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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寡妇在盛泽镇是也是大大有名,中年丧夫,只靠着家里的一台织机,还了丈夫生病时欠下的债,养活了一大群儿女,竟把日子过越发红火。
这些年她的儿女们大了,娶进门的儿媳必是要会织锦的,女儿也概不外嫁,皆招会织锦的女婿上门,虽然免不了会有些微词,说她未免太过厉害,可丁家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兴旺,现在竟置下了三十多台织机,每日都要雇工织锦。
云娘之所以选中于寡妇家,是因为于寡妇虽然严厉,但却极公正,对儿女与织工皆是一样,她只喜欢织锦织得好的人,也肯出大价钱雇好织工。
果然丁寡妇见云娘来,连她与郑家的事问都不问,立即答应每天三百五十的工钱,说好了第二天便上工。
云娘满意而归,沿着河边走回家,暮春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可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却带着丝丝凉爽的水气,吹在身上十分适意。沿街房屋里传出的织机声,行人们的说话声,划船小贩的叫卖声都混杂在一起,都那样的熟悉。
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停下说几句话,虽然免不了要提到郑家,可是却没有一心打听闲事的,只劝慰她几句便罢了。说到底,大家都忙着,哪里有心思关切别人的事,且盛泽镇里的人果然大都觉得郑家未免过了,而自己并无大错。
云娘自到了盛泽镇,虽离开了亲人,心里却越发轻松。
进了家门,又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却见正屋地上放着一个大水盆,里面游着两条红鳍大鲤鱼,尾巴打着盆沿,溅起水珠,将周围的地上俱淋湿了,荼蘼听了声音扎着两只泥手出来道:“这是阿虎送来的。”
“阿虎?”
荼蘼自然地道:“阿虎是汤巡检的随从啊,他说汤巡检让送来的。”
“噢。”云娘应了一声,江南旧俗,来了新邻居,家里都要送礼的,小时候在杜家村爹娘都说过的,只不过盛泽镇里大家并不讲究这些了,没想到汤巡检竟是很重视礼节的人。云娘便一面换了家常衫子一面道:“荼蘼,晚上便将这鱼烹了,调料我来放。”
盛泽河里最出名的鱼便是红鳍鲤鱼,味道极鲜美。因大家都喜欢吃,这两年鱼便少了,特别是这般的大鱼更不易得,云娘好久没见过这样大的两条红鳍鲤鱼了,自然不能辜负了这鱼,定要做好。
荼蘼听有鱼吃便高兴,洗了手来杀鱼,又道:“娘子,我们只杀一条吧,另一条养在水缸里,过两天再吃。”
“你倒也晓得过日子,”云娘笑道:“但这两条鱼今天还是要都烹了,送回去一条才是礼数。”又叫荼蘼,“赶紧去买些香葱和香芫,一会儿要用。”
荼蘼便道:“巡检司的后院里种了不少,我去摘些。”
云娘今天也见到巡检司后面的院子,好大的一片,整齐地分种了各类菜蔬。正是汤巡检来到盛泽镇后种下的,故也有人叫他汤种菜,只是他种菜大家看不到,不如他日日到豆腐西施的摊子上吃豆腐有名,所以汤豆腐的绰号最响亮。
“那是别人家的,我们可不能随便摘,仔细汤巡检瞧了生气。”云娘赶紧拦着,又拿了几个钱给荼蘼,“一把菜也没几个钱。”
“阿虎刚说我可以随便摘。”荼蘼便笑道:“又不要钱,我们为什么要买。”说着从后门出去了。
云娘一想那一大片的菜,想来汤巡检也吃不了,他亦不能拿出去卖,又有阿虎的话,便也不管了。
烹了鱼,突然想到刚见面时汤巡检告诉自己他傍晚回来,云娘怀疑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时候把鱼送去最合适,便果真看着天色让荼蘼在门前瞧着,一见汤巡检回来,便将那条最大的鱼盛了,放在最好的一只盖碗里,上面又撒上切得细细的香葱和香芫,让荼蘼立时送去。
荼蘼送了鱼飞奔回来,“这么香的鱼,我们也赶紧吃晚饭吧。”说着将两人的饭摆好,等着云娘先坐了,自己也捧了碗吃。虽然中午吃得就好,但是晚上这鱼鲜美非常,也是下饭。
门吱地一声开了,“真香啊!”说着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原来又是豆腐西施的儿子曲小郎,中午时他便闻着香味过来,云娘给他拿了两片肘子肉走了,晚上竟然又来了。
