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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身过去,仔细地听对方讲了,边听边不住地点头,最后飞快离去。
……
翠微宫,也同样沐浴在一片雨幕中,云霞殿楼台重重,层层飞檐溅起一片片雨雾,四角上排水管瓦水泻如柱,而青色的瓦脊饱含着亮晶晶的水色,在灰暗的天空中勾勒出楼宇高大的轮廓。
皇帝站在翠微殿顶层,手扶着白玉的栏杆眺望着对面的云霞殿出神。
他是神尧皇帝次子,生于武功县旧第,也就是现在的庆善宫。它坐落在太一山上,背靠太一山,北临渭水,同样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处。
皇帝四岁那年,有位书生拜谒高祖。对高祖道:“小殿下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长大后必能济世安民。”高祖感其言语,故采用他的话,用“世民”为次子命名。
只是,一个人不论有多么大的力量,即便坐拥四海、一呼百应投鞭断流,都不能为父母增一分寿运。
他已经许久不曾回庆善宫去看看了,因为受不了那份挥之不去的伤感,与惶恐。
一转眼,幼年之事仍历历在目,而自己已到了体力跟不上思绪、不得不控制欲望、再也不能随便轻狂的年纪。而这一切都像是一夜间的变化。
他猜想,此时看不到的庆善宫,也一定沐浴在这场大雨中。
当然也包括渭南的崇业宫、蓝田的太平宫、甘泉宫,这三座行宫都是前隋所建,曾经都是戒备森严的皇室场所,凡人终生不得擅入。
但此时它们恐怕早已残碑断垣、荒草丛生,普通乡里人开荒牧驴,视它作无物。在时间的长河中,你方唱罢我登场,辉煌一时的建筑,竟然淋在了同一场雨中。
身为强者,皇帝也只能祈求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尽量延缓日渐的衰老。而在翠微宫的这场大雨中,他又有了新的感悟:世间至柔之水,才拥有包容与倾覆的力量。
皇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爱妻长孙氏,她就像最最温柔的水,虽故去了这么久,仍然顽固地霸占着他心里最珍视的一块地方。
他想起老师父的话,抵制忧思。
于是一片豪情在他的胸中涌起,借用此情此景,一篇联句油然而出:
“惟万几之暇景,屏千虑于岩廊。元英移其暮节,白日黯其斜光。郁金阶兮起雾,碧玉宇兮流霜。延复道于阿阁,启重门于建章……望雕轩之拱汉,观镂槛之擎日。柱引桂而圆虚,芬舒莲而倒实……烟楼遥兮翠微……愧……愧居之而有……有逸?”
只是最后的两句,仿佛总觉着不是那么的通顺。
但他搜肠刮肚、居然再也想不出更好的,不由得又是一阵不痛快——人一老,连思绪都跟不上了!
皇帝抛却了字句上的纠缠,透过雨幕,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看到在翠微宫与太子别宫的便门下边,躲着一位年轻的女子,也看不清头脸。
因为她的头上顶着一片从花圃中掰下来的宽大芭蕉叶子,看她的样子有些焦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冲入到雨里去。
皇帝想,她一定是想由太子别宫返回到翠微宫来,从她的穿着上,皇帝猜出她正是武媚娘,素色的丝质轻薄裙摆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了,裹在她的小腿之上。
一片柔和的情意马上充斥了皇帝的内心,啊,年轻就是不错,可以只用一片叶子挡雨,而不必在乎衣衫被雨打湿。
连雨也如此地眷顾年轻人!
他吩咐身帝的近侍,“快去,告诉她,可以不必回翠微宫,雨这么大不要淋出病来,就让她宿在安喜殿吧。”
内侍唯恐在这段时间里,下边的女子会冲入雨里,从而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好意。因而他也顾不得撑伞,直接由第三层跑下去,跑到雨地里传达陛下的旨意。
皇帝遥遥地看着下边,看到内侍站在便门的瓦檐之下对她说着什么,并且回过身、冲翠微殿的方向比划着。
随后,皇帝看到,那片宽大的碧绿色芭蕉叶子,被从她的头上拿了下来,武媚娘也在往这边看,但皇帝看不清她的面目。
随后,她将芭蕉叶子丢在地下、自己跪到芭蕉叶子上去,冲翠微殿的方向磕了个头,然后起身、轻盈地跑回去了。
皇帝心满意足地回寝宫含风殿,惯常的午睡被这场雨拖后了。
他回来躺下,可是雨中的一幕让他怎么也睡不着了,想这个武媚娘。
武媚娘是大唐开国功臣武士彟次女,母亲杨氏出身于隋朝皇室。
武士彟从事木材买卖,家境殷实。隋炀帝大业末年,高祖皇帝任职河东和太原时,因多次在武家留住,因而结识。
太原起兵后,武家曾资助过大量的钱粮衣物,因而开国后,武士彟以“元从功臣”的身份,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封应国公。
但武士彟在贞观九年离世了,那年武媚娘才十二岁。与她母亲杨氏寄居在她的堂叔家里。她的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及武元爽对这对母女落井下石,对其母亲杨氏失礼。
这件事,凡是在圈子内的人都有耳闻。
那么,皇帝一直心疑的、武媚娘那么小的年纪便非处子之身,会不会与她的这段经历有关?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也太过的不幸了!
