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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满京城都是谢乙回来了的消息。
街头巷尾,谁不唏嘘慨叹一句,终究是浪子回头金不换,那谢大公子如今瞧着,哪里又觉得轻浮呢?终究还是时易世变,连着人也寻不回旧日的模样。看着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改变实则很大。
不知多少已经嫁人了的深闺少妇,听闻这消息,暗暗用绣帕压了眼角,又是欣喜又是遗憾。
更不知多少人问:谢乙是什么人?
于是,总有那么些个京城里的老人儿们一笑,将那声音拉长了,放缓语调,故作深沉道:“你说谢大公子啊,这你都不认识?且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不过,谢乙这么个不为父母守孝如今没心没肺又回来了的人,其实不怎么值得人称道。
可人们的目光和言语,又忍不住地投注到他身上去。
只因为,他姓谢名方知字乙,乃是谢氏一门那曾经名满京华的大公子。
如此风流俊俏人物,当初不知多少人与他有过往来,更不提多少闺阁女子对此人芳心暗许,奈何世事弄人,天降一场大灾于谢氏一门,如今三载时光,转瞬悠悠,谢大公子依旧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岂不叫人长叹?
遥想当年,诸人把酒临风,却是少年豪气。
谢方知与赵蓝关众人在酒楼里痛饮这一会儿,风言风语已经长翅膀一样飞走了。
外头下着小雪,街道上一驾马车驶了过去,朝着姜府的方向。
眼瞧着要过年了,陈防己乃是姜老太爷的外孙,也往姜家这里带了不少的东西。
如今陈防己孤身一人在京,上头再无父母长辈,由此今年过年也来姜坤这里走一遭。
不过自然也有尴尬处,那便是他翻过正月,便要迎娶姜姒。
好在没嫁之前,他们还要表兄妹相称,避是应该避,可避之不及的时候,见见却也无妨。
更何况,姜姒不是那等拘束于繁文缛节的人。
因此,在花园转角的地方瞧见陈防己的时候,姜姒很自然地顿了顿脚步,敛衽一礼:“陈表哥。”
毕竟是闺阁中女子,姜姒出门也不算很多,即便是出门也碰不着陈防己。如今陈防己乍一见姜姒,抬眸一扫,便见她姿容越发艳丽,仿若那深海里明珠一斛,平白倾出万千光华来。
陈防己也拱手,慢慢一笑:“四表妹。”
到底是“姒”或是“四”,兴许只有陈防己清楚。
二人虽打了个照面,但到底不能多说什么,姜姒也丝毫没有多说的意思,便绕过长廊,顺着往东厢下去了。
陈防己站在后面看她,又看了看这廊檐,终究姜姒是他一个触不可及的幻梦,也代表着他落魄时候遇到过的所有屈辱与困顿,而如今,他仿佛能通过自己娶姜姒这一件事证明什么。
他原以为,自己对姜姒,不过也是一种执念。
可他没想到,在自己与傅臣之间,姜姒竟然选择了他陈防己,到底又叫他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陈防己站了一会儿,又去拜老太太了。
离开了的姜姒想起方才陈防己的表情,便问回头看过两眼的红玉:“他是什么表情?”
红玉摇摇头。
姜姒明了,如今的陈防己,也该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厉害角色了。
人啊,都是在变呢。
即便是老太太,当初设计那落魄寒士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陈防己也几乎成为了与姜荀并肩的大人物呢?
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唇边挂笑,姜姒不觉得自己嫁给陈防己有什么。
另一则,她也知道一些京中的消息:比如,谢方知回来了。
“四妹妹好兴致,都要出阁了,还在逛园子呢。”
如今的姜妩,已经作妇人打扮,正拿着鱼食儿在池边喂鱼呢,她虽是陈防己的妾室,这两年也生出不少的手段来,好生笼络住了她男人,只是姜妩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姜姒竟然也有会委身下嫁陈防己的一日!
若说这世间,姜妩最恨的是谁,那除了姜姒之外,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当初若不是因为姜姒,自己不会跳了那火坑,也不会被和靖公主惩戒,最后哪里用得着走上这样的绝路?
偏偏陈防己又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说好了要娶她为妻,一转脸就变成了妾。
可饶是如此,她不嫁又能怎样?
