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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皆交游有限,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足西北,根本想不到在遥远的陌乡会遇到熟人,因而谁都未加理会,继续赶路.
“哥,请留步!”这声招呼,连打三遍,而且一次比一次高。
七人诧异,扭头朝声音处打量,只见街角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摆了一张桌子,桌上蒙着一块雪白的粗布,白布正中画一大圈,圈中写着一个卜字。桌后坐着一人,约莫五十上下,身形消瘦,面色白净,颌下三绺垂胸长髯,颇有些仙风道骨。此刻那人脸上微微含笑,正冲七人招手。
“老先生,是呼唤晚辈吗?”仇九右手食指指向自己胸口,依然不敢相信。
那人伸手一指桌前的凳子:“正是,哥请坐。”
仇九正迟疑间,从身后突然冒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人衣帽光鲜,浑身珠光宝气,晃晃悠悠从仇九身旁经过,抬手将碍事的王火推至一旁。王火一怔,张口就要骂人。范进一拽王火衣袖,王火吐出半个“你”字,便不再吭声。
那人旁若无人,大刺刺往卦摊前一坐,颐指气使道:“老头儿,给本少爷算算。算的准有赏,若算的不准,哼哼!本少爷砸了你吃饭的家什。”
三个随扈围上来,站在他的身后。其中一人,左手将右臂衣袖往上一撸,露出满胳膊的刺青,吆喝到:“老帮菜,招子放亮,这是我们白将军府上的白二公子,心伺候着!”
仇九注意到,那个站在中间,面白肤净的随扈,气息平缓,举止沉稳,太阳穴微隆,身手似乎不错。仇九不想多事,抬脚就欲离开,不料那卜卦人扬手招呼道:“那位哥,稍安勿燥,容老夫先为这位公子卜一卦,略等片刻便好。”
仇九不好意思便即离去,索性与几兄弟远远站定,看那老者给白公子卜卦。
“请问白公子,前程、富贵、姻缘,想测那一个?”
白公子扬脸冲身后的恶奴眨了眨眼,转过头来,以戏谑的口吻道:“哎呀,老头儿,你这么问,可把本公子问住了。本公子刚升了军候,家中呢妻妾满堂,金银也是堆积如山,可谓功德圆满,哈哈,人生圆满啊!这个,这个可问个什么好呢?哪,要不这样,老头儿,你就帮本公子测一测桃花运如何?哈哈哈哈。”
“《易经》博大渊深,包罗万象,但凡公子有求,皆可测得。那白公子,是抽签还是测字?”
“抽签没意思,测字吧!”白公子大概从没少挨他爹的扳子,被逼练了几个字,颇有显卖弄的意思。
那老者闻言,取出纸笔,铺陈在桌上:“公子请!”
白公子依仗其父的权势,在白将军所辖军中混了个军候,算是行武之人,平常最得意,写的最多的,就是个“武”字。每次测字,不测别的,必是“武”字,准不准倒不在意,纯粹就是无所事事,寻乐逗趣。当下提笔一挥而就,写完还有得意,将毛笔随手一扔,墨水四溅,“武”字被沾上了墨迹。
白公子浑不介意,手指在字旁连叩,道:“测吧!”
那老者将“武”字举在眼前,略一沉吟,道:“公子乃将门贵胄,自然是桃花遍地开。不过,武者,止戈也,从字面意思看,公子此番际遇,亦软不亦硬,亦文不亦武,否则好事难遽。”
那白公子闻言大怒,大力一拍桌子,手指频着老者的面门,道:“屁话!屁话!屁话连篇!本公子身份尊贵,不过是梳拢一个卖菜的丫头而已,那是瞧得起她,还需好言相求?还什么亦文不亦武!屁话,简直就是放屁!老子偏要霸王硬上弓!哼!等老子成了好事,回头再找你算帐!”
冲身后三人一扬手:“走!”
四人扬长而去,走在最后的家奴,临走还在卦桌上狠狠踹了一脚。仇九注意到,那名随扈虽用的力气很大,卦桌可是纹丝未动,显然是被老者用内功暗暗护住了。
前一阵子,白公子看上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是在街市上卖菜的,怎奈军务冗杂,又临时出了趟远门,一直不得空。今天刚一返回潼关,就猴急猴急地带着家奴赶往那姑娘卖菜的街市,半路上遇到算卦的,遇一兴起,卜了一卦。虽有些恼怒老者出言不逊,但急于成其好事,却也顾不得计较。
老者面上风轻云淡,对于刚刚那伙人的恶言恶行毫不介怀。指了指面前的凳子,道:“哥,请安坐!”
