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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睡得深沉,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杨恬睁开惺忪睡眼,望着陌生的帐顶,有一瞬间的晃神,似是不知身在何处。但红帐如火,她也很快想起昨日旖旎,不由脸上一热,清醒过来。
身边已空了,她撑着坐起身,只觉腰眼、双腿都是酸疼,莲足踏进鞋里,犹觉得有些颤颤,不由红着脸暗啐一口。
婚前铺床是大嫂王研带人过来的,回去便与她说布置得同她闺阁仿佛。
昨夜,她揭了盖头后,在等着新郎归来时也仔细看了,与其说是像她闺阁,其实,更像是在祥安庄上的布置,那也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那边窗户半开着,有微风细细吹来,杨恬走过去扶了窗子,便见到了院中正在练拳的沈瑞。
他一身蟹壳青短打衣衫,看着文雅,却是一套拳使得虎虎生风,劲道十足。
一时又恍惚起来,当初她在庄上养病时,偶尔清晨早起,也是这般坐在窗边看着他打拳。
这一瞬间好像时光就这样哗啦啦流淌回去,回到那些虽受病痛折磨却心里装着蜜糖的甜美日子。
她的嘴角就禁不住往上翘。
沈瑞却是一早起来,精力勃发,软玉在怀,不免动情,却碍于小娇妻昨夜初尝云雨娇怯得紧,唯恐伤了她,想着来日方长,只得出来洗把脸、打趟拳,醒醒神,也消耗消耗精力。
然一趟拳未打完,转身时已瞧见窗边有人。
他的小娇妻,一头青丝散在肩头,一张白净的小脸不施粉黛,但双颊晕红,却比那胭脂颜色还美。亮晶晶的双眸微弯,红馥馥的檀口噙笑,让人看着便心生暖意,想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才好。
沈瑞这笑也就自心底而发,这拳便也打不下去了。
两下收势,平了气息,他快步走到窗前,握了杨恬的小手,只觉触手生温,并不寒凉,方微微松口气,却仍道:“怎的不多披件衣衫?”
杨恬眼里满溢柔情蜜意,闻言抿嘴一笑,道:“还好,都这个时候了,并不冷了。刚下地就看见你打拳,便过来瞧瞧,若翻箱倒柜找衣裳去,只怕你都打完了。”
“那我以后慢慢打来,等娘子收拾妥当慢慢的看。”沈瑞笑着调侃道。摩挲着那双软软嫩嫩的小手,忍不住送到嘴边儿亲了一口,人又往前凑了凑,低声笑问:“下地走动了,可是桂枝妈妈的膏子好用的,不疼了?”
杨恬瞬间想起昨夜他与她上药的情形,脸腾得一下红到了耳根,急急抽了手出来,又羞又恼,啐了一口,回身便走。
沈瑞哈哈一笑,慢条斯理的往屋里走去。
沈瑞起身时就嘱咐了外间值夜的丫鬟不要唤醒杨恬,这会儿杨恬身边儿的管事妈妈、大丫鬟早都起来了外间候着,听得里面杨恬起了,才鱼贯而入服侍杨恬更衣洗漱。
瞧着诸仆笑意盈盈的给自己道喜,杨恬不免羞涩,撇开头转移话题,有些埋怨半夏道:“怎的不早些叫我起来?天大亮了呢,可不要误了敬茶的时辰!”
半夏笑嘻嘻道:“是姑爷心疼姑娘,瞧姑娘睡得香甜,不许我们叫的。”
林妈妈见杨恬不好意思起来,到底是新嫁娘,面嫩,便笑着戳了半夏一指头,又向杨恬温声道:“姑娘莫急,如今夏日里天头长,亮得早,现下时辰还早着呢。太太那边也早传了话过来,说太太起得晚,叫咱们不要催促姑娘的。”
杨恬听她报了时辰未到卯正,不由微微松了口气,由着半夏麦冬净面更衣。
她梳头时,沈瑞就往一旁八仙椅上一坐,饶有兴致的看着。
杨恬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从前就是两人同住庄上,也是守礼,他并不曾在自己梳洗时进屋来。
她不自觉动了动,头发就被揪了一下,不由嘶了一声。
梳头丫鬟唬了一跳,慌忙请罪,沈瑞也忙起身关切来看。
杨恬揉着头,一边儿道着无事,一边儿忍不住撵沈瑞道:“你还不快去更衣!”
