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星河明淡(二)

雁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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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篆书坊被封时偌大阵仗,吓破了一干供稿人的胆。后青篆东家沈公子中了传胪,供稿人中也有许多人一举及第,未见锦衣卫进一步动作,这些人方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时至三月廿六,新科进士们都已赐了朝服冠带去了孔庙祭礼、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也已授官结束成了朝中一员,这青篆书坊却迟迟不见解封,京中不免流言纷纷,供稿人亦是不免惶惶。

    所以当锦衣卫再次奔着青篆书坊去时,立刻引起了全城关注。

    上一次青篆被封,沈家这东家居然无一人到场。这次就全然不同了,沈家以二老爷沈洲为首,三老爷沈润,沈瑞,新中三甲的沈玳以及在京的沈氏族人男丁皆在门口相侯。

    门前,还设有香案蒲团。

    底层小民不明所以,有些见识的却知是全然接旨的布置。

    围观群众本是畏惧锦衣卫,大抵藏在临街屋中偷偷看着动静,见沈家这般,便知只怕不会是坏事,不少人便直接站了出来观望了。

    很快锦衣卫队伍浩浩汤汤过来,也不比来封店时少多少人。

    之前被“收押”的掌柜和刻工如今一个个都是面有笑容,步伐轻松,他们这一趟去是一点儿罪也没受,还有沈家管事来安抚告知东家承诺出来后会给压惊银子,这会儿既能回家又马上有银子拿,如何不高兴。

    之前一箱箱被抬走的书稿又被好好的抬了回来,非但一箱没少,还多了一样东西。

    当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出来时,几个内侍也随之下车站好,带着特有的强调唱喏,不止沈家男丁齐齐下跪,周围观百姓也摄于威势跪了下来。

    这是皇帝陛下亲自手书的“青篆书坊”四字匾额。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金字”招牌。

    此番来,并没有圣旨,只有皇上两句口谕,勉力青篆书坊多多刊印佳作。

    待礼毕,众人起身,沈瑞过去与那内侍见礼道谢,悄然塞了红包过去。

    原以为来的人会是刘忠手下,却不料那内侍大喇喇表示自己是刘祖宗门下。

    这刘祖宗自然不会是刘忠,而是指刘瑾了。

    那内侍虽也道了喜,神情却是倨傲,捏着红包的动作着实太明显了些。

    沈瑞心下暗骂这群过来捞油水的家伙,面上自然是微笑着说些客套话,又递了个红包过去。

    那内侍都不避人,拿着红包捏了又捏,似乎恨不得直接打开看看是多少面额的门票,口中已客气了许多,一面向沈瑞点头,一面喝令那边的锦衣卫“快把那匾额给沈大人挂上,手脚麻利些!”

    那边锦衣卫领头的百户沈瑞倒是在张会的席上见过,此人名唤齐亭,并非勋贵子弟,只是世袭卫所职官,但能混到张会圈子里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之辈。

    本身类似传旨赏赐这种差事,便是东厂或锦衣卫的人同来,也并不用多备几份红包的,都是领头的拿了,回去几家自去分润,当然宫中势大时注定要拿走大头儿的。

    而今天瞧跟出来这位内侍的架势,怕是分毫都不会分润给锦衣卫了。

    好在沈瑞备得齐全,借着和齐亭叙旧的时候,悄没声的塞了红封过去。

    那齐亭叹了口气,虽收了,却客气得紧,悄声道:“本不该叫二公子破费,实是带着兄弟们出门,有些规矩不得不做。改日我做东,也邀上张二哥,还请二公子赏面。”

    沈瑞笑道:“辛苦你们跑一趟,请兄弟们喝杯茶罢了,齐大哥太客气了!”

    那边书坊大门前,那内侍还在咋咋呼呼喊着匾额摆正些。

    齐亭目光落在那边,嘴角噙笑,似是也在关注匾额,却是压低声音,咬着后槽牙同沈瑞道:“如今刘祖宗手下都是这样的货色放出来搜刮。咱们指挥使杨大人当了刘祖宗家奴,倒连累着我们这些下头的也要受这群上不得台面小骟驴的气,他妈的……”

