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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完颜氏已属于过去。直到除夕宴席,我站在乾清宫的长廊下,看见十三与她说笑。月色氤氲,洒下薄薄一层清辉,夜风呼啸,扬起他的长袍。他低头凝视她,唇角的笑意仿若冬日里最温暖的一束阳光。我手里拿着他的披风,如淋了一盆兜头冰水,浑身颤栗。颠颠撞撞回到宴席,欢声笑语,丝竹琴瑟,闹哄哄在耳边炸开。
我的心,像碾过的珍珠,碎成粉末。
他跟她回来了,一前一后,丝毫不以为意。我故作不知,低头饮酒。他落座,见我一杯杯的灌,温吞道:“少喝些。”又夹了一块挂炉鸭子放入我碗中,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放下筷子。我眼泪一鼓,他倒也并未一无是处,起码还记着我爱吃之物。
可这,又有何用?
我心里窝着火,故意不吃他夹的,仍然一口一口的灌酒,忍泪笑道:“宫里的酒就是不一样,满口生香,甚好。”他似乎笑了笑,低声道:“你若喜欢,让内务府给你送两缸子。你喝了不少,别喝了。”我偏过脸,眼泪滚落,趁着谁也没注意,假装抿发髻而很快的抹去眼泪,才转过头看他,道:“难得高兴嘛...”
难得高兴...难得高兴...
十三轻轻一笑,道:“看你,眼泪水都辣出来了,还在逞强,听爷的,别喝了!”他的语气柔柔软软,像微风拂过脸庞。他招手唤来太监,令人将所有的酒都撤下,又命人重新呈上一碗热滚滚的燕窝八仙汤,道:“喝了它,不然夜里胃不舒服。”
说来可笑,这些年,他待我亦算不错。
虽然他不爱我。
散了席,我酒劲上身,腿脚发软连路都走不稳。十三便一路扶着我,在宫门口与几兄弟告别,众人皆笑:“今儿你媳妇可尽兴了。”大家都是半醉微醺,故而并不觉我失礼。
我笑道:“今儿确实尽兴。”
完颜氏走到我面前,笑道:“十三嫂子一回府可都吃碗浓浓的解酒汤,不然明儿早上肯定头疼。”十三看着她,眼光流转,笑道:“明儿我给你送书...”
我的头越来越疼,眼皮越来越重,胃里翻滚,很是恶心。便渐渐的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十三笑得那么开心,好似恨不得一直与她说下去。我怒火攻心,用力推开十三,冲到完颜氏跟前,我说:“你...你不要跟十三说话...他是我的夫君...我才是十三福晋...我不许你...”我的口齿打转,声音传到完颜氏和十三耳里,只剩一阵呜咽...十三横腰抱住我,朝完颜氏又笑着说了几句什么,完颜氏这才离去。
他抱我上了马车,怕我冷又用披风将我裹在怀里。我倚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呼吸饶有节奏的吹在我耳边,又轻声柔语说着话,我含含糊糊答应着,沉沉睡去。翌日大早,他独自入宫给皇阿玛请了安,便又早早回府,陪我用了膳,也不出门见客,只是窝在书房里。我头痛欲裂,下午才舒坦些,我亲自煮了两盏龙井,想与他慢慢品尝,入了书房,才知里头灰尘扑扑,他竟然不用奴才们帮忙,自己借着楼梯爬在书柜上头,翻天覆地般整理书册。
我将茶搁在案几上,担忧道:“让奴才们打理便是,小心闪了腰。”
他看也不看我,一样样翻拣着,道:“我怕他们弄错了。”我道:“我煮了龙井,你下来喝完茶再做事罢。”他嗯了一声,忽而又兴奋道:“啊,找到了!”我几乎把昨晚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笑道:“找到什么?”他从上头慢慢下来,我连忙在底下扶住爬梯。他道:“蔷薇说想看闲书,太普通的她看不上,我想寻几本有趣儿的给她。”
他泰然自若,仿佛小事一桩,若我计较,就是小气、不知风度。
他拍了拍身上灰尘,端起茶如牛饮水般一仰而尽,笑道:“我正好渴了。”我怔忡,本能的笑道:“还有一碗。”便将自己的那碗也给了他。他也没多问,依旧一口喝完。
我看他穿戴齐整,试探道:“呆会可要见客?”