坑是她自己挖下的,如今也只有自己往里面跳,除了陈防己,她别无选择。
然而今天,姜姒竟然也要嫁陈防己。
谁不知道当初这陈防己是她看不上的?老太太又不是没用姜姒羞辱过他,就连她在与陈防己欢好的时候都曾经套出过一些话来,证明陈防己对当年的事并未释怀,反而是耿耿于怀。
姜姒要嫁,姜妩心里痛快,她到底也没攀上高枝儿,也只能嫁给陈防己。
可姜姒嫁进来,那是正妻,是要压在她头顶上的。
在府里当姑娘的时候,姜姒就是嫡女,要压她一头,眼看着都要嫁为人妇了,姜姒还是正妻,同在一府,又要压她一头,这叫姜妩如何能甘心?!
今天看见姜姒,新仇旧恨都涌上来,姜妩哪里又不知道陈防己的心思?
由是,两个人僵持了好一阵,过了很久,姜妩才一声冷笑,在姜姒回话之前道:“好好的世子爷不要,转眼要嫁陈防己,还真不知犯了哪门子的贱!”
尖酸刻薄。
姜姒自然听得出来,旁边的红玉哪里容得下姜妩这样说话,眼见着就要上去啐她,可姜姒一摆手,淡淡一笑:“宁南侯府高门大户有什么好?也不知是不是三姐姐说过,这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好,想来我还是听从三姐姐的建议好,选个低门出来的,以后日子也好过。”
“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姜妩终究还是愤愤不平,姜姒这话无非就是想要姜妩心里不舒服。
当初姜妩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可那也不过是酸,偏偏现在姜姒要嫁给陈防己,当初那一番话简直像是扇自己的脸。
姜妩恨得牙痒痒:“如今你连陈防己这样的破落户都选了,还端什么架子?”
端架子?
姜姒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看了看姜妩背后站着的那男人,便将怀里抱着的鎏金纹兽手炉拢紧了,笑一声道:“陈表哥,姒儿可没端什么架子,不过你这破落户也合该管管府里人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她一个做妾的,未来主母面前也敢闲言碎语,我长这么大,还没瞧见过胳膊肘往外拐的,可头一次瞧见这样贬低自家人的。”
姜妩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她转过身,就看见了面无表情背着手站在后面的陈防己。
陈防己去老太太那边见,说了两句客气话就走,回来的时候从另一头的回廊绕,竟然恰好听见这些……
他淡淡看了姜妩一眼,也只是这一眼,就叫姜妩抖如筛糠。
姜姒一看便知道,姜妩这些年在陈防己的后院,日子怕也过得不怎么样,至少陈防己从没将这女人放在眼底。
当初姜妩是怎么强要陈防己娶了她的他们也都清楚,如今姜妩有这样的下场,也是寻常。
姜姒笑吟吟地说完了这一番话,也不听陈防己的回应,便转身走了。
陈防己目光一转,目送姜姒离开,这才也转身,朝着外面行去。
思索了许久,姜妩还是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朝着外面去。
陈防己越是不说话,她越是害怕,只觉得地上排满了刀子,她脚踩在上面,疼得厉害。
刚出姜府门,外头就来了人报:“大人,朝中赵大人等人在聚丰楼摆了接风洗尘宴,问问您去不去呢。”
“接风洗尘?给谁?”
陈防己暂没搭理姜妩,回去再慢慢算账,外人面前,他从不露半分的愠色。
那长随道:“谢大公子。”
闻言,陈防己眉头一挑,谢方知?前儿便听人说这人要回来了,没想到如今真的回来了。此人一回来,怕朝中又有一场腥风血雨。“我即刻去,其余人照常回去便是。”
陈防己这里上马去了聚丰楼,后面的姜妩被下人扶着上马车的时候却觉得自己浑身酸软无力。
完了……
她现在想起姜姒的笑容,都还觉得可恶。
那时候,她必定已经知道陈防己站在后面……
陈防己此人心胸狭隘,对旧年那些落魄时候事情最是忌讳,她那一番话,无疑是戳了陈防己的伤疤。
现在姜妩已经懵了,而朝中的大臣们也都要发懵了。
谢乙回来了。
当初朝野上下,谁不赞谢氏方知才华盖世?可又有谁不叹他谢乙风流无状,白白荒废这样的才华呢?
