辛万苦收集来的,前阵子打听了一下,没几本改版过,你就先将就着用,等过阵子找着新的了,再给你弄来,你自己学业弄好,再把这些做透,考一所名校那是没什么问题的。”黎二少滔滔不绝的背景音中,黎嘉骏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开看了两页,换一本,再看,忽然有种哭的冲动。
五三啊,这不就是你爷爷么!你咋这么阴魂不散呢!
黎嘉骏想考大学,她便拿着辅导书去学校了,趁着这个热乎劲想努力一把,前阵子热烈讨论的同学看到了,纷纷过来,有些好奇她的书,便借去看,对里面的题目和讲解指指点点讨论着。
现在的大学考试很乱,没有全国统考,你想考哪个大学,就考哪个大学的出的卷子,每个大学考试题目和水准都不同,就连科目都是五到八门各自为阵,不过每一门考试的题目相比现代简直少的可怜,四五道或者十一二道题就一张卷子了,国文考试大多只要一篇作文!
黎嘉骏从没觉得自己高考这么有希望过,只要选对了大学,大学生活仿佛就近在眼前了。
“嘉骏,不成想,你居然是行动派。”程丝竹笑嘻嘻的靠在她桌子边,“这是有了目标么?想考哪儿?”
“……北大。”这么说着,黎嘉骏都有点老脸发红,照她百年后那学渣的挫样,这话说起来她还是觉得像个笑话。
程丝竹和旁边一个围观的女生一点没觉得玩笑,很认真的摇摇头:“嘉骏你莫不再想想?北大确实资历最老,但前些年被南京政府那群人折腾来折腾去,早已不如清华了,我觉得,还是清华好。”
“我不这么觉得。”程丝竹旁边的女学生反对道,“我见嘉骏算术课成绩稳健,文学课却大多摇摇欲坠,显见她是擅实科的,现在北京大学是教育部部长蒋梦麟先生代理校务,听我爹讲,他从美利坚留学回来,思想先进,重实亦不轻文,有他在北大,以后必不会落后于清华。”
“蒋梦麟先生?”程丝竹竟然要惊呼,“莫不是那位和胡适先生……”
“对,和胡适先生一同发表文章的那位。”
黎嘉骏又囧又惭愧,她可是文科生啊姐姐,但上课净分析眼前这代人的伤春悲秋去了,还被她们误认为实科学霸,实科是什么,就是理科啊……其实排除选修的高等代数和微积分什么的,数学的其他东西黎嘉骏拾掇拾掇也就记起不少,憋一会儿步骤总能憋出答案,感觉一点都不难,反倒是文学课,那些国文,经史子集,哲学文学……全都是当年放书柜上装逼都觉得逼格过高的书!
两个姑娘发表完激动感,回头炯炯有神的盯着黎嘉骏:“考北大吧!嘉骏!”
意识到这个对话竟然是让她选择北大还是清华,黎嘉骏一颗学渣的心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七上八下的,她底气不足的回答:“你们怎么不去考啊……”
“我要考的啊!”程丝竹一脸害羞,“只是我要考东北大学,好离……近点。”
“离什么近点儿啊?”黎嘉骏假装被听到。
“哎呀你讨厌死了!”程丝竹嘴里娇嗔,铁掌却丝毫不软,哗的糊到黎嘉骏背上,黎嘉骏应声而倒。
旁边的女生笑着给黎嘉骏揉背:“我也要考啊,不过我想去的是浙江大学。”
“那么远?”黎嘉骏和程丝竹惊呼。
“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北方呆,我想去看看江南,听说那儿冬天河流湖泊都不会结冰,就连残雪都是一景,可比我们这儿白茫茫的美多了。”她一脸向往。
灵魂的南方人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她都忘了有浙江大学了!那个当年也是她只能瞻仰的学府啊,考了浙大,是不是就离家近点儿了?!
这么一想,激动的黎嘉骏忽然又低落了,万一她真考去那,有一日站在本来是家的地方,发现那儿一望无际的水稻田,连房子的影子都没有,那会孕育出父母的人都不知道身在何处,那感觉,会不会更崩溃?
所以,是不是还是不去的好?要不然,为了等待些什么,她这一生,会不会就锁在那儿,再不愿动弹一步了?
傍晚,黎嘉骏放了学也没回家,和下班的二哥一道乘了车到北市场,去看戏。
北市场自大帅那时候起被扶植起来,围绕着大夫人常礼佛的实胜寺形成了一个极为热闹的庙会市场,大小茶馆、剧院、照相馆、理发店、服装店、客栈、饭馆还有城内几个最主要的女支院全在这儿,因靠着火车站北站,每日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天天的热闹着。
这儿人多,茶馆多,连带着戏曲表演也在这儿蓬勃发展,一向就有唱戏的只有在北市场□□了才算红的说法,所以大大小小戏班子挤破头的想在这儿有一席之地,于是饶是荣禄班仅仅是在一个中流的茶馆□□了,也算是个大进步。
黎嘉骏下午的心情一直很郁郁,只能靠做题和上课缓解,竟有点沉进去不可自拔,脑子里一直转着那几篇文章和题目。
等到了升平茶馆,一个穿着马褂的精干老头儿戴着顶圆帽在门口迎客,看到黎家兄妹极为激动,蹦上来就问好,大声道:“黎公子,黎三小姐赏光!里边儿请!天字号座儿!”