    虽都是张会的朋友,但到底不甚熟络,如此未免交浅言深,却也足见怨气。

    此时正是刘瑾气焰嚣张时,索贿卖官,做得毫不遮掩,他手下这些人自然有样学样。且为了孝敬刘瑾保住地位,又要自家吃香喝辣,自要加倍搜刮。

    今年又是京察之年,不知多少人要遭殃。

    沈瑞微微摇了摇头,并未接话,只拍了拍齐亭的手臂。

    齐亭腮侧肌肉抽了抽,显见是咬着牙,到底也没再说什么,只拱了拱手。

    *

    虽然小皇帝的字着实不怎么样,但那是当今御笔,这当下可要比王羲之的笔墨还值钱些。

    青篆书坊得了这么个宝贝,外面便又是种种谣言流传开来。

    果然其中有人就说是那日贡院着火烧了试卷,青篆恰好有许多考生所默卷纸,便以此顶上。又说今次得中的进士怕不都欠了沈家一个大人情,不止他日如何偿还呢。

    随即便有御史上书,直指流言系沈家自己放出,弹劾沈家妄议抡才大典,邀买人心意图不轨。

    只是折子刚递上,小皇帝那边就抛出万卷阁计划。

    在西苑开放区建立一万卷阁,藏诸般书籍于其中,百姓勿论有无功名者,皆可以户籍为凭入阁观书乃至抄书。

    同时由内阁首辅李东阳牵头,主持永乐大典摘抄,将其中有益于民生者誊写出来,收入万卷阁,并酌情进行刊印——如农桑书籍可多多刊印分发天下各布政司。

    今科三鼎甲杨慎、吕楠、戴大宾以及二甲传胪沈瑞、三甲传胪胡瓒宗五人均将参与摘抄工程。

    皇上也破例将五人定为日讲官——虽然,小皇帝这日讲时断时续,基本上同停了无异。但有这头衔,便可随时被皇上召见垂询。

    小皇帝又表示,先前青篆书坊为奉旨刊印本科举人、进士时文,贡院大火实属意外,卷纸因要刊印时文而得保,实乃天佑大明、使大明不失英才。

    青篆书坊恪尽职守,特赐御笔匾额,特许参与万卷阁书籍刊印事,主要负责民间技术书籍的收集和再版刊印。

    朝堂上这些一一安排完毕,御史那边自然灰溜溜闭了嘴。

    皇上把印时文这事儿揽过去了,那后续的一切就都只剩下一个解释——皇上圣明。

    此时再抨击奉旨办事的沈家,岂非是在质疑皇上的英明决策。

    万卷阁设立的消息传出去,自然也博得了仕林一片赞誉。无论什么时候,读书人都是爱书的。

    而青篆书坊也是声名更盛,已不需捧着真金白银苦苦约稿了,相反,许多文人名士主动上门来送书稿,希望能有机会刊印,最好能入万卷阁,藉此扬名。

    青篆书坊这边的事务一直都由沈洲主持,而这次落第的几位老族叔瞧见了那日锦衣卫送匾的气派,也不免心下活络,勿论最终是否留下,左右就是要走也是要等着参加完瑞哥儿婚礼再走的,现下无事,便都来书坊搭手。

    沈瑞在和二叔沈洲、三叔沈润仔细聊过后,将之前老太爷分给沈洲的那宅子改造一番,先建个小私塾,沈家在京子弟也有十来人,暂且在那边读书。

    三人又往城外京郊各处看了,最后相中一处地方虽偏但背靠青山、风景颇为不错的小庄子,准备盘下来改造成个书院,看看情形再招收年长的寄宿生员。

    这庄子主家是位致仕的京官,原是在礼部做过员外郎,因有王华这份香火情,倒是爽快卖了庄子。沈家自也不小气,主动给了比行情更高些的价钱,双方皆大欢喜。

    沈瑞这边新科进士们一切礼毕,四月初便有朝考,为选庶吉士所设。

    考中庶吉士者自然是入翰林院学习三年,而未中者则到各部观政将来作个主事,又或者往地方上为知县等官。

    沈瑞既然直接授了翰林检讨,自然无需朝考,往翰林院报道之后便请了假期,筹备自家成亲大事。

    只这假还没休两天,他就又被寿哥找上了西苑湖风楼。

    这次跟在寿哥身边、能留在雅间商议大事的,除了张会、蔡谅以及刘忠外,钱宁竟也赫然在列。

    沈瑞眉头不由一跳,不想短短时日,钱宁竟已如此得帝宠。他面上不显,仍笑着与众人招呼了,入了席。但悄然看去,无论张会还是蔡谅,便是刘忠,眼中都透着不善,沈瑞便也心里有数了。

    今日寿哥心情欠佳,并没有热热闹闹的喊着要酒要菜,待众人入席,他便直言道:“现在边关缺银子,兵部左侍郎文贵经略边关诸墩堡用了五十万两银子,还张口问户部要三十万两并马价银子十万两。”

    沈瑞同张会交换了个眼神,西苑虽然缓解了一部分财政问题,又有外戚以竞赛为引捐了军费,但边关的支出始终是国库吃紧的重要原因。真是每年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砸下去都没个响声。

    实不知,这银子都丢到哪个口袋里去了。

    寿哥继续道:“这才三月,户部自然拿不出这么许多银子来,盐引的窟窿还没补足。文贵倒想了个招儿。”

    他脸上表情有些奇特,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气恼,只道:“他让边关武职纳银补官、赎罪。百户一百五十两,副千户二百两……依次涨五十两,至都指挥佥事六百两。现有官职若欲升级,也是一级五十两。这授职有职却不加俸,原管事者仍旧管事。此外,有罪者也可用每年纳银二十两相赎。”

    沈瑞挑了挑眉,朝廷想卖官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户部也是拿出卖官鬻爵的条款,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以筹措银两。

    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兵部出头罢了。

    心下感慨,都指挥佥事可是正三品的官儿,只需要六百两啊,这武官来得可真是容易。文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资历能熬上三品,多少人一辈子五品的坎儿都没跨过去。