可如今,看着谢方知三年风霜洗礼之后,整个人像是璞玉被雕琢出来,投射出一种灼然的光彩,将明珠上的灰尘拂拭干净,转眼便是“谢家宝树”。此般俊俏风流人物,一步步从殿外踏进来,便朝着宝座上的晋惠帝一拜:“臣谢方知,叩见吾皇万岁。”
晋惠帝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看着谢方知,与他想象之中的一样,谢方知变化很大。
至少在现在看着,是脱去了当年纨绔的形状,让人有几分忌惮起来。
直到此时此刻,所有人才知道“小谢相”的虚名不是乱叫的。
谢方知当得起这一个称呼。
皇爷叫了平身,接着便与谢方知叙旧。
朝中文武大臣无数,当着这许多人,自然有无数的官腔要打,谢方知道:“多年偏安于京城,不成见过我大晋名山大川,江河万里,近三年来几经辗转,多番游历,尝闻百姓疾苦,民生艰难。回想昔年荒唐岁月,不免忆及先父尊尊教诲,愧疚难安,由此方洗心革面,不负先父苦心栽培,亦不负圣上昔日寄予之厚望。”
这话倒是诚恳。
吃了这几年的风霜,看着谢方知,这才是真正的“浪子回头”,不少与谢相有旧的老臣们都忍不住地抹泪,只觉得若谢相泉下有知,也当为谢方知这般的改变而瞑目了。
作为皇帝,晋惠帝自然也是长叹一声:“谢乙如此,他日必为我大晋栋梁之才,谢相在天之灵,也可安慰了。”
众臣称是,可也有人不屑一顾。
只是现在谢方知刚回来,看着皇爷这样子,却是对谢方知毫无芥蒂,还要重用,自然不会有人出来扫兴。
如此说了一阵,晋惠帝便挥退了众人,显然要与谢方知谈论一些机密的话题。
殿中只剩下谢方知与晋惠帝几名亲信随从,他一副不解的模样,看向晋惠帝道:“皇爷可有什么交代?”
“三年前一场大火,是朕疏于防范,竟然酿成打错。当时朕着令各部严查,一直少有结果。谢相为国鞠躬尽瘁,不能枉死,不过你也不在京城,所以有一些事,朕压下来不曾告诉旁人,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自然比任何人都有资格知道。”
说着,晋惠帝便一挥手,叫了自己身边的掌事太监把码放着卷宗的漆盘端了上来。
谢方知站了起来:“这是……”
那太监躬身道:“谢大公子一看便知。”
谢方知看了晋惠帝一眼,晋惠帝朝着谢方知点头,于是谢方知放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看了起来。
这是三年来谢相府失火一案的调查明细,谢方知本身看书便是极快,一目十行,还号称过目不忘,虽有夸大,可此人足智多谋又天才无比,乃是人所公认。
一开始他看得很快,可越是到了后面,就越慢。
晋惠帝坐在上面看着,慢慢地弯唇一笑。
不过一转眼,他又是哀戚的表情:“这是该叫你知道的,只是……只是如今魏王势大,此事牵扯甚深,要拔除此患,朕也是逐渐有心无力啊……”
谢方知侧对着晋惠帝,身子似乎有些颤抖,手指握紧了,眼底也透着几分红,一副难以自已的模样。
他一掀自己衣袍下摆,便给晋惠帝行礼:“此等大仇,谢乙如何能坐视不理?圣上又怎能姑息此等大患三年?臣愿为圣上刀俎。但只圣上不弃,谢乙愿为圣上肝脑涂地,以报此血海深仇!”
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出来颇有气势。
谢方知垂首俯身,似乎含着昔年的仇恨。
那卷宗上不是旁的,正是这三年调查下来的结果,竟然是魏王萧纵。
“唉……”晋惠帝叹息一声,“当年都怪朕给了魏王太大的权力,不曾想他竟然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谢相乃是朕左膀右臂,想必除掉谢相,七皇子不稳,太子才废,他以为能从中得手吧……唯一连累的便是你们谢家……如今,你如此孝顺,朕如何能不答应?来人,拟旨:谢方知,才德兼备,忠君不二,体恤民生疾苦,又有谢氏遗风,便先入大理寺与通政使司行走,待他日功名在身,便行拔擢。”
“臣定不负皇上圣恩。”
谢方知谢恩,半分也看不出纨绔模样了。
众人看了也是唏嘘,不多时,谢方知便退了出去,赵蓝关等人就在前面等他。
不过宫门外,正有一班御史台的老臣等着面圣,瞧见谢方知从里面出来,就有几个冷笑一声:“孝期外出,不为其父守孝,谢相怎么有这样不孝之子,还指望加官进爵不成?真是羞杀我等!”