她虽美好,但皇帝就是因为这个,早已视她为无趣了。但又偶尔觉得如此的冷落于她,有些对不住武士彟。
有那么一瞬间,皇帝灵光一闪:故太子妃苏殷尚能逃脱苦海,那么她为什么不能?这件事不是没有办法操作,只须让武媚娘出宫、在长安随处可见的道堂中潜身个两三年,然后……
但他又觉得不大妥当,阻力一定来自于柳玉如。
这位瑶国夫人的醋酸劲儿只要一发作起来,一点不亚于房大人的夫人。他喃喃着,“武大人……事情可不是这么办的……你得容我从长计议,最次也得是个状元吧?”随后他进入梦乡。
……
在长安的东半城,正有一处万年县姚丛利县令所说的“佳人如梦、陶冶性情”的所在。
这片坊区叫作“平康坊”,北临崇仁坊,东边是东市,西边隔着一条街就是务本坊,南面的宣阳坊正是万年县衙所在地。
不须说这个平康坊是什么所在,只看它的周边,也能猜到个七八分。
崇仁坊是各种乐器坊汇聚之地,整天丝、竹、管弦之音充斥于耳;东市则天南地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而务本坊,是皇子王孙们的府第区。
由平康坊的北大门而入,路东一大片的宅子名为“三曲”,正是本城各类艺妓、色妓聚居之地。
平康坊四周有高墙,只在北边有一座大门出入,三曲分为“南曲”、“中曲”、和“北曲”。
那些出类拔萃的艺妓、花魁之流都在最里面的南曲,南曲的封闭性最高。档次再高一些的色妓则大多聚在中曲,而大部分卑屑之妓,则靠着平康坊北大墙的墙根下居住。
北曲的人常常被南曲或中曲的人拿着不屑的语调哧笑,“天气不好,那些东市来的小贩一身泥水,恐怕要将她们的褥子都蹭上泥了!一起来,泥都沾到了腰上!”
有资格光顾南曲的人,多是那些初登馆阁者、春风得意者。门前有十字街,街边的宅子都是宽敞明亮,前后种植花草,或有水池假山、小堂竹帘,树荫下挂着带帷幔的吊床,环境清雅宜人。
南曲中的艺妓,大多容貌可人、懂丝竹、诗词,会来事,对于官场中的事也颇为精通。往往每一名艺妓都有人指占,一般的人是不敢去招惹的。
她们一般有两三位仆人侍奉,买物、送迎熟门熟路,并且还有人专门负责用彩板替她们记录先皇、先皇后、重妃及王公们的忌日,以免来消遣的贵客犯了忌讳。
三曲中倒有共通之处,即所有的妓类都有“假母”,假母其实也是昔日的妓,年老色衰后改作此行。而诸妓的来源,有三类:
一是假母及她身后真正的东家,在那些自幼行丐的女童中挑选的具有天姿者训教而来。
二是有偏远乡里中的贫困人家女子,为生计所迫,被不肖之徒渔猎而至。
三是也有一些本来的良家女子,被他们打着娶妇的名义、以丰厚的嫁妆骗来。这类人大多贪图厚妆,身陷其中再也不能自拔。
这些人进来后,最初教以歌曲辞令,稍微不好好学,则鞭杖侍候。一但可以接客,便冒充假母之姓,彼此间大姐、二姐的称呼,俨然就像是一家人。
这些女子们大多在三十岁以内,有些姿色的都被各个官邸的高官们指定下来。平时管教极严,是不允许她们随便出入平康坊的。
只有每月的初三日、初八日,她们才可以结伙去南街的保唐寺,听高僧的讲席,去前须给假母大钱一缗,然后有仆从们严密监视着出行。
因而每月的三、八日,保唐寺士子极多,有如过江之鲫,摩肩接踵。
中曲则是一般的中下级官员、举子、富商们常常光顾的地方,闲暇之时往中曲一走,到处莺声燕语,美目香舌,说不尽的自在快活。
平康坊,是长安城唯一的私妓聚居区。
这里与宫妓不同,宫妓大多来自于罪臣的妻妾,或是大战之后掠来的敌方女子。宜春院**称之为之“内人”,云韶院之妓称为宫人。
宫妓只为皇帝及皇室服务,而官妓则为各级官吏所占有,有向各级的军政大员献身的义务。
她们中的出类拔萃者往往被各衙门的第一、二把手所独占,有些官员之间还会因某位名妓而争风吃醋。