    只不过看这章程,不加俸,也不会多管些人,合着就是个空有名头。

    大约,也会有不差钱儿的武官买来吧。

    听得寿哥又道:“兵部又乞开生员入监,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礼部覆议,生员愿入监者,廪膳百五十两,增广二百两,附学二百三十两。又发僧牒二万道,每名纳银十两或八两,无力者勒令还俗。僧道官缺其徒纳银五十两,准其承袭。”

    沈瑞不免再次感叹文贵武贱,武官二百两能捐个副千户了,文官这边只能捐个监生。

    寿哥目光自众人面上掠过,尚未开口问话,一旁钱宁却最先笑道:“臣见识浅薄,不太懂军国大事,就以臣本身看来,此乃良策,臣是蒙皇上恩典荫了百户之职,不知让多少人眼红了去,若开纳银补官,不知道多少人肯掏银子出来,只怕抢这名额要打破了头去。只是……”

    他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寿哥不由皱了眉头,摆手道:“既叫你们过来,便是要听句实在话。但说无妨。”

    钱宁连忙谢恩,才笑眯眯道:“臣就是觉得,这银子要得忒少了些。”

    饶是寿哥一脸阴云,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叩着桌子道:“果然是收得少了。”

    钱宁连忙凑趣道:“若得都指挥佥事,别说六百两,就是六千两,臣典了家里宅子地也要凑上来。何况这是为边关凑银子,一举两得的好事。”

    沈瑞心下冷笑,当初户部卖官鬻爵时寿哥便不高兴,这次提这桩事也显见是不快,钱宁这般会察言观色,岂能不知寿哥情绪?

    那么还这么迫不及待站队叫好,只怕并非真为了他口中所说捐个都指挥佥事,而是……这事儿八成有刘瑾手笔。

    想着刘瑾那贪婪敛财的个性,只怕这银子到不了边关,多数会到刘瑾口袋里。

    未待沈瑞开口,那边张会先一步道:“圣上,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臣也同臣祖父看法一样,此策无用。”

    在场几人都是微微一怔,这边说着银子,怎的张会就跳到了制虏话题上去?

    不过转念又都明白过来,只怕文贵是打着改造墩台的旗号来要这几十万两银子的。张会这是釜底抽薪,此战术若被否也就不用筹什么银子了。

    钱宁觑着寿哥脸色,见其似在踌躇,便笑道:“张二公子到底是在京卫武学,国公爷也是一直掌京营,想来边关又有不同。文贵文大人虽是文官,到底巡抚延绥多年……”

    张会打断他,只淡淡道:“文大人虽巡抚延绥,却到底是文官。”

    一样的话,反过来说却是打脸。钱宁脸上笑容不改,眸光却冷了几分。

    寿哥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挥了挥手,道:“墩台改筑之事暂且不提,留着兵部与诸将议。这纳银补官……”

    他冷冷道:“今年京察,多少人上下活动,当朕不知么?与其让各处中饱私囊,还不如明码标价,银子统统收到国库里来。”

    沈瑞等人包括钱宁在内都齐齐急道:“皇上不可!”

    寿哥扬了扬眉,瞧向他们,并不发问,似是等着他们自己回话。

    沈瑞正色道:“或有蠹虫,但若全然以银子多寡论官,只怕将来朝中少有良臣。”

    蔡谅也道:“文臣用心牧守、武将拼死立功,方得升迁,若是直接拿银子就能买,还谁肯用心谁肯拼死呢?皇上恼那些蠹虫臣等也知,只没得为了些许蠹虫,就毁了人臣奋力向上之心。”

    钱宁反对则是为着,若明码标价他们这等人还如何收得孝敬,只口中也道:“武职这边纳银补缺其实就是个虚名,人还是管那些人,该怎么保边还怎么保边,无关隘的,文臣这边却是不同,这知县买成知府……总不能还在县衙里主事吧?”

    寿哥撇撇嘴,道:“那便拿出个法子来,缺的银子用什么法子补回来?”

    钱宁再次抢先道:“臣以为,边关武职纳银补缺赎罪可行。只是文大人定的忒便宜了些,依臣看,再翻上三五倍也使得。”

    张会突然问道:“钱百户怎知边关武将买得起这官儿?边关苦寒,战事不断,俸禄都有定例,这买官的银子,从何而来?还翻上三五倍?”

    钱宁一直挂在脸上的讨喜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了,他抿了抿嘴,这话实不好答,边关兵是穷得叮当响,武将么……吃空饷喝兵血,还有私下与鞑子回易,百般手段总能富得流油。

    蔡谅见气氛有些僵了,便不动声色的打圆场道:“臣以为,僧道度牒银子可收。僧道不事生产,全靠百姓供奉,就京中几处大庙香火鼎盛,又有庙产颇多进项,区区度牒银子算不得什么,十两八两都使得,倒是僧道官这承袭银子收得少了,那些主持方丈哪一位没些身家的?”

    寿哥点点头,忽向沈瑞道:“也当给天梁子真人立个道观了,就在西苑,你看如何?”