沈瑞见她真个无事,便笑着坐了回去,悠然道:“我洗漱过了,穿衣裳又快,不着急。”一时又道:“实则,嗯,我在等着娘子梳完发髻,好与娘子画眉。”
杨恬登时面飞红霞,连带着屋里的丫鬟也都红了脸。当着满屋子丫鬟仆妇她不好发作,只恨恨的瞪了他一眼。
沈瑞却是只笑眯眯的瞧着她,她方才被揪了头发吃疼,这会儿知不能扭过头去,便索性闭了眼不理人。
少一时,杨恬只觉得头上的手劲儿撤了,又有发簪插上来,料是发髻梳得妥当,正待睁眼去看看镜,却忽觉眉上被轻轻一点,她骤然睁眼,果见沈瑞擎着黛笔,正要与她画眉。
双方四目相对,撞进彼此眼底,情意流淌,便都有些挪不开眼。
还是杨恬先回过神来,生恐叫周遭丫鬟婆子笑她,忙撇头去看,哪知屋里竟一个下人也没有了。
沈瑞轻笑一声,抬手将杨恬的小脸儿扳过来,低声道:“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我岂会让她们扰了……”
杨恬又羞又急,伸手拍开他,“什么时候了你还闹!别耽误了一会儿敬茶。”
沈瑞一本正经道:“虽然我丹青比不上我族兄沈玥,但娘子这双眉生得甚好,如柳叶,如新月,我只消描上一描也就是了,耽搁不了多少时候……”说着抬手便去描摹那双黛眉。
杨恬也绷不住笑啐他道:“几时竟是这样油腔滑调了!”又推他道:“你别闹,快些让她们与我换了衣裳,好歹要先敬了茶呀。”
沈瑞却四平八稳道:“你莫乱动,若画得歪了……”
杨恬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画了,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她心跳也快了几分,好容易眉头画罢,他又去取口脂。
杨恬慌忙按住他的手,讨饶道:“快快让丫鬟们来吧,真个误了时辰啦。”
沈瑞放撂下手,却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了一口,低声道:“那便等敬茶回来的,为夫慢慢与娘子画眉涂唇。”
说罢不带杨恬反应,便扬声喊了林妈妈等进来。
杨恬脸上热辣辣的,却也说不得什么,只能剜他一眼,却也由着他“指点”丫鬟们拿哪个花簪哪个耳铛妆点她。
这厢收拾停当,原先在沈瑞身边伺候的丫鬟柳芽带着芍药、木棉方依礼进来叩见新奶奶。
自从冬喜嫁了长寿之后,调去了徐氏院子里做管事媳妇,九如居就由柳芽、春燕两个大丫鬟管着。
去年沈府出了孝,春燕就被许给了前院高账房的次子。那小高管事家学渊源也打得一手好算盘,徐氏就调了他们两口子去打理沈瑞名下的铺面,如今也是个体面的掌柜娘子了。
因着沈瑞忙于备考,且杨恬又很快就要嫁进来,九如居便没有再添人。
杨恬与几个丫鬟都熟识,不过说了两句话,赏下红封,便由着她们前头带路,往上房去。
柳芽走在最前头,跛脚并不十分明显,但落在杨恬眼里,心下也是叹息。年初时柳芽的弟弟柳成都成亲了,而柳芽这做姐姐的都二十多了,却因着跛脚,一直孑然一身。
闲话时,沈瑞也曾与她提过,沈家下仆来探口风要提亲的人家都不太理想,尤其这三年孝期下仆无婚配事,拖得柳芽年岁大了,如今来提的不少是年近四旬拖儿带女的鳏夫人家,比先前还次了一档,又有嗜酒、嗜赌的,人品一言难尽。
因此沈瑞想杨恬在她陪嫁人家里寻一寻好的,又点明了,柳芽嫁人后也会回九如居作管事媳妇。
杨家陪嫁想迅速取得沈家主人的认可,娶主人身边的大丫鬟无疑是极好的捷径。不怕有人有“上进心”,有上进心的人才知道柳芽的重要性,才会更好的待她。柳芽也是个好姑娘,值得被好好对待。
杨恬正思量着陪嫁里有无合适人选,手已被人牵住,本扶着她的林妈妈也撤了手,后退了两步。
此时已出了九如居,杨恬瞧着一旁若无其事的沈瑞,又见迎面而来的仆妇向他们行礼,她微微脸红,轻轻挣了两下,低声向沈瑞道:“你且先放开我……莫叫人瞧了不庄重……”
沈瑞反倒紧了紧手,道:“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我心里敬你爱你?谁敢不敬,乱棍打出去就是。”
路边来来往往的仆从也是不少,见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是含笑见礼,态度却格外恭敬。
杨恬又是羞赧又是甜蜜,也知沈瑞在为自己撑腰,便也不好挣了。
她自幼缠足,昨夜又一番疲累,这会儿行走不免缓慢。
沈瑞放慢步子陪着她,不自觉看了两眼被大红罗裙下摆,那一双小脚遮得严实。
昨夜她一如其他缠足女子一般穿着睡鞋,白罗袜红绣鞋玉笋玲珑,端是引人遐思,也无怪时人有喜赏玩金莲之风。
沈瑞却是前世看过那所谓三寸金莲的资料图片,知道缠足对女子的束缚与迫害,对这样的畸形审美十分抵触。
当初刚见杨恬时,她因着是长身体的时候,缠足后行走不便,须得养娘扶着才能挪步,沈瑞便与徐氏提过能不能让她放足。彼时徐氏只叹道世风如此,她又缠足多年,此时放了便白白遭罪,且他日交际时,怕还要被人说道,便是尊贵如开国之后,一双大脚不也让人非议多年。
后来他虽与杨恬同住,但当时给杨恬治病要紧,哪顾得上其他,且就算是未过门的妻子,到底还未过门,莲足这样私密事也是不好提起的。
如今么……
沈瑞将掌中的小手握了又握,终是偏过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缠足不良于行,不若放足可好?”
