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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见唐县丞与自己拱手,赶紧站起来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向在那精瘦男子身边挤过来一个胖妇人,一身织金缎子衣裳,头上插了好几支金钗,胸前带着一个黄金缨络,手腕上又是几个金镯子,白胖胖的手指上又有几个金戒指,上上下下金灿灿的,因她太胖,榻前的地方又不大,便只露出大半边身子,笑道:“我就不信,钱县令太太的妹妹那样美貌……”
话说了一半看到云娘便停了下来,嘻嘻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肉都在颤动,话风便也转了,“果然是汤夫人,郎才女貌,真与我们巡检大人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云娘赶紧福了一福,“哪里敢当唐夫人这样的夸奖。”
唐太太忙不迭地还礼,又道:“一见汤夫人便觉有如故人,我们坐在一起看戏,让他们男人们说话去。”说着便又向前挤,意欲与云娘坐在一处。
汤玉瀚却不动,只又向唐县丞道:“今日我特别来陪夫人来看戏的。”
唐县丞便拉住自己的夫人,“正是,我们也为了看戏来的呢。”说着退回到一旁的榻前。又有吴江县衙门中人携妻与唐县丞夫妻一同来看戏,也纷纷过来打了招呼,云娘应酬不暇,好在这些人对玉瀚及恭敬,也未再说座位的事情,只自然地分别坐在两旁。
便想起了荼蘼阿虎,转过头从坐榻旁向后看,原来他们俩个正在自己的榻后,手里捏着莲子在吃,又指着戏台上说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已正看他们,便转了回来。
却听身边那一座的两个女人议论道:“昨日县令夫人看了一场戏便觉得乏了,今日便没有来,县令也不好自己带着刘氏过来。”
云娘不认得吴江县令,倒不在意他的传言,只是对唐县丞一干人颇有些内疚,他们恐怕先前订好了座,可是因为玉瀚与自己来了却只能坐在偏座,且那些座位又没有自己坐的舒服,心里十分不安,便轻轻地拉着玉瀚小声道:“我们还是把位子让出来的好。”
汤玉瀚看着她小心的样子便笑,却左右指了指道:“我们是花了钱来看戏的,而那些人都没有花钱,所以这位子我们有什么不该坐呢?”
原本没有理的事情让他这样一说便完全反了过来,云娘也醒悟,除了玉瀚以后,这些当官的老爷们来看戏一定都不会给钱的,毕竟戏班子到吴江县里唱戏,哪里敢得罪县衙内的官,反倒要讨好他们呢。
自己花了钱坐在最好的位子上,便也真没有什么,于是她便也安心了。
这时先前带他们过来的班主便又走了过来,躬身向玉瀚、唐县令请示是否开戏,见大家都点头,方向台上一挥手,这时戏才真正开始开唱。
第一折是“惊艳”——张君瑞偶遇了崔莺莺,一眼便喜欢上了。云娘听着唱词,虽然不能全懂,可也知道大约的意思,立即便沉迷下去。
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故事,就像自己和玉瀚,不知缘何相遇了,又不知缘何有了情谊,想成就这一段缘份又如此之难。
一折折戏看下来,中间有休息的时候,又有许多人来招呼,商贩们送了各种吃食,云娘也一样应付着,可心思却全在《西厢记》中,直到看完了全戏,见张君瑞与崔莺莺终成夫妻方才松下一口气,眼里冒出了泪花,“总算是团圆了!”
汤玉瀚便拿了一块帕子帮她擦眼泪,又笑道:“明明已经团圆,你还哭什么?”
“我是为他们高兴,也为我们高兴。”又用戏中的话吟道:“愿那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别人未必明白云娘为何会如此动情,汤玉瀚却是知道,当初他喜欢了云娘,不知应该如何,便想到了西厢中的几句话,用来探问,虽未得到回应,可是情却渐渐深厚,终到了不顾一切要娶了云娘,而云娘也在这其间对自己动了情,最终也不顾一切地要嫁自己。
他们间经历的也堪比张君瑞与崔莺莺了。
汤玉瀚拿着帕子帮云娘试泪,见她如此动情,亦为之心动神摇,而杜云娘一双泪眼见玉瀚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自然愈发地情动。
二人正情谊绵绵的时候,就听台上一片叮当做响,有无数的铜钱落到戏台之上,那些唱戏的便一齐出来躬身行礼,云娘被惊了一下,泪也止住了,却问:“这是做什么?”