    沈瑞嘴角抽了抽,小皇帝真是赚钱有瘾,这是看着别的庙香油钱收到手软,也想用天梁子来敛财了?

    “西苑地界立个观,有些供奉,再卖点儿野药,一年几万两还是有的。”沈瑞略一思量,道:“只是杯水车薪。臣倒想起一个在话本里看过的故事来,或许能用。”

    寿哥饶有兴趣的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沈瑞道:“那话本子冗长,便不一一赘述,只其中一段,写的是一人儿媳亡故,为了出殡风光、灵位写得好看,他拿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为儿子捐了个挂虚名的五品官儿。”

    寿哥一愣,点了点头,道:“乡绅富贾颇好面子,这样行径也是有的。你是说,许商贾捐官?”

    沈瑞摇头道:“却有商贾肯捐个虚职,或为名声好听,或为可破禁制,衣食住行上体面好看,有的更简单,只为不向县令下跪。只是,便是虚职,也容易将这些贪慕虚荣的人心养大,官位不再值钱,便如臣与蔡六哥方才所说,让正途官员寒心。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道:“捐官,却还有一种,如方才臣所讲的故事,想要出殡好看的这种,容易,不为生者捐官,却可为死者捐官。”

    寿哥一勾嘴角,“追封?”

    沈瑞点头道:“正是。如臣方才故事里所说这位,是儿媳故去,那自然是给儿子捐官再请封个诰命更划算些。但若是寡居的老母亲过世,便不妨直接许他捐一个诰命,好让老人家极尽哀荣。”

    此时以孝治国,勿论生前是否孝顺,这死后哀荣是一定要讲究一下的。

    寿哥也深知这点,不免挂上点嘲讽笑容:“不错。确是这般。”

    沈瑞又道:“除此之外,另有一种,皇上也许不知,在民间,许多一两代发家的商贾人家,因着祖上不够风光,常常肯花重金与一些同姓‘世家’、‘望族’连宗,以图有个‘名门’出身。这也不全是为了体面说出去好听,有时候在谈买卖时,有名门背书,更显优势。再者为儿女择婚事时,有这样‘名门’背景,也能得到更好联姻。”

    “臣以为,此番捐官,可只针对已故之人,可捐诰命,也可为祖上捐官,两者皆在五到七品,若为祖上多人捐官,造成‘簪缨之家’效果,非但不能便宜些,还要更贵些。南边一两代发家的巨贾颇多,想来不少人乐意于花这份银子。”

    寿哥击掌笑道:“甚妙甚妙,给死人捐官好啊,左右都是虚职,也没甚俸禄,不错不错。”

    张会也笑道:“沈二这那脑瓜儿,怎么想出来的呢。”

    寿哥道:“这擅货殖的就是不一样。”

    沈瑞苦笑道:“臣竟分不出您这是夸臣还是损臣了。此策也不知道是否可行,皇上还是当同内阁商议一二,也得由吏部、礼部商议具体官位、银子和缴纳之法。”

    寿哥笑道:“自是夸你的。你思虑甚周,朕回去便同几位阁老说道说道。”

    沈瑞连连应声,想了想又道:“此外,也要为这捐官想个好名目,挂上慈善之名——人家本身就是买个名声,卖官鬻爵总归不好听。”

    寿哥指着沈瑞笑道:“真个奸商。有了修桥铺路的善人之名,只怕更多人想买了。”

    沈瑞笑道:“臣这是硬造个卖点,不比陛下,信手拈来,皆是卖点。前两日,天梁子真人的女婿陆二十七自辽东回来了,又带了一批马匹回来,竟多是白马。臣这才知道,皇上您让新科进士们锦衣白马在西苑这么一过,京中白马便脱销了,大家皆以骑白马为美。”

    寿哥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果真?哈哈哈,这可是无心插柳了。”他想了想,又笑向张会道:“京卫武学几时检阅?也要拉来西苑给百姓看看,让他们学一学这雄赳赳男儿气概!”

    张会蔡谅都笑着叫好。

    钱宁在一旁笑道:“沈传胪真真是大才。”话像是由衷赞叹,没甚讽刺,可这笑容却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忠却突然搭话,道:“几位皆是英才,还是万岁英明,慧眼识英才。”

    寿哥闻言笑弯了眼,钱宁更是机灵,已跪下朗声道:“圣君贤臣,天佑大明。”

    寿哥笑得更是开怀。

    而他身后的刘忠飞快瞥了沈瑞,又垂下了眼睑。

    沈瑞心下明了,是时候找刘忠好好谈一谈对付钱宁的问题了。

    听得寿哥道:“那陆二十七郎回来了?正好,待他喝了你的喜酒,就让他往山西陕西走一趟,他在辽东经营的不错,也看看西边儿能做些什么生意,也好缓一缓这边关缺银子的窘境。”

    他又将目光挪向张会,道:“你也过去看看,那墩台改筑可行与否。”