杨恬正一边儿瞧着周遭风景一边儿记着路,忽听得这句,不由一怔。
缠足真是儿时最痛最痛的记忆。
那是生生的断骨之痛,每踏一步都痛彻心扉。
那时候母亲还在,她忍不得时嚎啕大哭,母亲便也跟着哭,只说是为了她好,说夫婿都是喜欢这般莲足女子的。
一缸血,一缸泪,才缠出这一双三寸金莲。
而如今,她的夫婿,却问她,放足可好。
“……二哥这是……”她怔怔的,把旧时称呼都叫出来了。
沈瑞见她脸上写满疑虑隐忧,忙安抚道:“你别多想,我是想到这儿就问一句。这双脚,日常走路也不便宜。且你还说要与我骑马、练拳。骑马不说,陆家嫂子教你那拳法我也看了,你做来也只是练练臂力罢了,脚下几乎没挪动,如此也达不到锻炼目的。我便想着为了你好,不要这小脚也罢。我知世人皆以此为美,然我并不觉得,我只想你舒服自在。”
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到鼻端,熏得她眼眶也有些发红,杨恬连忙取了帕子按了眼睛,口中却嗔道:“你瞧,这是要去给母亲敬茶呢,偏你还招我……若是花了妆……”
沈瑞也发觉不当这时候提这茬,真让她哭花了妆可还得回去补,真是要误了时辰了,不免懊悔,忙道:“是我思量不周,好恬儿,莫恼我,莫哭莫哭。”
又岔开话题,故意逗她道:“我可要长个记性,亏得是在咱们家里,若是回门时惹得你落泪,岂不是要吃舅兄老拳了。”
被他这番说笑,杨恬也抛开了那泪意,破涕而笑,揶揄道,“我早上看你耍那套拳,我大哥可敌不过你。”
沈瑞故作大惊道:“大舅哥出拳,我哪里敢挡,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吧。”
两人一路说笑着进了上房,上房里徐氏以下诸人都依次坐好,等着新人敬茶。
沈家二房的人杨恬原就都是见过的,族人也只几位眼生,那微微些许的紧张,也在众人熟稔的调侃中消失殆尽。
徐氏喝了媳妇茶,给了媳妇见面礼,受了妯娌族人的道贺,也极为开心,勉励他们小两口几句,旁人又哪会有什么为难,一应规矩礼节轻松而过。
小两口又去家祠与沈沧行了礼。
徐氏站在祠堂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和丈夫的牌位,微微湿了眼眶。
待他们起身出来,她才低声吩咐沈瑞道:“择个日子,也去与孙老太爷,与你……婶娘道一声……”
杨恬知是沈瑞生母,忙连声应下。
沈瑞心下感伤,也搀扶住徐氏,叹道:“母亲放心,儿子这就去安排。”
下一步,论理新妇当要洗手作羹汤。
但大户人家,哪里又会真让新媳妇下厨炒个菜端上来!