云娘没孩子,可最喜欢孩子,虽然与豆腐西施不睦,却做不出对孩子冷脸的事,见曲小郎正咽着口水,便让他坐在一旁,叫荼蘼添了一只碗,夹了一块没刺的鱼腹肉给他吃。
曲小郎几口吃了,便又望着云娘,云娘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将晚饭正经吃了吧。”给他添了饭,再夹鱼肉,另盛了半碗汤。
荼蘼也是喜欢孩子的,曲小郎便在两个女子的照料下吃了一大碗饭,喝了半碗汤,又吃了少半条鱼,依旧瞧着桌上的鱼看。
云娘便道:“这样大的鱼我们也吃不完,可也不能让你再吃了,小心积了食,你娘来找我。”
正说着,就听豆腐西施叫着“小郎,小郎,”走了进来,见儿子面前摆着空碗便不好意思地道:“刚才买豆腐的人多,我一时没顾上他,倒跑到你这里来蹭吃蹭喝了。”
“小孩子不都这样,”云娘起身笑道:“只是我又怕他吃撑了不好,他若喜欢,这鱼你便拿着给他明天再吃。”
自从上一次因为*的事吵了一架,云娘和豆腐西施还是第一次说话。细想起来,当初还是自己太毛糙了,无论谁说*不好,都只当居心不良,现在*的事发了,倒教自己没脸。可是云娘说不出歉意的话,心里虽不自在,但是口中却只如与寻常人闲话一般。
豆腐西施因儿子吃了白食,倒要热情得多,“已经吃了这许多,哪里还好再拿呢。”又道:“既然是邻居,你们以后吃豆腐只管过去拿,自己家里做的也不费什么。”
云娘自然不会白拿人家的豆腐,豆腐西施正靠卖豆腐生活呢,只随口应了,看着豆腐西施带着儿子出了门,暗自一笑,断没想到自己还有与豆腐西施好好说话的时候。
荼蘼也问:“我以为娘子最恨她呢,所以我平日也不理她。可娘子怎么又跟她说笑?”
“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今后是邻居,就像邻居一般地相处吧。”云娘摇头,心里又想,你不知道我们其实是老相识呢。
杜陈两村的血仇虽然在云娘祖父这辈就中止了,可是两村人还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可因为住得近,又鸡犬之声相闻,彼此有什么事相互盯着、比着。
豆腐西施,也就是陈大花是陈家村村长的大女儿,与云娘一般大小,极小时不懂得世仇的意思,还曾经在一起玩过。后来懂了便不来往,再后来知对方是各自村子里最出色的女孩,便暗地里比着穿着打扮、言行及做事了。
到了说亲的时候,云娘是先订亲的,郑家求亲求得紧,又将聘礼早早下了。陈大花要晚上大半年,也是订到了盛泽镇,夫家姓曲,是盛泽镇的富户,要比郑家富裕得多。
陈大花选了曲家,云娘总疑心她是要与自己攀比才如此的,因为曲家虽然富裕,但陈大花嫁的却是填房生的小儿子。不是说填房不好,但毕竟要比正妻低上一头,且曲家先前正房又是养下三个儿子,又待大儿子二十岁时才去的,那填房生的小儿子却比长兄小二十几岁,又养得太娇,只是靠曲家老爷子过活。陈大花成亲时,曲家老爷子已经六十多了,还能照应他们几年?
事情也正按云娘想过的走,陈大花订亲虽晚,成亲却要比云娘早上一年多,最初倒过了两年好日子,又生了儿子。可是,曲家老爷子一离世,曲家便分家,上头的三个哥哥早把持着家里的生意,只分给小弟弟一点财产,而陈大花的婆婆和丈夫又都是享受惯了的,家产很快就耗尽了。
到了这个时候,陈大花的丈夫依旧不思出门挣钱,却被人骗了拿着家里房契地契进了赌场,想赌一赌运气。其实哪里有运气可赌?十赌九输,他果然输个精光,再后来就是一气之下病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伤心,接着曲家婆婆也过世了。丧事办完,家财用尽,只剩得陈大花带着儿子光着身子被赌场赶出家门。
说起陈大花后来的事,云娘也有几分佩服,陈家原是做豆腐的,陈大花在娘家也极能干,所以尽懂如何做豆腐,背着儿子从娘家借了豆子,做成豆腐、豆花、豆皮在镇上卖,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儿子,且又发誓要送儿子进了学堂读书,将来光宗耀祖。
这些事情原来盛泽镇的人大都知道,但近几年镇上外面来的人越发的多,很多人便不知道曲家的事了。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大花便不叫陈大花了,人们只叫她豆腐西施,甚至也就忘记了她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