    *

    这次赶过来参加沈瑞婚礼的不止从辽东跑回来的陆二十七郎和沈椿,四月上旬,山东陆家、松江陆家,以及沈氏族人、亲朋好友也都纷纷抵京。

    王守仁如今还在盯着沿海剿灭海盗余党,任上不能轻离,便由他夫人何颖之带着儿子北上来贺喜。

    何颖之正是何泰之的胞姐,此次过来不止带了自家的礼,也将何学士的礼一并带来了。

    何泰之也有小一年不曾见过长姐,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是老爷子王华在京,何颖之自然不能住在沈府,带着儿子住进阁老府,只能隔三差五过来一趟。发誓要天天带着小外甥玩的何泰之不免失望。

    同样在任上的沈理倒是本已请了假,准备回京参加沈瑞婚礼的,结果却是临时出了状况未能成行。

    去岁济南府大旱,朝廷都让留下夏税以便赈灾的。整个冬天竟也没几场雪,春夏之交便有了蝗灾的苗头,布政司总理民政、田土等,沈理又是负责过赈灾,故而此番实是离不了。

    沈理只好让谢氏在长子沈林陪同下回京。

    此番回来,谢氏宛如变了个人一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富态了些,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言行举止都少了那咄咄之态,同徐氏似格外亲近了几分,待沈家族人女眷也颇为亲切。

    连何氏都忍不住背地里同徐氏嘀咕:“这是谢阁老致仕了,真真不一样了。”

    从前何氏因是除了族的庶子媳妇,被徐氏认作干女儿得栖身之所,在谢氏面前很是受了些白眼和冷言。

    这次谢氏回来竟然和蔼的笑问她小楠哥多大了、读了什么书云云,还送了一套文房四宝和些个山东特产吃食给小楠哥,真是让何氏惊讶不已。

    徐氏只笑着拍了她一下,叹道:“她有她的难处,你莫要苛求。”

    五房去年年底除了孝,沈瑞因要备考春闱,未能回去参加鸿大老爷的除服礼,深以为憾。

    这次五房只族长沈琦要主持族中事务不能前来,鸿大太太郭氏带着小女儿福姐儿,并沈瑛一家、沈全一家一起上京来。

    除了参加沈瑞婚礼外,沈瑛也是为自己谋求起复。

    虽然去岁就出孝了,但一则时近年底,再则也是因今年乃京察之年,等上一等兴许就有更好的缺儿出来。

    沈瑛要起复,沈瑞如今也入了翰林院,沈家在京中气象又有不同,此番便有更多族人跟了上来,拟在京中寻个差事,为沈瑛兄弟帮手。

    与沈家人同来的,还有陆家陆三郎,以及陆家族长的嫡长子陆岚,可见陆家的重视程度。

    此外,同行中竟还有松江知府董齐河的一位姓傅的幕僚。

    这位与沈瑛一样,也不单是要来参加婚礼拉近与沈家关系的,同样也是为了为东翁的官职奔走。

    董齐河今年也是三年任满,以他的资历和政绩,想升职是不太可能的,平调也没有比松江府这富庶之地更好的地方了,因此他此番叫人进京活动,谋求个连任。

    尤其是去岁他已请旨建了船厂,这架子刚搭起来,他要是被调走了,岂不为他人作嫁衣裳,若能连任,这政绩便稳稳落在手里,再加上六年知府的履历也足够他再升上一级了。

    以他看来,他与沈家关系融洽,且看沈家对船厂的在乎程度,定然肯帮他一把。

    就在他们一行快进京时,忽然传来消息,杨廷和升为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办事。

    这位幕僚傅先生便立时下船去采买了东西,将礼物加厚了一倍。

    这也不是傅先生头回办这样的事儿,上次也是往京里送年礼,知道了王华入阁,董齐河也是让临时加厚了礼物。傅先生深知东翁脾性,而且,如今沈家身后可是站了两位阁老了,自然不能与先前相比。

    既是同船而行,船上沈家陆家人如何不知。

    陆家本身备的礼就不薄,且陆家与沈家多方合作,便也没有刻意去补礼。

    沈全在见了沈瑞之后,忍不住私下里拿此事调侃。

    杨廷和入阁乃是必然之事,沈瑞便只笑笑,任由他打趣,只是在同沈瑛谈起起复事时,道:“我先前也同岳丈商议过,岳丈也提过如今通政司恐不好进。当时他也表示詹事府可谋划一二。如今他既入阁,这边詹事府定有人要升迁,瑛大哥可想过重回詹事府?”

    沈瑛当初庶吉士散馆后便入了詹事府,后凭本事升入通政司,如今自然是能回通政司最为理想。

    不过当下形势他也清楚,通政司要地,各位阁老也都争得厉害,他是杨廷和的“亲家”,在詹事府时就在杨廷和手下任职,又是杨廷仪的同年、好友,妥妥的杨党,其他阁老未必乐见他入通政司。且听闻如今焦芳颇为跋扈,又有刘瑾在内为应,只怕不易得。

    沈瑛点点头道:“先起复了再说,其他日后再谋划不迟。”

    沈瑞又问沈全有何打算。

    沈全与两位兄长不同,自认不是读书的料,中举已是十分勉强,全然没有再考进士的打算。

    在家中也与母亲和两位兄长商量过了,此时沈瑞问起,他便道:“我原是想或留在京里帮衬大哥和你,或回家帮衬二哥,只是两位兄长都不许我躲懒,想与我捐个知县、县丞,让我历练历练。”