新嫁娘通常是到厨下,象征性的择两根菜,吩咐厨娘几句做法,待这边做好端进屋里,她亲手把第一盘菜放到婆母面前也就是了。
杨恬也是如此,不过她细心打听了徐氏的口味与喜好,这一桌子菜里就有半桌子是徐氏所爱。
上了菜,她就挽了袖子持筷侍立在徐氏身旁布菜。
徐氏只让她夹了箸菜,盛了了一碗汤,便拉她坐下,笑道:“家里尽有婆子丫头,你来陪我吃便是最大的孝心。”
杨家俞氏也是不用王研立规矩的,杨恬也不扭捏,大大方方谢过徐氏,落座用餐。
一桌用饭的还有三太太田氏、五房鸿大太太郭氏等族人女眷,瞧这婆媳融洽,便也是没口子夸赞杨恬,调侃徐氏得了好儿媳。
一家子和和美美,徐氏也是越看杨恬越欢喜,这一顿饭间,脸上的笑容就不曾断过。
用罢饭后,众族人都告辞而去,徐氏拉了杨恬的手叫她过来说话,转而又让人叫来了沈瑞。
两人到齐,徐氏方敛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昨儿个后半夜,英国公夫人殁了。今早国公府来报的信儿。虽咱们家是刚办了喜事,这红白事撞上不吉利,但国公府到底不同,别说瑞哥儿与那府会哥儿的交情,就是我也当去吊唁。”
她拉了杨恬的手,道:“恬姐儿,却是委屈你了,应这礼节,随为娘去一趟,回来再请个符去去晦气。”
杨恬忙道:“母亲说得哪里话来,我与张二奶奶也是手帕交,原也当去的,哪里又委屈了。”
昨夜英国公府的人匆匆离去,沈瑞便有了猜测,如今见果如所料,也跟着叹了口气。
张会不是承重孙,无需守孝三年,只一年孝期,但这一年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差事去,尤其寿哥本是要让张会去山西的,现下不知道会换成何人。
他得去英国公府与张会商量一二,保不齐这两天寿哥还会找他询问。只是不知道今日吊唁,张会有没有空闲能单独说话。
*
英国公府已是一片缟素。
沈瑞在门前下了马,徐氏与杨恬的马车则被引到小路去了二门。
英国公张懋共有七子,嫡长子已故,眼下是二子张钢、四子张钦、五子张镃在前门迎客。三子张铭、六子张镇、七子张铉在府内忙诸般丧仪。
沈瑞到时已不早了,朝中诸位大员基本都来致祭过又赶去上衙了,沈瑞没见着杨廷和,倒见着了杨慎。
杨慎也是已拜祭完了,是要等着内里俞氏与王研婆媳出来才好一道回去。
沈瑞与他招呼一声,便先往灵堂前与英国公张懋见礼。
张懋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因身子强健,原本看上去不过半百,一派猛将风采。而此时的他却是脸色暗淡,颇显出几分老态。
想想也是心酸,他已送走了发妻、送走了长子长媳,如今续弦也去了,人到这个岁数,如何不感伤。
张懋对沈瑞并不陌生,且昨日杨府吃酒,还见过他,此时待他行过礼道过节哀,老公爷叹了口气,道:“传胪公昨日大喜,今日却是敝府搅扰了。”
沈瑞连忙道:“国公可折煞小子了。”
英国公张懋可谓位高权重,因而前来吊唁宾客众多,这两句话对答间,又有几位官员被领过来道恼。
沈瑞不好占用主人家太多时间,便告罪往灵堂去。
张懋回头瞧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孙辈,点手唤了张会为沈瑞领路。
张会躬身应是,领着沈瑞走出几步,才歉然低声道:“事有不巧,让你这新郎倌……”
沈瑞忙打断他道:“二哥怎的还说这外道话。”又道,“不知道二哥这边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二哥尽管吩咐。”
张会苦笑摇头道:“一时也不用。只是差事上的事儿……唉。”
行至靠近灵棚处,僧道念经作法,人声嘈杂无比,反倒是能说上几句要紧话。
张会佯作无意打量了一下四周,才低声道:“这几日我是出不去了,也没法与你商议,有些话,回头我让杜老八带给你。”
沈瑞点点头,道:“我也是怕那位着急垂询,我应答不上,才想与你先说一说。”
张会叹了口气,道:“最近……山西那边儿粮仓接连爆出舞弊来,想也知那位会着急。我原想着等你成亲之后,好好谋划谋划,偏这个时候……”
沈瑞也是默然,拍了拍张会胳膊以示安慰,见又有张会堂兄弟领宾客往灵堂祭奠,便转开话题问道:“老夫人,是风寒之症么。”
张会点点头,却面色欠佳,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这位继室祖母初嫁来时对他与大哥是不冷不热的,祖孙感情十分淡薄。
倒是大哥娶妻后,继祖母不知是想通了还是怎的,突然就将管家权交到了大嫂手上,后又在大嫂有孕时,带着他妻子赵彤一起管家,硬生生不让二房四房那些人沾手。
