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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下】
闲云在宫外有个弟弟,名叫汉生,年纪轻轻的,还在私塾读书。
爹娘死得早,家中除了才十三岁的汉生,只剩下个年纪大了的乳娘,乳娘自个儿只有个女儿,如今已经嫁了人,就把汉生当做自己的孩子养着,娘俩生活在一处。
闲云每月托人带些银两回去,而乳娘平日里也帮着一家绣庄做些针线活,所以汉生有机会在私塾念书。
每隔半个月,汉生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信,送信的自然是闲云认识的尚食局里一个负责运送货物的太监。
可是这个月已经差不多过去三分之二了,汉生的信还没来。
闲云左等右等,实在是坐不住了,就跑去尚食局找那个小太监,可跟那人同住一屋的人说,“渐玉大清早的就去运货了,估计这个点儿也该回来了,姑姑要不再坐会儿等等?小的去给您泡杯茶。”
闲云哪里坐得住呢,忙摆手道,“别了别了,告诉我他今儿打哪个门儿回来?”
“应该是宣武门吧,今儿是运瓜果,那边儿路坦点儿,也不会颠着。”
闲云二话不说就朝宣武门去了。
她担心弟弟是不是病了,还是家中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忽然就没了信。
走到宣武门前面了,因为心头慌,闲云并没有记起上回遇见的那个小侍卫就在这儿值守,还是朱赫揉揉眼,定睛一看果然是她,笑着跟她打招呼,她才抬头看见对方。
“姑姑!”那厢的朱赫笑得眉眼弯弯,一个劲儿朝她挥手。
闲云走近了,强压下心头的慌张,朝他瞥了一眼,“这么高兴做什么?我给你送银子来了?”
和朱赫一起值守的三个人低头憋笑,而朱赫面上一红,一边挠头一边说,“这不是忽然见到姑姑,太激动了嘛。”
他有心情激动,闲云可没有,当下也没顾着理他,朝着外面伸长了脖子望了望,就是没见着马车的影儿。
“姑姑找什么呢?”朱赫也随着她的目光往外看。
“尚食局今儿运送瓜果的小太监回来了没?”
“还没呢,早上天还没亮就出去了,估摸着……”朱赫看看天,“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的也就回来了,去不了多久的。”
闲云只好站在那儿等,不时地往外瞧。
朱赫看出她心情有些焦躁,就问她,“姑姑等那小太监做什么?”
闲云心头憋得慌,听他问,也就想着说出来要好受些,便把弟弟的事情跟他说了。
“姑姑别急,您也说了汉生今年都十三了,功课肯定是越来越忙,一时半会儿没工夫给您写信也是正常的。我记得我十三的时候都开始读后汉书了呢,先生还叫我每日些篇读书心得,害得我没话找话说,就担心第二日挨手心,哪儿还有时间写信啊?”朱赫总是这般好脾气,笑嘻嘻地安慰她,说得可真了,“准是功课太忙给耽误了,您也别着急,总不想汉生挨手心吧?”
这么一说,闲云果然心头好受些了,接着便诧异地望着他,“你也习过书?”
“那当然,我可是从小读书读到大的,十五了才进宫当侍卫的……话说,姑姑你不觉得我看起来就是一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才子模样么?”有人得瑟了,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小动物,却被旁边年长些的侍卫一巴掌打在后脑勺上。
那人边笑边跟闲云说,“这小子就爱得瑟,读过点书就爱瞎卖弄,姑姑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半灌水响叮当罢了。”
正说话间,外面响起了马车轱辘轱辘的声音。
闲云立马看了过去,就见渐玉驾着马车朝着宫门驶来,当下面上好不容易露出的笑意一下子没了,又回到了先前焦急的状态。
渐玉也瞧见了她,一驶过宫门,便勒着缰绳停了下来,还不待闲云开口说话,就跳了下来,着急地对她说,“云姑姑,乳娘病了好几天了,今儿我去取信,才知道汉生都几日没去私塾了!”
什么?乳娘病了?