他放下茶盏,墩身整理地上的书,道:“昨儿我答应了蔷薇给她送书去...”又似乎意识到什么,抬头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愣了愣,慌里慌张笑道:“我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便不去了罢。”我几乎能听见他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他扬眉笑道:“晚点心让厨房做清淡些,你的胃得好好养些日子。”我应付道:“是啊。”
从书房出来,我疾步走到后花园深处,没敢让下人跟着,扶住那亭柱子,差点要瘫软下去。夕阳冰凉凉的垂落,枯枝荒草在风里唰唰乱响,我的鼻尖吹得通红,微微一耸,眼泪鼻涕便一齐流下。喉咙处梗得胀痛,我拼命忍住,忍住那悲恸之声,指甲死死扣在朱漆大柱上,一道道的刮痕像是刻在我的心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慢慢的变得平静。
天边的云彩黯淡无光,远处的廊房之处星星点点的挂起了灯,我抬眼望向无尽的暮色,眼泪被风吹干了,心也跟着迷惘困顿。我凄烈的给了自己一个笑脸,暗自道——算了罢,算了罢。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跟小姑娘似的吃醋?真是好笑。他心里有她又能怎样?他跟我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一切自有神灵注定,谁也无法改变。
我抹尽泪,端起我十三福晋的架子,款款往回走,丫头们守在花园门口已是焦急万分,见我无事,方落下心中大石。回到院子,见十三的贴身奴才立在廊下,不由一愣,忙快步进了屋,见十三坐在炕上翻书品茶,禁不住问:“怎么就回了?”十三不动声色道:“哦,送完书我立刻就回了。”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可眼神底下的落寞之色,却瞒不住我。我估摸着定是完颜氏不待见他,他只好灰溜溜回来了,不由在心里神清气爽道了句:该!
十三丢开书,道:“你头还疼不疼?”
我道:“不疼了。”便翻身进屋卸下朱钗,换了身衣裳,洗手净脸,往镜子里一瞧,发现眼睛有些发肿,忙挑了胭脂匀在脸上。十三在外头道:“你饿不饿?”我其实胃里难受,一点都不想吃东西,本欲脱口说“不饿”,又想起他晚膳时惦记着给完颜氏找书,连饭都没吃几口,只怕是饿了,便道:“你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做。”
他的声音隔着小花厅传来,道:“你胃不舒服,咱们就吃点清淡的汤粥罢。”我穿戴好了,走到他屋里坐下,道:“我突然想吃面,你觉如何?”他慢里斯条的翻着书页,道:“随你。”我招呼丫头上前,命她去通传厨房下两碗鸡汤面来,丫头应了,恭顺退下。
今儿大年初一,我与他却只随便吃了碗鸡汤面,再加麻辣乳瓜片、酱小椒、甜酱姜牙、酱甘螺四品酱菜,连膳桌都没摆,搁在炕桌上就吃完了。他从小没得额娘,在吃穿用度方面素来不太讲究,一碗面也能打发他妥帖。他坐在炕上歇了一会,起身趿鞋,道:“我去乌苏氏屋里瞧瞧,刚才恍惚听人说她身子不爽利。”又道:“你先歇吧。”
说真心的,我今儿也不想伺候他,便替他取来披风,送他出去。夜色晦暗,他的身影一点点的隐没在黑暗里,直到他转过廊房没有踪影,我才回屋歇下。
他不在,又觉心里空荡荡的如冷风穿过,左右都觉不对劲。
到小半夜,我还未睡着,脑中思绪万千,一会子想起完颜蔷薇,一会子又想起昨儿宴席上的事,又猜测十三今儿去十四贝勒府到底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实在无法安眠。
忽而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响,便大声道:“谁在外头?”竟是十三道:“是我,洗把脸就来。”我惊得坐起身子,颇为无礼道:“你怎么又回来了?”十三掀帘而入,也不叫人伺候,自己解开外衣,取下腰带,道:“今儿是初一啊。”
是啊,初一十五,得宿在福晋屋里,这是宫里带出来的规矩。
他一面换寝衣,一面道:“都快子时了,你怎么还没睡着?是不是我吵你了?”我掩饰道:“刚刚睡着了,正做梦呢,听见声响才醒来。”
十三嗯了一声,不疑有他,掀了被子躺到我身侧。
我问:“乌苏氏如何了?”
十三简而言之道:“没事,近来吃多了油腻食物,想必是上火了,明儿让白大夫给她开两副清胃的汤药就是。”又道:“睡吧。”他阖上眼,好像在想事情,又好像睡着了,呼吸轻而匀称。我躺在他身边,昏黄的灯光笼罩下来,他的书香气味慢慢溢入我的鼻尖,暖暖的,亲切的,叫我情不自禁的想要朝他靠近,偎依他。
不管如何,他能回来,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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