至此,张会方才对这位祖母生出点儿好感来。
如今老夫人殁了,张会也不是全然不难过,不过更多的,却是疑心。
说起来,这位继室许夫人比老公爷小了近二十岁,现下还不到五十,本来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不想这次风寒倒是严重起来,拖拖拉拉几个月,竟拖成大病症,最终死于高热不退引发的心肺衰竭。
时值游氏待产、赵彤有孕,张仑张会两兄弟不免怀疑府里有人动了手脚,只是一直没查出什么来。
这些却是不能为外人道了。
转而到了灵堂上,白色幔帐将室内一分为二,世孙张仑披麻戴孝持孝子棒在帐外答礼,帐后,则是女眷拜祭之处。
而此时,杨恬也随着徐氏到了灵堂,瞧见披麻戴孝跪在棺木一侧的世孙夫人游氏,不由心惊。
大约因着孕吐不止的关系,游氏原本颇为丰润的身材如今已瘦得有些脱相了,昨夜又整宿未眠,如今脸色蜡黄,未施粉的颧骨上妊娠斑几乎连成了片,双眼哭得红肿,满布血丝,嘴唇也裂出口子渗出丝丝血来,再让丧服一衬,更显得憔悴异常。
论理她已怀胎九月有余,应是肚子颇大了,可不知是不是孝服宽大的缘故,此时她跪在那里,并显不出肚腹来。
周遭来祭奠的贵妇人颇多,游氏这个样子,众人看了不免怜惜,口中夸着游氏至孝,却也劝她多多顾惜自己。
游氏沙哑着嗓子一一谢过,又落泪哭诉祖母待自己如何如何好,她这一去自己如何如何伤心云云。
周围应和劝解之声连连。
杨恬喉头发干,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呐呐向赵彤道:“大嫂这……”
赵彤也是满脸的疲惫,什么话也没说,只捏了捏杨恬的手。
徐氏已是过去温言安慰了游氏,见堂上人越来越多,便也不多留,又由着赵彤领了她们出来。
出得灵堂,徐氏便开口告辞,赵彤虽是要料理丧事忙得脚不沾地,却仍坚持要送徐氏与杨恬出去。
徐氏叹了口气,握着赵彤的手拍了拍,温声劝她道:“你也是有身子的人,还要自己多保重。你与会哥儿都叫我一声伯娘,我便作长辈说一句,你别见怪——这一大摊子事儿不好操持,你也别事事要强,该歇着便要歇着去,自己身子骨要紧,孩子要紧。”
赵彤闻言红了眼圈,哽咽道:“伯娘句句良言,我岂会不知好歹。伯娘、恬妹妹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个儿的。”
她顿了顿,又去拉杨恬的手,道:“我也不虚说客套话,今儿到底还是委屈妹妹了,回去多用艾草扫一扫,别不当回事儿。”
杨恬叹气道:“好姐姐,便别惦着我了。”顿了顿,到底道:“方才母亲说的话,你也别不当回事儿,不要嘴上应着,却不肯做,莫送我们了,快快回去罢。而且,我们不好劝大嫂子,你也劝劝她,她那个样子……唉,现下你们自己身子要紧,旁的又算得什么。”
赵彤叹了口气,低声道:“也是没法子的,你不知道府里这些婶娘妯娌们。……大嫂虽是驸马府出身,但到底只是记在公主名下,实是庶出,原就没少被人背后嚼舌头。现在又是冢妇,这种时候,是怎样也要做足礼仪的……”
徐氏杨恬皆是叹气,又劝了两句,才作别,往二门去乘车。
沈瑞这边因也没和张会说上几句话,便告辞出来,汇合了母亲妻子,一起出了英国公府。
刚拐过街角,就见杨家的马车已等在那边,方才沈家进英国公府时,杨家正是拜祭完准备告辞时,双方只一碰面而已。
虽说三日回门前,论理是新娘子不会与娘家人接触的,但既碰上了,也没有强装看不见的理儿。
大街上不便下车见礼,彼此挑了车帘见了面,俞氏与徐氏寒暄两句,杨恬则在仆妇们打起的布帷遮挡下上了杨家的马车。
沈瑞素来待杨恬极好,俞氏与王研又见杨恬如今双颊红润,气色极好,也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反复叮嘱了,新嫁娘往丧家去到底晦气,回家可要好好祛晦才是。
辞别杨家人回了沈府,家中正是摆午饭的时候,饭后徐氏留了杨恬与何氏下来,交代了管家事宜。
何氏早早的就已归拢好账目,带过来交割。
她母子当初得徐氏收留已是感激非常,帮着徐氏管家也是尽心尽力。她素来聪明,人又正直,且有近三十万两抚恤银子傍身,真无所图,管家时便一概皆循老例用老人,账目更是清清爽爽,此时交权唯感轻松,更无丝毫恋栈。
徐氏也不是让杨恬立时就上手理事,新婚也总有个把月松散日子的,只叫她先拿了账目回去,大致了解一下家中情形,待歇过乏来,再由何氏帮着她一点点将家事理顺。
徐氏指着何氏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我便都托给你了,你莫要躲懒,好好帮帮你弟媳才是。”
何氏笑道:“干娘真个偏心,这是心疼新媳妇,要我这劳碌命再接着劳碌呢!”