闲云脸色大变,一把捉住渐玉的手,“汉生有叫你带话给我吗?乳娘病得很重是不是?这几日他们吃的什么?汉生有没有瘦了?”
一连串的问题铺天盖地地朝渐玉压来,他一愣,还不知怎么从哪个问题答起,便听一旁的朱赫打岔道,“姑姑别急,一个一个地问,这事儿急不来。”
闲云素来是个稳妥的人,今儿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急了,才一下子乱了分寸,眼下见渐玉也懵了,这才接受朱赫的建议,一个一个问起。
原来前些日子夜里有雨,乳娘忘了关窗,就受了凉,第二日有些咳嗽,结果一想到去药铺抓药又要花钱,索性就这么耽误着。岂料第三四日竟然咳出了血,病得下不了床。
汉生才十三岁,跑去药铺抓了药来熬给乳娘,结果乳娘年纪大了,这病一拖就严重了,也不是几服药就能解决的事儿。汉生担心乳娘的身体,就连私塾也没去了,成日在家照顾乳娘。
闲云一听,急得要命,家里就这么一老一小,老的病了,小的又连照顾自己都有问题,这可如何是好?
她心乱如麻,“不行,我得亲自出宫去看看!”
渐玉忙道,“姑姑不可鲁莽行事!前个月省亲的日子才刚过,这个月底又是容贵妃娘娘的生辰,您哪儿能随随便便出宫去啊?让上头知道了可不得了!”
闲云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了,虽说主子疼自己,但好歹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就连主子自己也不能这么平白无故出宫去,何况是自己这个奴才呢?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最后只勉强从包里掏了个布袋子递给渐玉,“我再想想办法,这些银子你拿去,回回出宫都替我跑腿,辛苦你了。”
渐玉忙摆手不接,“顺路而已,姑姑何必这么客气?”
闲云心乱如麻,也不答话,只把布袋子塞进他怀里,就转身走了。
朱赫站在那儿,愣愣地看着闲云失魂落魄的模样,挠了挠后脑勺,没说话。
那日夜里,闲云去求容皇贵妃,把家中的情况禀明了,希望能得个出宫的机会。
容皇贵妃拉着她的手,安慰她说,“行了,别着急,人年纪大了总会得点病,好好吃药总会养好的。”
可是接下来,她迟疑地瞧了眼闲云,叹口气,“今日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听说昨儿彩云阁杖毙了个宫女,因为……因为私自出宫,被连夜抓了回来。”
闲云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她早该知道这段时间管得紧,何况宫女出宫这种事素来就很难。
容皇贵妃也理解她担心家中境况的心情,便拍拍她的手,“也别难过,赶明儿我就叫福玉带些银两去你家走一趟,好好安慰安慰你弟弟,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替乳娘看看。”
闲云忙谢恩,可容皇贵妃却明显看出了她眼里的担忧和失落。
没办法,自己虽然受宠,但宫里的规矩还是得守,尤其是皇帝又是个那么严厉果决的人,自己要是在这儿给他捅了一堆篓子要他来善后,估计他也会烦心。
可是家中有事,不让闲云回去的话,始终牵肠挂肚的,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想来想去,她忽地问闲云,“今儿是在哪个宫门口等的渐玉?”
“宣武门。”
宣武门?皇贵妃心下有了计较,当下笑眯眯地让闲云先去休息,另叫来福玉办事儿。
夜里,闲云坐在窗子边儿上呆坐着,望着桌上的油灯失神,心里想着家里的境况,难受得不行。
她在汉生几岁的时候就进了宫,这个弟弟一直都是乳娘带着,而乳娘也对汉生尽心尽力的,两个都是她极亲极亲的人,可如今出了事儿,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叩叩。
忽听窗外传来了敲击声,吓了闲云一大跳。
“谁?”她警惕地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朝外看。
“是我,朱赫。”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属于少年的清澈温润的嗓音。
闲云硬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朱赫?”
他怎么会在惜华宫?