    沈瑞笑道:“合该如此,三哥也当有自己的事业才是。”

    沈全自嘲一笑,道:“只盼寻个离你们近些的地方,我砸了摊子你们也赶得及来帮我圆场。”

    沈瑛瞪了他一眼,肃然道“浑说。你若自己不上心,真出了大事,看哪个能护得住你。”

    沈全素来怕兄长,缩了缩脖子,冲沈瑞挤挤眼。

    沈瑞只好笑嘻嘻打圆场岔开话题,因说到知府董齐河,不免说到造船之事,以及沈瑞心心念念的匠人学堂。

    因先前沈全帮忙管着造船事宜,便回道:“有了海匪之事,南直隶上下对造船也重视起来,匠人学堂建得倒是顺利,山东陆家也派了人过来,只是这边生手学起来不免缓慢,于造船上也搭不上手。除了山东外,董大人也着人往福建去寻船工成手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边的匠人学生虽是新手,却也不能让他们光看着,光看着不上手还是学不会东西的。应是在学堂里学些基础,然后再带去船坞里对应上手试试,之后再回学堂往深里学些,再去上手,如此反复,才能有所提高,慢慢练成成手。”

    他想将前世所知技术学院的那套课堂学完知识就直接实训操作的模式拿来,用在张会的京卫武学兵械局这边,不过兵械到底都是小件,让学徒试着操作做坏了也无妨,然造船却是不同,真是新手去做,一个疏忽导致船行海上时坏了,那可就要命了。

    因而道:“等我想个仔细,再写下来。唔,全三哥此番还回松江吗?现下船厂这块交与谁了?”

    沈全嘟囔道:“原就是缺人手,我想帮个手,你们却偏让我做什么知县。如今我走了,岂不越发确人?这是十二是暂时交给宗房远支的琂四哥管着,陆家那边是宗房陆五郎。”

    沈瑞笑道:“管区区一个船厂岂非屈才,三哥可是能牧守一县的人物呢。”

    沈全丢了个白眼过来,笑骂道:“没大没小,拿你三哥我打趣起来。”

    既提到了宗房,不免说起沈珹、沈珺两兄弟。沈珺自“出门游历”之后就没了音讯,宗房也不大提起。

    小栋哥以及沈琦妻儿依旧没有动静,宗房和五房走动也极少。

    至于沈珹,在山西布政司参政任上也三年有余了,不知道是否要趁这次京察挪动挪动,却是一直也没给沈家二房这边什么信。

    “这些年,只有年礼是照常走动的,不薄不厚。而瑾大哥成亲时候,那边就只是礼到,人也没到。”沈瑞耸耸肩,道,“我这边,年节走礼时就已带婚期信件过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动静,也没有捎信过来,想来也不会来人了。”

    沈瑛叹了口气,道:“有贺家这桩事……咱们又分了宗,族长也不在宗房,珹大哥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

    沈瑞摇头不语,他原也不是没想过,若是此番沈珹能遣人来,正好张会与陆二十七郎要过去那边,搭个线也好,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

    时至四月二十,山西那边沈珹的礼才到,却是个寻常管事送来,只是道喜,并没有信件。

    沈瑞便也不指望联络沈珹了。

    倒是颇为意外的,刘忠叫人送了礼来,却是两份礼单。

    在私宅密室里,刘忠方向沈瑞合盘托出,道:“那一份,是王岳自南京捎来给你的。走的是我这边的暗线,你放心。”

    沈瑞叹道:“这会儿他稳稳当当的,比什么都强。何苦冒险送东西来。一旦有失,可就不是谢你我,而是要害你我了。”

    “放心,过去这许多时日了,也没查出什么来。”刘忠道,“且这会儿刘瑾正是得意的时候,刘谢的人扫得差不多了,更哪会理会王岳这样的手下败将这点子小事了。”

    沈瑞也叹了口气,想起那日与寿哥商议边关缺银的事,问刘忠道:“那个兵部侍郎文贵,是不是刘瑾的人?”

    刘忠冷笑一声道:“如今朝中半数都是刘瑾的人了。这些口口声声为了朝廷为大明如何如何的,末了都是为着给刘瑾口袋里扒拉银子。先前拨给边关的银子,还未出京,就有近三成落进刘瑾嘴里了。”

    沈瑞眉头紧锁,他也知这会儿刘瑾势大,但也是打心眼里想尽早拔了这蠹虫祸害。

    “王岳当初埋了人在刘瑾、丘聚这一应人身边。他到底也掌过司礼监,掌过东厂,可不是吃素的。”刘忠见沈瑞皱眉不语,道:“救王岳也是为着这批人。刘瑾的不少事儿我这边或多或少都能有些消息。只是,这些不足以扳倒他。”