黎嘉骏被他那架势逗笑了,挽着二哥二话不说就绕过他就进了茶馆,里面竟然还不小,上面一圈中间一圈,完全就是木制的维也纳大厅结构,正对大门的就是一个戏台,边上是吹拉弹唱的设备,后头大红的幕布层层罩着。
今天他们要演的戏是这几年都红透半边天的《宇宙锋》,虽然一直没完整看过,但她也知道大概剧情,差不多就是秦二世胡亥的时候,赵高陷害自己女儿赵艳容的老公,导致女婿家匡家满门抄斩,赵艳容长得漂亮又被胡亥看上,赵高就想把女儿献给胡亥,赵艳容不乐意,装疯卖傻逃过一劫。
据说本来荣禄班这个剧都是靳兰芝在唱,上回秦观澜唱赵艳容□□了以后,就一直是秦观澜唱的了。黎嘉骏坐在最靠近戏台的一个位置,她抱着书,觉得有种看3D剧目坐前排的感觉,这光亮和音效都让她有点头晕目眩,旁边小厮上了茶和蜜饯都没注意。
二哥倒是很自在的样子,其实他回国后,反倒是常常听戏的,一点也不像留洋归来的先进青年。
没一会儿,鼓点响起,戏开场了,大概因为上头是秦观澜的关系,黎嘉骏不由自主的就有点郑重起来,结合着她听到的那点故事,默默的对着歌词,倒真看出点味道。
周围叫好声不断,时常有满堂喝彩,还有周围站着的大爷激动的跳起来,显然秦观澜唱功确实是不错的,黎嘉骏即使不懂,有时候也觉得他厉害,有时候高音绵绵的上去了,宛转时流畅清晰,尖利哭泣时也不刺耳,低唱更是如泣如诉,甚至左右着周围人的表情,到后来她甚至听入了神,微微直起身子,为赵高的无耻而愤怒,为赵艳容的悲惨而难过。
很快,剧就进行到了最有名,最高【潮】也是最考验唱功的一段,《金殿装疯》。
这里,赵高在朝堂上得到高官厚利,答应胡亥将女儿赵艳容送进宫去。赵艳容得知后,宁死不肯,竟不惜当场装疯,吓得赵高搀着女儿吓白了了脸:“儿啊!当真疯了么?!”
赵艳容扯破衣服脱鞋大叫:“我要上天,我要上天!”
“儿啊!天高无路上不去。”
“啊,上不去?”
“上不去。”
“啊,啊哈哈哈哈哈,我要入地,我要入地!”
“哎呀,儿啊!地厚无门也下不去。”
“啊,下不去?”
“下不去。”
在这里,赵艳容仿若疯狂,声声泣血,上天无门时她哽咽,下地无门时她愈发绝望,那走投无路的感觉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让黎嘉骏都觉得胸口被抓住了似的拧得慌。
她感觉这个赵艳容是真的,秦观澜的绝望是真的,他也有那么段时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生生困在一个牢中,连破衣烂衫,都仿若疯了的赵艳容……
她在唱,可他在嘶吼。
黎嘉骏有点喘不过气来。
胡亥得知赵艳容疯了自然不信,一定要赵高把女儿带上金殿来,赵艳容上得金殿,疯彩依旧,指着皇帝的鼻子又哭又笑,骂他荒淫无道,皇帝当她真疯了,便要左右把她架下去,赵艳容挣扎大叫:"唗!我把你们这些狐假虎威的抢到,狗仗人势的奴才!我乃……岂容你们等放肆,大胆!哎呀,要记……记责啦!”
随即唱道:“怒冲冲我把这云鬓扯乱,气得我咬牙关火上眉尖,我手中有兵刃定决一死战,将这些众狂徒就斩首在马前!”
唱的时候,她一面扔掉头冠,脱掉了华服,边笑边扔,露出一身丧服,最后一个收身,在“斩首马前”的后面对观众席一顿,那背对皇帝时变得冷静而仇恨的目光竟盯向了黎嘉骏。
黎嘉骏呼吸一顿,这一刻竟然忘了呼吸,她咬紧牙,眯起眼,回瞪过去。
双目相交也仅是一瞬,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一下犹如下兵戎相交,以至于秦观澜转过身去时,黎二少竟然伸手过来握住了妹子的手,皮笑肉不笑的文:“胡亥,胡亥,你还好么?”
黎嘉骏甩开二哥的手,闷闷不乐的低头喝茶,此时别说观众,连小厮都听得入神,忘了温茶送水,茶已凉透,正好她一口灌进,接下来再也无心听戏。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觉得戏有魅力。
却原来,人家根本就是唱给她听的!
秦观澜,就为了膈应我一下,你唱那么久,你也是蛮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