“姑姑您先开门儿,隔着门怎么说话啊?”外面的少年在埋怨,声音里充满朝气,驱散了夜色的沉寂与寒冷。
闲云于是把门打开,一见朱赫,又是一愣。
这家伙为何穿着太监的衣服?
可不是?朱赫穿着一身深蓝色小太监衣裳,眉清目秀的,乍一看还真有那么几分像。
当然,闲云不可能说出来。
朱赫不知闲云心头在想些什么,笑眯眯地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我知道姑姑您现在肯定满肚子疑惑,不过时间太紧,我没时间跟您坐下来细说,还是边走变说吧!”
他忽地伸出手来拉着闲云往外走,也不避嫌,倒是闲云吓了一大跳,忙缩回手来,斥道,“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他是穿着太监衣裳,可毕竟不是个太监。
朱赫露齿一笑,“得了得了,就知道姑姑是个麻烦人儿,跟您坦白说了吧,是容皇贵妃娘娘让我来的,叫我连夜带您出宫一趟,正好宣武门那边儿都是我一个队的兄弟们,娘娘已经都打点好了,放咱们一马,让咱们出宫一趟也没什么,赶在天亮前回来就行。”
闲云的眼里一下子绽放出喜悦的光芒。
可以出宫了?可以回去看看乳娘和汉生了?
瞧着她的双眼像骤然璀璨的星辰,朱赫也笑得开心,“好了好了,快些走吧,您不想早点见到汉生吗?”
想,怎么会不想呢?
闲云做梦都想!
当下顾不得许多,赶忙跨出门去就要走,岂料手忽地被拽住,她回头一看,只见朱赫踏入房内,从她的衣架上拿下披风,替她轻轻披上,然后又是熟悉的露齿一笑,“外面夜寒露重,姑姑还是加件衣裳,别为了看汉生和乳娘,反倒把自己给病倒了。”
她一愣,竟没有想过会有人对自己做出这样关切亲密的举动。
就这样微微抬着头看他,才注意到原来他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
这是闲云头一次这样认真这样近距离地看朱赫,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间的面容虽略显青涩稚气,但轮廓分明的面庞明明白白地写着英俊二字。
他的眉毛很浓密,剑眉飞扬入鬓,一双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总是笑得弯弯的看着她——比如此刻。薄薄的嘴唇泛着温润的光泽,颜色美好似是三月枝头淡淡的桃花,一抿起来笑时,就会弯成好看又讨喜的弧度。
看他惯来这样笑,闲云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首再平常不过的诗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姑姑?”朱赫看她就这么盯着自己,也不急着走,疑惑地出声询问。
闲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看他看得出了神,慌忙垂下头来,面上一红,却故作正经地道,“走吧走吧,赶紧走!”
朱赫哭笑不得地跟上步伐匆忙的她,他难道不是早就在等她走了吗?
出宫的过程十分顺利,朱赫拿出腰间挂着的容皇贵妃的牌子,于是宫门一开,谁也没说话,直接放行。
夜色沉沉,一路上只有马车的声音。
朱赫穿着太监服,坐在车厢外驱车,而闲云就这么坐在车里,时不时透过晃动的车帘看一看外面的景色。
黑漆漆一片,其实什么也瞧不见,但她又是喜悦又是焦虑,喜的是终于能回家了,焦的是不知现在家中是怎样一番场景,所以这种情绪之下,她只能借着看窗外之景来分散注意力。
她的怀里还捧着临走之前汀兰拿来的一包银子,虽然汀兰没说,但她怎么也不会蠢到不知主子心意的地步。
主子,主子……
想到那个浅笑盈盈的主子,闲云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大约是三生有幸才得到这么个亲人似的主子。
朱赫怕她一个人在里面胡思乱想,就一边驱车,一边笑着大声道,“姑姑,不如我给您唱支歌吧?”