徐氏拉着儿媳妇的手,毫不遮掩喜爱之情,笑道,“却叫你说中了,真是心疼恬丫头。便你能者多劳罢,莫累了我儿去。”
何氏也有心凑趣,作出吃味的样子,掩面佯泣,却是嘤嘤两声便撑不住自己笑了出来。
登时一屋子笑作一团。
杨恬也是开心大笑,转而想起方才在英国公府所见种种,又是为自己庆幸,又为赵彤游芝妯娌叹息。
下晌回到九如居时,听闻有人来访,沈瑞往外书房去与人议事,杨恬便自顾自小憩片刻补眠,看了会子账目,整理了一番自己嫁妆。
直到晚饭时分沈瑞方回来,两人牵着手往上房去吃了晚饭。这顿又是一大家子一处用饭,院子里传来早早吃罢饭的小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一家子其乐融融。
饭后回房,杨恬便忍不住向沈瑞感慨一番,低声说了英国公府内眷之间的暗流。
沈瑞也是皱眉叹气,他早从张会口中得知英国公府内斗得厉害,但这个时候,委实是“内忧外患”。
下晌来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会的心腹杜老八。
*
杜老八一个粗人,说话虽糙,礼数上倒也不差,先就谢罪表示不该来叨扰新郎倌,“实是多桩事赶在一处了,东家让某来向沈二爷讨个主意。”
客套话说罢,他便直言三桩事,往山西去是一桩、京卫武学是又一桩,还有一桩,竟然是有风声,会昌侯孙铭正在谋掌府军前卫事。
前两桩也是沈瑞要与张会商量的事,倒没什么,这后一桩,却着实让沈瑞吃了一惊。
“这消息,可靠与否?”沈瑞忍不住确认道。
这孙铭不是旁人,便是以庶长孙的身份隔代承爵抢了张会外祖父这庶长子的爵位,后又百般算计了张会外祖父与舅父,甚至用子蒸父妾这等流言污蔑张会舅父,致其含冤而亡。
血缘上算是张会亲人,实则真是仇人一般。
而这孙铭也素来会钻营,当年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翻脸之快,用心之狠,着实让人咂舌。
府军前卫原是永乐年间成祖皇帝为皇太孙所选幼军而设,后一直为天子亲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直也是皇帝的亲近人掌管。比如弘治元年便是有拥立之功的武靖伯赵承庆掌管(赵彤父亲),后赵承庆调去了南京,其长子赵弘泽也入了府军前卫。
如今张会如何会叫孙铭这人面兽心的东西得了这要紧位置去。
“消息是先丰城侯的侄子李熙与东家说的。前两天东家因着二爷你成亲事忙,也就没寻你。头晌李熙来吊唁了,又提起这事……先前某也去打探了一二,当是准的了。”杜老八道,转而又介绍起丰城侯家来。
“原本是先丰城侯李玺掌府军前卫事,去年李玺没了,府军前卫的事儿就是新建伯李振先管着。李振年岁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大好,最近上折子辞差事。而李熙过来说这些,是想走英国公府门路,问他们家袭爵的事儿。
“先丰城侯李玺是这支唯一嫡子,生前没个儿子,娶了一堆妾室,就是不肯过继庶弟所出几个侄儿,偏到咽气也没生出个儿子,如今爵位还悬着,府里已是打成一团了。
“依着规矩,李玺的庶长兄李旻,作为老伯爷的长子,是可以承爵的,只可惜了,这李旻如今四十多了也是没儿子,不免又涉及香火传承。太夫人倒还健在,其实也可以做主给给李玺过继个嗣子,名正言顺承爵,只是太夫人瞧庶出皆不顺眼,迟迟不肯开口。而几个庶子也为争这嗣子打得不可开交。”
沈瑞听得头大,不由摆手道:“这李熙来求作这嗣子?这等家务事,便是英国公府也不好插手吧?”