谢方知没为父守孝,这就是他入朝之后永恒的污点,洗也洗不干净的。
不过,从头到尾,谢方知就没想过要洗。
他朝前面走了两步,与赵蓝关见了面。
赵蓝关自然也听见了那几个老臣的话,大晋也是不杀言官的,所以这几名老臣有恃无恐,正准备进去参谢方知一本呢。
听着后面闲言碎语,谢方知给赵蓝关打了个手势,轻飘飘道:“把那个老不死的拖出去打。”
赵蓝关一干莽夫闻言一怔,接着毫不犹豫冲上前去,把方才大放厥词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拖出来,按在地上拳脚打了好一顿。
“你们干什么?!”
“这是要反了!你谢方知好大的胆子,连御史都敢打!来人啊!”
“还有没有王法了?!”
谢方知心说老子就是王法,以后叫你知道厉害!
听着后面赵蓝关等人把那老头儿打得哇哇大叫哭爹喊娘,他才懒洋洋道:“好了,留他半条命,打死了皇爷又要说了。咱们还是回去喝酒吧。”
于是赵蓝关等人收了手,嘿嘿笑了一声,朝着地上“呸”一口,这才无视了几名老臣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朝着谢方知而去。
谢方知背着手站在宫门前,看那老臣被人扶了起来,哭天抢地朝着宫门里去,似乎打算告御状去,他这才收回目光,与赵蓝关一道去远了。
赵蓝关也不问谢方知是什么打算,刚回来就往死里得罪人,这不是谢方知的作风。
可这也就赵蓝关知道。
谢方知的城府也不浅,这三年出去又怎么可能只是游历?
聚丰楼里已经聚了不少的人,谢方知刚刚上楼,就被众人围住了,好一顿地嘘寒问暖叙旧寒暄。
待到坐下来的时候,谢方知就看见了陈防己。
陈防己与谢方知并无什么交集,不过是知道谢方知将来肯定是个不简单的,大家都来了,他也不好不来。
桌上轮番敬酒,轮到陈防己的时候,他也端酒起来道:“今日得见谢大公子风采,方知世上我等尽是凡人,今日浊酒一杯,为谢大公子洗尘了。”
朝中陈防己的人缘也不很坏,谢方知脸上挂了笑,起身来,也一杯与这朝中大红人碰上,洒然一笑道:“如今谁不知陈大人也是炙手可热人物?能得陈兄一杯酒,谢某与有荣焉,故此先干为敬。”
陈防己看他一杯喝了,便也喝了一杯。
不过谢方知却没坐下,而是提了酒壶,亲自给陈防己斟酒,笑道:“今儿傅兄没来,咱们可得好好恭喜恭喜陈兄,谢某才回京城,可就听说过,这曾经名满京城的大美人姜四姑娘一朵娇花,就要被陈兄摘到手里了。陈兄一月后就是大婚,我等怎能不敬上陈兄一杯呢?到时候可还要去府上叨扰讨饶的。”
陈防己杯中酒满,想起姜姒来,也是微微一笑:“谢大公子消息也灵通。”
众人先听谢方知说“傅臣不在”,都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他干什么要提这一茬儿,若是傅臣在,大家哪里还能恭喜呢?
如今陈防己也厉害,众人赶紧起来巴结:“来来来大家预祝陈大人抱得美人归!”
“陈大人,请。”
“陈大人,恭喜了。”
……
众人都起来举杯,谢方知也满脸笑意给自己满上一杯,而后与陈防己碰杯,一副真心诚意的祝贺模样:“谢某预祝陈兄与姜四姑娘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陈防己这一生难得有这样有脸面的时候,也是一笑,与众人碰杯毕,便一饮而尽。
谢方知品着盏中酒,一看旁边赵蓝关微微抽搐的表情,却跟没看见一样,又与众人豪饮去了。
此刻,无论谁看来,才归来的谢大公子与朝中新贵陈防己都是一副哥俩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