不待闲云回答,他却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闲云本来还惆怅着,一听他用那样豪迈年轻的嗓音唱出“老夫”二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赫也笑了,边笑却还边唱,声音里充满激昂,好似对未来充满希望,好似拥有又不倦怠的热情。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是一个多么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壮志满怀,无忧无虑。
闲云有些失神地听着他一遍又一遍唱着这首词,只觉得心情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
朱赫,朱赫,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年轻人似乎有着神奇的力量,总能叫人觉得好似一切都充满希望,生命里都是些惊喜。
因为事先了解了闲云家的地址,所以朱赫照着渐玉交代的路线一路将马车驶入了城里一条小巷,直到巷子太窄,马车过不去了,才吁地一声停下马车。
“姑姑,到了。”他掀开帘子,伸手去牵闲云。
闲云犹豫着没有把手递给他,抬头却对上那双毫无杂念的清澈眼眸,心里暗笑自己顾虑太多,于是便不再迟疑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明明是个比她还小的少年,却不但个头比她高,手掌也比她大不少。朱赫稳稳地牵着她跳下马来,温热的手心给了她不少安慰。
“我在这里守着马车?”他出声询问。
闲云感受着微凉的夜风,摇头道,“一起进去吧,外边儿冷,进去喝杯热茶。”
于是朱赫探头探脑地跟着她走入了这间大门虚掩的小巷里的旧民房。
不算大,应该是祖屋了,看上去颇为陈旧,但是也有家的气息。
小小的院子里有堆柴禾,门窗上贴着不知是哪一年的春联窗花了,察觉到朱赫目不转睛地盯着左边屋子的窗户瞧,闲云笑了笑,“那是我七岁那年剪的。”
其实言下之意是想说:你看我这么小就这么能干了,多了不起啊?
朱赫摸摸下巴,深沉地点头道,“不错,七岁就会剪飞鸟撞门的场景了,想象力也很丰富。”
闲云面色一僵,拉下脸来不再说话……这明明是鲤鱼跃龙门好吧?哪里是什么飞鸟撞门?!
走过了院子,大门是紧紧关着的,里面还亮着灯。
闲云敲了敲门,听见弟弟在里面问,“谁?”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拔高了声音道,“是我,汉生,是姐姐回来了!”
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将门推开来,眉目清秀,看着和闲云有几分像。
一见到闲云,汉生的眼睛立马红了,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呜咽着喊了声,“姐姐……”
本来闲云也不是个爱哭的人,一见弟弟这模样,眼圈也红了,边搂着他说着“不哭不哭啊汉生乖”,一边自己也使劲抹眼泪。
朱赫愣了愣,知道姐弟俩肯定有好些话要说,便默默地又走出了院子,隐约记得刚才驱车来时似乎经过了一家药铺。
他快步走过了几条街,瞧见了已经关门的药铺,忙踏上台阶敲了敲门,“有人吗?”
反复问了好几次,才里面传来一个苍老而不满的声音,“已经打烊了,明日再来吧!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想着闲云的乳娘还病着,朱赫犹豫了片刻,对着里面喊道,“老人家,麻烦您行行好,帮我家老太太看看病,我……我出三倍价钱成吗?”
门倏地开了,那白胡子老头儿一脸精明地看着他,上下打量打量,哟,是宫里的阉人!
宫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大手笔。
而因为涉及到官家,大夫也不敢怠慢,于是笑眯眯地说,“既然小公公如此有诚意,那老夫就跟你走一趟吧。”
待大夫背上了药箱,朱赫一边带路,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那点银子……算了,反正上回也打算把媳妇本儿送给姑姑赔罪的,那日她没要,今日也派上用场了。
银子没了还能再赚,但若是乳娘的病好不了,姑姑就该伤心了。
说到底,还是人更重要。
回到小院的时候,闲云果然已经陪在乳娘身边了,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就这么几日功夫瘦削了不少,比上个月闲云见到她时清减多了。
眼见着她担忧地替正在咳嗽的乳娘拍着背,朱赫忙道,“姑姑,大夫来了,您先让他替乳娘瞧瞧!”
闲云一愣,回头便见着了大夫,于是退到一边来,和朱赫站在一起。
“这么晚了,哪儿来的大夫?”她抬头瞧朱赫。
朱赫脸色微微一红,“大夫心善,听我说了乳娘病挺重的,就跟我走了这一趟。”
闲云又不是傻子,见朱赫也撒不来谎,当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睨他一眼,“你的媳妇本儿呢?”