因此,有些大臣出于自己的名声和仕途的安全,不愿去宜春官院消遣。毕竟因为一个妓、而得罪了上司、同僚,可就大大的不值了。
这天的午时有一场大雨,南曲和中曲的私妓们,又着实地拿北曲的人取笑了一回,说天一晴,北曲的人说不定又该晾着被褥敲打,搞的尘土狼烟。
说着,天就晴了,从平康坊的北大门进来两个年轻又英俊的后生。
他们一人牵着匹白马,一人牵着匹枣红马,两人身上的衣服刚刚被大雨淋个透湿,头上的帽子也湿漉漉的,看着极其的狼狈。
她们不是来消遣的,而是打算着过来,向哪户人家弄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再回永宁坊去。他们说,为此花少量几个大钱也是可以的。
北曲的下等私妓们有几个倚门看着他们,眼睛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但随后便有经验老道的“假母”出面,说北曲没有他们所要的衣物,让他们往中曲去看看。
两人又牵马往里走,但在中曲同样有“假母”拦着他们,说,“两位公子,以着你们的身份,只该在南曲才有合适的衣服可换。”
这两人正是崔嫣和高尧。
今天早晨的天气清爽,而高尧的骑术进展不错,二人头午前便驰到了延兴门外、东郊五十多里处的龙首渠边,在那里乐而忘返。
直到天色暗下来,豆大的雨珠子砸在身上,两人才想起出来时未带雨具,连忙上马往城内赶。等入了春明门,雨也停了,但一点不落地都让她们淋到。
她们不知此时,高白已经带着人找遍了西半城,而樊莺和思晴也已在驰去子午峪的途中。
高尧连声叫着“晦气”,与崔嫣商量,“五嫂,你看看我们这副落汤鸡的样子,衣服都贴到身上了,怎么有脸骑马在大街上过?传出去岂不是被府中人说笑,那就再也翻不过身了!”
崔嫣说,“那怎么办?也未带替换的,居然钱也不够现买两套。”
高尧说,“前面不就是东市,我们只要肯花点小钱,什么衣服换不到?”
但在东市,她们头一个问到的一位四旬卖货男子,一眼看出她们在湿衣之下凹凸有致的身材,便搞个恶作剧,指指前面对她们道,“这里的衣服哪配你们两位,怎么不去前边平康坊问问?”
她们哪里会知道平康坊是什么地方!
看起来离着也不算远,而且有不少的男子或骑、或车、或结伙地往那里去,装束果然就不是东市这般邋遢。
于是,姐妹两个转身就往平康坊来了。
以她们的姿容,别说是北曲,就算是中曲的假母、假公们想都不敢想。而女子是不允许出入这里的,女扮男装更是这里的大忌讳。
因为这里的人不知道她们是哪座府上任性的夫人、小姐,乔装来这里捉家里不守规矩的男人。
接待了她们,弄不好就有一场大风波在等着。
但以这二人的狼狈相来看,也有的人猜测:这就是两个由打远处、长途赶来再误撞到这里的。不然本城人谁会如此!
或者干脆,她们就是戴罪之人,被沿途州县通缉抓捕、慌不择路钻到这里来躲避的。
但无论哪种情形,他们都不敢接待,只是一味地往南曲里让——南曲里总有大一两条大鳄鱼,可能不在乎吃下这两条款款游来的、来路不明的、体态娇好的白鱼。
那么平康坊,八成又该迎来一次名动长安的繁盛了!
南曲里有一座两百尺阔的大宅,叫作“玉红笺”。楼高四层,“假母”四十多岁,自称来自汴州,财物不知有多少。
她育有数十美妓,个个不是一般人物,并且有成箱的彩衣、绫罗服饰对三曲租赁。
宅内的楼下有别院,里面养着数十名精壮奴仆看住院子。还住有不少的乐工,乐器齐全,三曲内有需要的,也来这里租用。
崔嫣和高尧这两个女扮男装的人,即便看起来是如此的落魄,南曲内也少有人敢于接洽,最次还怕惹到有着强大后台的玉红笺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