老者暗露的一手功夫,表现出来的镇定自若,都让仇九心生好奇,倒也想试试老者的本事,依言落坐,恭声道:“请问老先生如何称呼?”
“呵呵,江湖散人,四海为家,每日风荡云飘的,就如无根浮萍,要名姓何用?壮士既问,称呼一声云先生足矣!”
仇九本来不信卜卦,见云先生身负高深功夫,气度不凡,谈吐也是不俗,倒真有几分上心,道:“云先生,晚辈不过一介山野村夫,身无分文,恐无卦资相送。”
“呵呵,云某观哥天庭饱满,双目炯炯有神,气息内敛沉稳,绝非池中之物,哥又何必自谦?相识便是有缘,区区一黄白之物又算得什么?”
“请问前程、富贵、姻缘,哥想测哪一个?”见仇九沉吟不语,云先生又紧接着问了一句,倒像是做霸王生意的。
“穷苦之人,诸事不顺,就随便测吧。”仇九的兴趣在云先生身上,至于测什么,倒真没在意。
“那,抽签还是测字?”云先生也不强求。
“测字。”
“请用字。”
“晚辈从没进过学堂,不会舞文弄墨,就用刚才那人写的字吧。”
云先生摇头作色,对仇九的话显然不信,却也没再多什么,又将那个“武”字举到眼前,依然沉吟半响,方道:“哥杀伐气很重啊!”
仇九一愣,不由问道:“刚才听云先生讲,这‘武’字乃是止戈的意思,如何又出此言?”
“哥有所不知啊,‘武’字有三层意思。那‘止’字原本是指脚趾,所以‘武’字的本意乃是士兵举戈前进。第二层第三层意思都是引申的,一是止戈,也就是罢战言和,一是以戈止,也就是用武力促成和平。”
“请问云先生,刚才那位白公子,又是合的哪个意思?”云先生对“止”字的三解,也引起了范进的兴趣,插话问道。
老者撇撇嘴:“‘止’字之上加一横为‘正’字,刚才那位白公子无意之中在‘止’字上涂了一墨迹,就成了‘正’字。但那白公子心术不正,暴虐成性,心中所想,岂有正义可言?其无意中所着墨迹,只能使正义受污。既然‘正’字与他无缘,那么对他来讲,‘止’字仍是脚趾的意思。现在‘止’字着墨受损,此番前去,白公子必受腿脚折断之灾。”
有这么玄吗?仇九对老者所言不以为然,但并没出言反驳,继续听白先生道:“反观壮士,测字时虽仍选了个‘武’字,但此‘武’已非彼‘武’。那白姓公子心中所想,手上所写都是一个‘武’字,所以应止戈,化干戈为玉帛,方可避祸。但壮士选此字时,‘止’已成正。也就是壮士代表的是正义,师出有名,该当以戈止,以武之力除暴安良,匡扶正义。”
同样的一个“武”字,同样的人写,却测出了完全不同的结果,而且理由丝毫也不牵强。听到“当以戈止”,对照自己的际遇,仇九好生佩服,从怀出掏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道:“云先生,受教了!在下尚有事在身,不便多留,这便告辞,山高水长,它日再见。”
云先生也不客气,将银子收起:“呵呵,受之有愧,受之有愧。既如此,云某这里有一谒,权当找零,就赠于哥吧。”
也不待仇九应声,口中自顾吟诵道:“水落方见草长,新灭自可昭彰。冒雪突火求字,临台喋血tian伤。休言红肥绿瘦,且看西补东墙。岭高草枯情灭,都是殇都是殇。”
仇九不解其意,欲开口相询。云先生起身,摆手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日后自知。”
言罢弃了卦摊,径自离去。七人在身后目送,只见云先生长袍罩身,衣袂飘处,犹如御风而行,脚不沾尘。
范进感叹道:“真神仙也!”
仇九躬身相送,尚未起身,猛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扭头察看。却见两个仆人打扮的人,惊惶失措地向这个方向跑过来,人人浴血。其中一个腿上着伤的人,甩脱另一人的搀扶,急声道:“丁兄,别管我了,你赶紧回府报信,迟了彭军侯恐有性命之忧。”
范进道:“莫非是云先生给那个白公子测的字应验了?”
“要不,咱们过去看看?”仇九虽不想多生枝节,但对云先生临行前所赠谒语将信将疑,也想过去验证验证,矛盾之中便用了种商量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