朱赫脸红加深,不吭声了。
闲云叹口气,从桌上把容皇贵妃给的那包银子递了过去,“花了多少,自己算算。”
朱赫不接,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人影,半天才嘀嘀咕咕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出了钱又拿回来的道理?”
闲云又好气又好笑,“那我问你,媳妇本儿没了,以后怎么娶媳妇啊?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朱赫下意识地说,“跟着姑姑当个小跟班也行啊,反正是姑姑害我没了媳妇,那就陪我一辈子光棍吧!”
闲云脸一红,柳眉一竖,朝着地上啐了一声,“呸,真不正经!”
朱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貌似……把姑姑给调戏了?
这一夜过得很快,闲云和乳娘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又哄着汉生去睡了,汉生明明已经很困,却还一个劲儿拉着她的手说,“姐姐别走……”
闲云红了眼圈,一边哎哎地应着,一边看着他终于合上眼睛睡了过去,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关好房门。
院子里,那一身太监服的小子正不声不吭地劈着柴禾,年纪虽轻,但力气却很大,一斧子劈下去,柴禾就轻轻松松地从中裂开,声音也不大。
闲云看了一会儿,没吭声,见他额上渗出些汗珠子,这才走到他身后,掏出帕子递给他,“喏,拿去擦擦。”
朱赫被她吓了一跳,丢下斧子回头结果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又拿过帕子凑到鼻端闻了闻,“咦,好香啊!”
方才那点感动一下子又跑到了九霄云外,闲云一把抢回帕子,“臭小子,尽会乱说话!”
叫他不正经!叫他调戏她!
朱赫可是冤枉得很,实话实说也有错?
这小子素来生活在一群侍卫里头,也没怎么跟女孩子相处过,没有弯弯肠子,只会直来直去,也亏得这种爽快不计较的性子,一众兄弟都喜欢他。
见他又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闲云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只得叹口气,拿着帕子替他把鼻子上的汗珠擦了个干净,“你呀你,这性子也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将来该娶媳妇儿了,见着喜欢的姑娘了,难道也口无遮拦么?”
朱赫愣了片刻,因为闲云凑得这样近,认真地帮他擦着汗珠,也不嫌弃他一身臭汗。
她的皮肤很细很白,借着油灯的光,看着像是上好的白瓷,嘴唇也红艳艳的,一双眸子里尽是温柔缱绻。
鼻端是手帕上的香气,像是兰花,又像是夜来香,他下意识地想着:约莫姑姑身上就是这个香气吧?
“好了,已经擦干净了。”意识到自己想了些什么,朱赫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去,轻轻拽住她的手,鬼使神差地说,“口无遮拦也要看对象的,若是不喜欢,何必去说那劳什子的混账话?”
闲云的魂都快被吓飞了。
这小子说了些什么?
她张着嘴,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慌忙缩回手来。
他握过的地方滚烫滚烫的,仿佛沾染了他的体温,那帕子捏在手里也是烫得惊人,好似被火炭烧了一样。
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光,闲云才倏地跳起来,“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一会儿天该亮了!”
她像只受惊的兔子,就这么匆匆跑出了院子,坐上了车。
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夫也说乳娘的病没有大碍,吃些药就好,而汉生那边也说定了,明日起就继续去私塾读书。
按理说,现下的心应该很平静很欣慰了,可是却不知为何,从小院一直到宫门口,她都只能听见自己响彻心扉的心跳声。
闲云,你在想些什么?那不过是个小孩子,小你三岁的小孩子罢了!
她恨恨地闭了闭眼,臭小子,没事说什么混账话来戏弄她?还当他是好人呢,没想到居然真是个混账家伙!