杜老八虬髯抖了抖,嘿然笑道:“二爷你再想不到,这李熙却是李家难得的聪明人。他也同我们东家说了,如今府里的这些庶出子侄都没差事在身上,就算当了嗣子得了侯爵,也不过一虚衔。倒是李旻如今已是千户,放过外任,如今在中军都督府当差,若能袭爵,便能有实权。”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那丰城侯原就掌府军前卫事,如今李旻承爵,未尝不能接着掌管。”
沈瑞也扯了扯嘴角,怪道这李熙找上张会,又透露会昌侯孙铭觊觎府军前卫的消息。
“他这是为伯父来谋爵位?”沈瑞略一思忖,便淡淡道:“他莫不是想伯父承爵,然后他再过继到伯父膝下?”
杜老八一击掌,笑道:“二爷猜的不错!”
沈瑞端茶饮了一口,道:“这人果然是个聪明的,只是能断然舍弃生父,只怕也不好相与。那李旻又是怎样的人?”
他也是嗣子身份,有些话却也不好深说。
他沈瑞空是个古人壳子,一过来就被沈源迫害,若不是自己使计求活,只怕也和原主一样殒命了,与沈源非但无半分感情,说有仇都不为过。因而过继二房丝毫负担都没有。
但是李熙与他又不同,诚然像沈源那祸害,这长辈不慈子孙离心也是正常,但李熙到底是自幼被灌输以孝立身的纯古人,能为了前程不要亲爹,自己谋划这样的计策,也绝非善类。
既这“孝”字不用提了,而没了“孝”,只怕离“忠义”也同样有十万八千里距离。
沈瑞固然不想孙铭那种人掌了要职,却也同样不想帮忙帮出个白眼狼来。
“某也打听了一二,这李旻当初是放到广东的,听闻是剿蛮寇有功才升迁回京里。在京里口碑倒还不错,不是纨绔。”杜老八道。
“至于这李熙嘛,”他摸了摸虬髯,露出些不屑来,“原先倒没看出这么‘有出息’,在他那个圈子里没什么劣迹却也毫不起眼。李熙父亲也就寻常人一个,在家中行五,也不是最幼,不得宠也没职衔,怎么着也是轮不上爵位的,也难为李熙能想出这么个招来。”
沈瑞沉默片刻,又问:“孙铭那边,打听得如何?”
杜老八收起嘲讽来,一脸正色,道:“这也是眼下东家有些着急的地方,孙铭,走的是丘聚的门路。”
见沈瑞骤然眉头紧锁,杜老八叹了口气,道:“要不是他找的丘聚,还真不好查他。自那事儿之后,某也是叫兄弟们多注意丘聚注意东厂动静的。咱们还有个车马行就在大时雍坊那宅子附近。”
他见沈瑞并无言语,便微微倾身,道:“原本我们东家也是要想辙立时料理的,如今却是苦于出不得府了,又生怕这几日就叫孙铭那厮得了手去,这才叫小的赶紧来求助二爷你。二爷,你看,是找张公公(张永),还是寻小刘公公(刘忠)才好?”
沈瑞思索良久,叹道:“还是找张公公吧,这事儿,小刘公公不好开口,张公公几个都督府都熟些。”
而且,张永和丘聚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忠至少现在还能装成中立派,不曾曝露。
“我这就叫人去给张公公下帖子,他若不当值,明日便能商量个章程出来,便是不让自己人上去,也断不能便宜了仇家。”沈瑞想了想,又道:“李熙光想着自说自话不行,李旻是怎么个意思?”
杜老八摇了摇头,道:“李熙这小子怕不是想着有了英国公府作靠山,李旻能白得个爵位,自然会认下他这有靠山的嗣子。事出仓促,我们东家也没同李旻私下碰过面。倒是李旻也来吊唁了的,却不是同李熙一道。要不……”他犹豫道,“二爷可要见李旻一见?”