汤玉瀚便笑了,正要说话,唐县丞的胖夫人带着几位女眷们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汤夫人,我见你看得很是入迷,可要打赏?”说着将手上的金戒指摘下来两个扔到了台上。
云娘一时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流泪,在心里叫了一声,“那可是赤金的呀,要值好几两银子呢!”可是旋即,她也觉得应该赏。这样好的戏,简直唱到了自己的心里,张君瑞与崔莺莺门不当户不对,老夫人又一力反对,可是二人却终成恩爱夫妻,为的还是一个“情”字。细细比起来,自己和玉瀚也相差无几。
于是杜云娘也要放赏,只是她平日织锦,从不带戒指,抬手摸了一下鬓边的金牡丹,总还是舍不得娘家陪嫁之物,便将腕上一对平日戴的银镯摘了下来,也向台上抛去。
众人齐齐喝采,也纷纷从头上身上摘下各种饰物扔到台上。
先前送他们进来的老者又带着戏班里的人过来行礼谢赏,大家便也站起来走了,云娘便拉住玉瀚,“我们家去吧。”
玉瀚便笑道:“恐怕走不了了。”
果然唐太太和另外几位女眷都过来笑道:“我们一起去县衙里坐坐。”
云娘听了要去县衙,心里便慌了,将玉瀚的衣襟拉和更紧了,低声道:“我们不过是出来玩,哪里好去县衙作客?”
“可是折子戏中间,县令夫人派人来请你去,你怎么答应了。”
方才来打招呼的人特别多,有一个中年妇人自称是钱家的,十分地谦让,语气中又与玉瀚非常亲近,而且又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恳求,云娘不好反驳,又急着看戏,便只以为是玉瀚朋友的家眷,想着过去喝杯茶就走,“我哪城知道是县令夫人请的啊!”
“那又有什么不同?”
云娘又被他问住了,想想觉得玉瀚说得还是对,县令夫人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总是觉得县令是很大的官,不免有些担忧,便又悄悄问:“见了县令夫人我该怎么办?”
“与平日一般就可以了。”
云娘还是踌躇,“要么我们只说有事回去吧。”
正说着,已经到了戏场的外面,早有县衙的人迎了上来,“汤巡检,我们家老爷夫人命小的在这里恭候呢。”
汤玉瀚点了点头,牵了云娘的手走了走去,见云娘还有些迟疑,便在她耳边道“钱南台是我在京城的故交,不去不好的。且前两日我来吴江县,他还说他太太有一个妹妹正在吴江作客,很是美貌,愿意嫁给我,我便说我刚成亲,他还不信呢。”
玉瀚这样出色的人,想嫁他的一定很多,方才云娘也听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此时立即将先前所有的担心畏惧都忘记了,心道不能让县令太太的妹妹觉出自己配不上玉瀚,又想想走前在镜子里看到的妆容,愈发地镇静,便在玉瀚身边稳稳地走着。
到别人家作客只是平常的事,又算什么嘛!
自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汤玉瀚见云娘昂起了头,便悄悄笑了。
从关帝庙前到县衙并不很远,云娘随着大家一起从侧门走了进去,就见一对穿着便服的青年夫妇从后院迎了出来,那男子年纪似比玉瀚略大几岁,皮肤白皙,身体略胖,十分捻熟笑道:“汤兄弟,昨日我那样留你看戏都不肯,原来果然带着新婚夫人来了?”
那妇人穿着大红的衣裙,外罩织金的褙子,头上插戴了几样珠翠,又端庄又美貌,更兼通身气派不凡,见了云娘便笑着接了过去,“只当汤巡检说笑,原来果真悄没声地娶了亲,怎么不让人捎话过来,我们也去吃杯喜酒?”
云娘便知是县令夫人了,正要福下去,钱夫人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肯让她行礼,“我们家老爷与汤巡检亲兄弟一般的,我们间可不要弄那些虚的,”一双大大的杏眼对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便赞不绝口,“汤夫人真是江南的美人,这容貌、这体态,长得与画里的人一般模样,叫我不知道怎么夸才好。”
盛泽镇上也有许多会说话的妇人,云娘也曾时常被称赞,听得惯了,也不觉得怎么。可是钱夫人却不同,虽然不过寻常的几句话,可加上她高贵的风度,和气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春风一样,蓦地吹了过来,却让人心神俱舒。
如此高贵的人,对自己竟如此的亲切,云娘一时颇有几分感动,“我见夫人才如天仙宝妃一般呢。”
钱夫人便笑,“难不成我们两个就在这里互相夸个没完?”说着携了云娘的手向衙后走,“早已经备好了酒宴,只请汤夫人入席呢。”
说着便指了自己身后的几个人告诉云娘,“这是我妹子,姓樊;唐夫人你已经认得了,这是吕夫人……”
云娘一一点头见礼,别人也就罢了,却悄悄打量樊小姐,只见她梳着飞仙髻,插着两朵粉色珠花,杏脸桃腮,与钱夫人面庞有几分相似,只是却十分地文静雅致,更兼年青美貌。
若是先前,云娘便会自惭形秽,但是今天看过了《西厢记》,她却另有一番感悟,崔老夫人固然要门当户对,可是张君瑞和崔莺莺只要情投意合。
自己与玉瀚正是这样的天作之合,他们能成亲,并不是媒人父母相看后选中的,而是两个人遇到了,先有情谊方成夫妻。要知道,请谊才是世上最难得的,别人就是有万般的好,也是无用。
所以不论眼前这位小姐比自己好多少,但是玉瀚喜欢的却是自己就好了。而且,云娘也有几分自信,自己也不并不差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