可是闭上眼后,她仿佛又看见了朱赫,以无数种姿态面目出现在她眼前,或是委屈无辜地跳进荷塘让她消气,或是可怜巴巴地从怀里掏出媳妇儿本赔给她道歉,又或者是今日,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替她默默地做了这么多事。
他究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还是个已经长大了却仍旧无忧无虑的男子汉了呢?
闲云胡思乱想着,却忽的听见车外传来了他的歌声。
东风聒得砧声碎,雨落银盆,长夜苦闷。愁人不知相思意,声声慢,声声问。
斑竹又染鹅黄嫩,马蹄声去,暗愁横亘。今日一别愁相见,相思苦,相思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韵律不全,平仄不对,听得闲云想笑。
可是她哪里笑得出来呢?这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控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让他苦让他闷了?
几乎是马车一到宣武门,她就倏地跳下车来,也不理会身后的人怎么叫她,飞快地拎着裙摆跑掉了。
仿佛不知疲倦的兔子,她就这样一路跑回了惜华宫,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后定定地靠在门上,胸口大起大落,情绪波澜壮阔。
闲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那个姑娘面颊嫣红,仿佛枝头盛放的杏花,而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像是染上了一层雾气,亮晶晶的,藏着莫名的期待和悸动。
胸口起伏的也许不是因为剧烈运动后难以平复的喘息,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她只能感觉到那种难言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内心。
好像一切都乱了套。
日子好似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样,半月后,汉生来了封信,说是乳娘的病全好了,他又能安安心心去私塾读书了,也请姐姐放心。
闲云拿着信,贴在心口笑得很开心,可是笑着笑着,脑子里却浮现出了朱赫的模样,那家伙……似乎也有功劳。
想着想着,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儿,呀,他的媳妇儿本!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欢天喜地地拿了自己攒下的钱,然后笑吟吟地冲出了门。
汀兰打算来叫她吃饭的,结果见她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哎哎,这都吃饭的点儿了,往哪儿窜呢?”
闲云笑着扬扬手里的钱袋,“还人情去呢!”
结果到了最后,这人情也没还成,原因自然是那小子死活不肯收,理由依旧是那个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决定了替她花钱,就没有平白无故要回来的道理。
朱赫望着她,露齿一笑,“姑姑若是实在觉得欠我人情,今后有需要的时候我自会找你。”
闲云一想,也成,毕竟自己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嘛,帮点忙还是可以的。
于是那日以后,朱赫真的……一有需要就去找她。
有时候是练武的时候弄破了衣裳,需要点针线缝缝补补的,闲云便想着反正顺便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哪里做得来这些呢?于是就帮他把那些衣服缝好了。
有时候是练武的时候受伤了,找她要点金疮药,闲云一想,他院里那些大男人手劲儿大,抹起药来估摸着得疼死他,便亲自动手,心里还安慰自己,就当他是弟弟一样照顾就好。
有时候纯粹是那小子执勤打这儿经过,便摸着摸着就摸熟了门道,惜华宫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了,谁也不说什么,便让他进来找了闲云,偶尔喝杯茶,偶尔吃块点心。
闲云见到他的日子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成了习惯,几日不见还会觉得纳闷,这小子怎的不来找她?
容真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这傻丫头,自己的春天来了都不知道!
到了秋天的时候,闲云一直忙到中秋节,指挥着小太监们把惜华宫装饰完了时,忽地想起了朱赫。
算一算,他半个月都没来找她了啊……
恰好屋里有些容真赏的月榜,她想着朱赫爱吃甜食,便用油纸包好了,打算拿去宣武门那边儿找他。
快出门时,又忽地犹豫了片刻,最终把油纸包换成了精致的锦盒,看着也有食欲些。
大老远的就看见他的院子里一众兄弟都在起哄,闲云走近了一看,便看见院子门口那儿站着个姑娘,脸红红的在往朱赫怀里塞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那姑娘穿着小宫女的衣裳,显然是哪个殿里新来不久的丫头。
她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
那小宫女脸红红的,低着头羞得不知如何是好,半天才说,“这是御膳房里没做好的月饼,没法拿给主子吃,就给我们这些奴才了,我想着……想着你爱吃甜食,就拿来给你了。”
朱赫一愣,随即大大咧咧地接了过去,露出惯有的灿烂笑容,“那就多谢碧荷了!”