    沈瑞默默无语,他当然知道,前世历史上扳倒刘瑾的那些罪状,最致命的一条,是谋反。也只有谋反这样重罪才可能直接将人摁死。

    但是现在,这些还挂不到刘瑾头上。

    就算有王岳的内线在,目前也没法在刘瑾家中藏个伪玺之类,再挑唆寿哥亲自去搜出来。

    沈瑞沉吟片刻,道:“眼下,也只能慢慢攒着他的罪证了。”顿了顿,他提起了钱宁,道:“皇上本身就是少年心性,还贪玩得紧,如今有钱宁这样的小人在皇上身边,只怕要引得皇上不思政务,正让刘瑾这等人钻了空子,趁机揽权。却是要想些法子,让这起子小人离了皇上。只要皇上理政,一则刘瑾不敢肆意妄为,再者皇上熟知政务,方能晓得刘瑾那些罪行可恶之处。”

    刘忠点了点头,道:“钱宁这厮,是必要除去的。”

    他顿了顿,似在措辞,半晌方道:“如今,我在想法子,用钱宁挂上刘瑾,将他们,一并除去。”

    沈瑞不由讶然。

    刘忠垂下眼睑,摩挲着手中杯盏的边缘,道:“这事儿,也得你寻人在外面帮忙使力。你可知,最近宁藩仍不太安分。”

    谋反。

    这就是能彻底扳倒刘瑾的罪证。

    沈瑞微微前倾了身子,盯着刘忠道:“师叔是想,让他们挂上宁藩?只是,刘瑾不知道宁藩……狼子野心吗?”

    不知前世历史上怎样,今生,因着有松江倭乱事,让宁藩提前露出尾巴来。太湖剿匪又断了宁藩一条臂膀,这样大的事儿,刘瑾会不知道?

    “你当张永和刘瑾是一伙儿的么?通藩案三司会审,消息控制得极严,只内阁大佬和张永这个钦差知道罢了。刘瑾,兴许能知道些边儿,不沾宁藩罢了,并不知道内里详情。”刘忠忽的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更何况,钱宁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瑞扬了扬眉,是的,钱宁跟刘瑾的时日尚短,宁藩这事儿也是过去多时了。

    “宁藩前阵子求这求那,皇上最终赐书下去,宁藩这不就……蹬鼻子上脸了,前几日递折子上来,奏请来朝谢恩。”

    “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沈瑞忍不住道。这是试探?还是想上京做什么?

    刘忠冷冷道:“管他想做什么。这会儿他的人在京中四处找门路呢,几万两银子想敲开刘瑾的门。刘瑾滑不留手,只怕收了银子也不会办事。我正要引他们去找钱宁。”

    沈瑞似笑非笑道:“可不,钱宁如今正是御前红人,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缓缓点头,笑道:“回头我让祥云去找你。”

    沈瑞点头应道:“师叔放心。”

    *

    随着婚礼日期临近,沈瑞也抛开了所有事情,专心致志的筹备婚礼事宜。

    想到马上就要将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来,日日相守,饶是自觉沉稳有度的他也不免心热起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百般难耐。

    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这日,戴大宾、庞天青等沈瑞所邀同年傧相,清一色的锦衣白马,俊逸非常。

    本来当下京中就流行这般打扮,这些又个顶个的俊美非常,甫一出现在街面上,便引起轰动。

    百姓们听得是传胪公要娶状元公的妹子,一干新科进士为傧相,纷纷赶来看这热闹。沈家也是不吝抛洒铜板喜钱的。

    沈全忍不住揶揄沈瑞道:“瑞哥儿你可有些失算呐,找这么群比你还俊的傧相来,岂不是抢了你这新郎倌儿的风头去。”

    沈瑞笑道:“他们的好处你一会儿便晓得了。”

    果不其然,没一时,这傧相团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事实证明,有个惊才绝艳的状元公大舅哥,请多少外援来都不算多。

    杨家院门前开始了斗诗车轮战,榜眼、探花、传胪,新科进士傧相团轮番上来作诗作词,佳作频出,却始终没能将状元公大舅哥熬下去。

    还是喜婆等不及,生恐误了时辰,连声催促,杨慎也不是真的要同沈瑞较劲,误了妹子的吉时,终还是让沈瑞作了一首催妆诗,结束了这场后来在坊间流传了许久的斗诗。

    屋里的杨恬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赵彤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眯眯安抚道:“莫慌,莫怕,一会儿我也是要过去沈府喝酒的,回头在那边儿我也陪着你就是。”

    杨恬忙道:“车上到底颠簸,你还是早些回家歇着去吧。身子要紧。”

    一旁蔡洛凑过来,道:“六姐放心吧,我陪着恬姐姐过去的。”

    蔡淼已于去岁嫁去了南京成国公府,今次与赵彤一起过来的是与庞天青订了亲的蔡洛蔡九姑娘。

    蔡洛已是偷偷见过庞天青几次了,不过今日这情形,她还是忍不住跑去了绣楼二楼,往下看了一回热闹,这会儿一张小脸比新娘子还红几分。

    “我身子结实着呢,没事儿。”赵彤斜了蔡洛一眼,忍不住打趣道:“我是跟着张二过去,既算得娘家人,也算得婆家人,洛姐儿你这妮子又是同谁去的?你的好日子可是在十月呢。”

    蔡洛皱皱鼻子,却并不扭捏,笑道:“我便不能是跟哥哥们过去的么,我家可是有三个哥哥要帮沈二哥挡酒的,还不许我去?”