话一说完,他自己忙又拨浪着脑袋,道:“既是他求咱们,二爷稍待,某去透个话给李旻,看他反应,他若是识相的来拜见二爷,便就拉拔他一把,若是他不识相,咱们自也不用费心了。”
沈瑞思量一番,道:“李旻有军功,若是可用之才最好。那就烦劳老杜你辛苦一趟,尽快透了话去,就说明日我会出门。他若有心,自有法子遇见我。若能在见张公公之前见着他,是他的运气,也许,也是我们的运气。”
杜老八连连应了。
此事谈妥,又说起头两桩事,杜老八道:“东家也是犯愁,京卫武学他经营许久,舍不得前功尽弃。赵家大爷在府军前卫稳稳的,没必要挪动。赵四爷么,我们东家的意思是,四爷于商事上更有天分,他不想让四爷接武学,想让四爷接往山西去的差事。且四爷祖父当年到底是曾打过鞑子,当地还有些老交情。”
“游家五爷着实年岁太小,游家几位年长的却是才干平平。蔡家六爷是个有本事的,但蔡五爷掌了豹房勇士,只怕皇上不会再将京卫武学交到蔡家手里了。东家说,高文虎就是太实诚了,怕斗不过兵部那些文官,不然他倒也合适。余下的,安远侯府……”
沈瑞笑着摇了摇头,叹道:“张二真是九窍玲珑心,这些算计得明明白白。他呀,就是太护食,要知道,天下的好处哪能都归咱们呢。”
说着又正色道:“京卫武学其实已整顿得差不多了,谁也抹不掉他的功劳去。倒是眼下山西是皇上最惦记的,能为君上分忧,才能立得稳。我赞同赵四哥往山西去。至于京卫武学这边,你说与他,不妨试着放手,若皇上垂询,也让他直言并无合适人选推荐,请皇上圣裁。不恋栈权位才能显出他的忠心,才能得圣心。他日孝期满了,没准儿有更好的位置等着他。”
杜老八垂头想了又想,终是点头道:“二爷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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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杨恬说起英国公府内斗,再结合张会先前所说,都是为了国公的爵位。当然,这个爵位含金量倒是极高,非寻常侯爵伯爵可比。
沈瑞搂了杨恬,下颚摩挲着她头顶,叹了口气道:“有爵之家,不免总有人心里惦着是铁杆的庄稼,要为那爵位搏上一搏。”他忍不住又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真是与人添乱。”
不过也知道,要想这样夺爵红了眼的人家什么“一致对外”,那是别指望了,只怕还整要联手外面来对付家里呢。
他素来不瞒着杨恬,杨恬也被杨廷和培养出了一定的政治敏感度,沈瑞便索性揽着杨恬,把下午杜老八过来提及的一些他与张会的谋划简单说了。
又歉然道:“可惜了明日要出门去办事,不能在家好好陪着你。等回门那日,咱们回程时,往西苑转一圈去,可好?那边有一家馆子的鱼做得极好。鱼这东西,还是当场吃热的好,买回来便不好吃了。”
杨恬依在他怀里,仔细听着他讲述,听得这句,便笑道:“我又不是那三岁小童,还硬要你陪着不成。”
转而低声一叹,道:“如此说来,也难怪游姐姐和六姐姐(赵彤)会那般了,总要稳住家里,张二哥你们才好在外施展。”
沈瑞听了不由一笑,却又紧了紧手臂,认真道:“恬儿,我却想你知道,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当然咱们家没那种铁杆庄稼让人去抢,但若有其他的事儿,你一定不要硬撑着,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旁的什么都是虚的,人安康才是真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杨恬嫣然一笑,扬起头来,轻轻吻了吻沈瑞下颌,“我会保护好自己。而且,你也不会让我到那样境地,是不是?”
沈瑞慢慢绽出个笑容来,擒住了她红润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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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朝回门这日,沈瑞夫妇起得极早,收拾妥当了一应礼物,又往徐氏处报备,说归来时要去西苑游玩一番,晚饭就在那边用了,略晚些再回来。
谁知道,这场西苑游玩却未能成行。
两人才到杨家不久,刚刚上茶说话,外面就有人急急来报,说英国公府的人来了,口口声声喊着救命。
来人重孝在身,杨家下人原是怕冲了姑奶奶回门的喜气,但听闻是英国公府,又喊着性命攸关,便也不敢怠慢。
俞氏与王研惊疑不定,杨恬却是顾不得许多,听闻是两个穿孝的婆子,便叫人带到二门,自己亲自过去问。
那两个婆子都是赵彤身边的人,皆有功夫在身,一路骑快马出来,先往沈家去了,得知两人今日回门,便又赶来杨府。
两人一头是汗,气喘吁吁,一见杨恬便立时跪倒地上,哪里还顾得客套话,磕头求道:“我们世孙夫人动了胎气,突然发动了,还请沈二奶奶身边桂枝妈妈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