小宫女见他收下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又听院子里一群家伙都在起哄,羞得转身就走,岂料没走上几步,忽地撞见了面无表情立在路中央的闲云。
闲云看见朱赫走到院门口去见这宫女,也看见朱赫收下了这盒月饼,包括他那熟悉的笑言、弯弯的眉眼,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
他是真愚蠢还是假糊涂?一个宫女拿着这种得来不易的东西跑来送给他,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谁都看得出这小姑娘喜欢他,难道他也……
闲云的脸色阴晴不定。
小宫女撞见了她,吓得脸一白,忙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云,云姑姑……”
闲云带过不少宫女了,也不记得这是哪一个,看见她羞怯柔弱地跪在地上朝自己磕头,情知她是怕自己追究她私会男子的罪名。
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叫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这么定定地看着地上的人。
而这时候朱赫也见着她了,心下叫了声坏事了,忙走过来拉起碧荷,笑着对闲云说,“呀,姑姑来了?这是我妹子碧荷,快,跟姑姑问声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闲云本来也没打算追究的,可一见着朱赫这样维护碧荷,生怕自己会对她怎样,当下情绪就不好了。
她看上去是这样恶毒的人?就因为一个小宫女送月饼给他,自己难道就会对她怎么样?
闲云的目光定定地锁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只觉得像是有针在往眼里扎。
沉默了半天,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朱赫,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呀,半月没见,我连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子都不知道了呢。”
她难得地对他笑得灿烂温柔,可那眼神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
她想她猜到了为何这半个月他都没有来找她了。
因为他有了个“妹子”,有了这个碧荷。
朱赫显然看出了她情绪不对,当下朝她手里一瞧,那可不正是盒包装精美的月饼?
忙陪笑着去接那盒子,“姑姑是给我送月饼来了?”
闲云猛地一缩手,冷冷的看着他——你都已经有月饼了,还要我的做什么呢?
她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误会了,这是我吃不完的月饼,拿来喂鱼的罢了。”
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闲云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姑姑!”朱赫上前来追她。
可她走得飞快,到最后头也没回,只告诉自己,这人不过尔尔,从今以后还是别再相见了。
她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出宫那一日,他坐在马车前唱着歌,她坐在马车里安心等待着;他拿出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去替她的乳娘请大夫,还有她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他为她劈柴做事,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声声慢,声声问。
相思苦,相思甚。
他唱的那些可笑的曲子不知怎的就钻进了脑海,闲云这才发现,原来这段时日她竟然已经这样适应了有他陪伴。
他爱讲些有的没的笑话,她就配合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他跑来拿针线拿药膏,她就事事亲力亲为,替他把一切都做好。
可是今日呢?今日她才知道,原来他有个碧荷。
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像是吃了黄连,难受得不得了。
闲云狠心把那盒月饼往草坪里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中秋之夜,花好月圆。
宫里开了宴会,主子们都去了,而奴才们也聚在一起,吃些主子赏下的东西。
只有闲云一人精神恹恹地坐在后院,看着明亮又孤独的圆月,觉得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有孔明灯飘过来,刚想去瞧瞧,就见长廊那儿出现了个人影。
朱赫拎着月饼走过了,笑吟吟地望着她,“姑姑在做什么?”
在诅咒你全家……
闲云看了他就气,索性什么都不说,坐在那儿只顾着看那盏孔明灯。
“姑姑吃月饼。”朱赫坐了下来,把手里的月饼推到她眼前,不推还好,这一推,闲云就更气了。
“哟,怎么,碧荷送你的月饼吃不完,就想让我帮着解决啊?”她弯酸挖苦他。
朱赫情知理亏,只得陪笑着打开那油纸包,拿出只月饼递给她,“姑姑,吃点吧,虽说比不上你这儿的,但好歹也是月饼……碧荷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呢。”
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句话,闲云只觉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碧荷,碧荷,什么都是碧荷!
既然她舍不得吃拿来送给你,你又给我做什么?
闲云只觉得委屈,心痛,愤怒,难过。
明明前些日子还对自己那样温柔那样特别,为何今日张口闭口都多了个碧荷?
是啊,碧荷多好啊,小家碧玉,又和他年纪相当,自己算什么?
思及至此,闲云忽地惊住了。
她在想什么?什么年纪相当?难道她……
一直不愿面对事实的人顿悟了,她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了。
可是那又怎样?好不容易面对了,却是在发现他有了新人的情况下。
闲云想哭,眼圈也红了,却见朱赫伸手摘下了那盏摇摇晃晃的孔明灯,无可奈何地凑到她面前来,“喏,拿去看看。”
她没好气地别过头去,不理他。
朱赫又好气又好笑,现在是谁像个孩子?
他把那盏灯又凑到她眼前,拉下她捂着脸的手,“乖,看一看,就看一眼。”
闲云下意识地瞟了眼,却见到那灯上用毛笔写着几个大字:
姑姑,中秋节快乐!
多没文化的人啊,这么诗意的场景,这么浪漫的举动,却被这样一句蠢到家的祝福给毁灭了。
闲云嘴角一抖,眼泪就掉了下来。
蠢货,蠢人,蠢蛋,蠢驴!
做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叫她动了心,可他怎么能这么蠢,蠢到忽然冒出了个什么碧荷?
他喜欢碧荷?
啊啊啊,他怎么可以喜欢碧荷?
还拿着碧荷的月饼来请自己吃,他真是脑子被门挤了么?
眼泪越来越凶了,简直有把他淹死在这里的趋势。
朱赫吓得赶忙扔了灯,举起袖子去替她擦眼泪,“呀,怎么哭了?”
“你把我蠢哭了……”闲云抽抽搭搭地指控他,贪恋他的温柔,却又伤心他劈腿的事实。
朱赫哭笑不得,“好好好,是我蠢,把你蠢哭了……那我聪明点儿,你别哭了成不?”
“你都有碧荷了,找我吃月饼做什么?”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朱赫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她了,再迟钝也反应过来。
“什么碧荷?什么月饼?傻姑姑,我只是为了帮你讨点月饼,想着今日和你一起赏月,才与她交好的啊!”
闲云一怔,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究竟谁才是真傻?
朱赫笑了,无奈地替她把眼泪擦干,“姑姑,我给你讲个故事。”
啊?这种时候究竟是为什么忽然要讲故事?
闲云傻傻地望着他。
于是少年露出灿烂的笑言,给她讲了个莫名耳熟的故事。
从前有个汉子,喜欢上了一个妹子,为了引起妹子的注意啊,他就老是弄破衣裳弄伤自己,然后眼巴巴地爬去要点针线或者药膏,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给他缝缝补补、包扎包扎,他也就好死乞白赖地赖在那儿多看人家几眼。
可是汉子愁啊愁,妹子似乎就当他是弟弟呢,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真正的她的汉子呢?
于是汉子的兄弟们出了个主意:中秋佳节,大团圆嘛,选在那日告白该多好?
汉子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半个月都没有来找妹子,光顾着扎孔明灯、与御膳房的小宫女攀关系要月饼,岂料因为太蠢了,居然叫心仪的妹子误会他另结新欢了!
“你猜结果怎么着?”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其实是忐忑不安地在问她会给他怎样的答案。
闲云又哭又笑,边打他边说,“结果汉子太蠢了,妹子被他给蠢死了,只好双双去地下当对鬼鸳鸯了!”
第二年,宣武门前的一个叫朱赫的小侍卫因为兢兢业业,被破格擢升为了御前侍卫,皇上见他机灵,就将容皇贵妃面前一个叫闲云的姑姑赐了过去,“你俩好好过日子吧!”
姐弟恋的爱情也终于开出了花,虽然……这原本是个严肃的故事,但写着写着,就被作者给歪楼了。
总而言之,皆大欢喜就好啦。
最后说句俗气的,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