    赵彤笑道:“还是你家行啊,有文的挡诗,有武的挡酒。”

    蔡洛大大方方笑道:“好姐姐们,我家却是不用挡诗的,只差挡酒的,今日我为姐姐们尽心操劳,他日姐姐们可不要拘着姐夫们不让来帮忙呀。”

    赵彤拿眼睛扫了周围一圈,同屋里还坐着几位翰林家的千金、杨恬的手帕交,都是斯斯文文坐着,听得她们这番话,当事人没怎样,倒把她们羞臊得够呛。

    赵彤笑着摇头,戳了戳蔡洛的额头,笑嗔道:“你呀,这张嘴,跟你七姐学得,油腔滑调!没得让姐妹们笑话!”说着又悄悄给蔡洛使眼色。

    蔡洛到底与她与蔡淼不同,她们都嫁与了勋贵子弟,以后的交际圈仍在勋贵圈中,这样敞亮飒落的性子才讨人喜欢。

    蔡洛却是要嫁给文臣的,日后少不得与这些翰林家的姑娘、媳妇打交道,只怕要敛起性子来作个娴静模样才行。

    蔡洛会意,却也不着急,对于未来的种种,大长公主早与她深谈过,她也早已打定主意,在新的圈子里她不会特立独行惹人生厌,却也不屑装成鹌鹑样得博取认同。

    她站起身,姿态优雅的朝周遭一礼,笑眯眯道:“让诸位姐姐见笑了。”

    几位翰林千金也不是蠢笨的,又都参加过大长公主府的宴席,对蔡淼蔡洛姐妹的脾性也不陌生,当下都笑着客气几句。

    少一时门外一阵又一阵炮竹响,王研疾步走了过来,笑道:“好了好了,开门了,大妹妹快随我去前头给老爷太太行礼。”

    赵彤忙又仔细看了杨恬妆容,捏了捏她的手,笑道:“莫慌,一会儿我在那边你,放心。”

    杨恬咬着唇,使劲点了点头,却依旧觉得心跳得咚咚的,慌得紧。

    在前堂拜别了父母,狠狠哭了一回,坐上花轿时,杨恬只觉得不止心慌,头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透过红盖头下摆的缝隙,看着绣鞋鞋尖上颤巍巍的蝴蝶,耳边是吹吹打打的欢快乐声、路人道恭喜道百年好合的嘈杂声,她颇有种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这种恍惚感,直到她的双脚踏在沈家地面上,他递了红绦给她,才骤然消失。随着拜天地的唱喏声,她跪拜下去,一颗心才轰然落地。

    至此,她便是沈家妇了。

    洞房里,沈瑞挑起盖头,见着那张心心念念的小脸儿,也是一颗心落了地。

    终于,她是他的了。

    喝了合卺酒,行了诸般礼,来不及多说一句话,沈瑞就被外头喊出去敬酒了。

    十天前杨廷和入了内阁,今天的宾客也就比预想中来的多得多。

    且青篆书坊那拯救考卷的流言传出去,虽最后归在皇上圣明上,可新科进士们也不傻,多数还是感念沈瑞之恩的,也都纷纷上门讨杯水酒,还一二分人情,也更拉近些关系。

    拼酒的时候,进士傧相团就用不上了,这群书生多半不胜酒力,两盏下肚就脸红如血有了醉态,还是张会、蔡谅等一干勋贵武将子弟顶上来,酒到杯干,帮着沈瑞挡下了不少。

    几轮下来,张会的舌头也有些大了,拍着沈瑞臂膀道:“我却是亏了,我成亲那会儿,你可没替我挡酒。”

    蔡谅哈哈笑道:“那我也亏了,我成亲、儿子满月那会儿,沈二你也没给我挡酒。”

    沈瑞闻言翻了翻眼睛,道:“张二,你那时候,我还守着孝,挑得什么理。蔡六哥,你成亲时我却还不认得你呢!不过,这事儿也好还,张二你眼见着就要当爹了,你儿子满月酒上,我替你挡回去!”又笑向蔡谅道,“六哥你便再生十个儿子,回回满月酒我都去替你挡。”

    蔡谅哈哈大笑道:“冲你这话,我也得多生几个儿子出来。”

    张会却是拨浪着脑袋,道:“不对,不对,沈二,这账不是这么算的,难道你就不生儿子?你生儿子满月酒,还用不用我挡?用不用我挡?!”

    沈瑞也忍不住大笑道:“好,那我就比你少生一个,少让你挡一场就是。”

    周围人立时大笑起哄。

    张会还大着舌头喊“不对不对,不是这么算的。”

    正热闹间,忽然张仑往这边来了,面色有些难看。

    今日英国公张懋是往杨廷和府上赴宴的,这边便由世孙张仑过来,至于张会,那是早早来帮忙的,已不算在贵宾之内。

    张仑见沈瑞迎了过来,便先告罪道:“实是抱歉,家中有急事,要先告辞了。还请沈二弟着人传话让我二弟媳出来。”

    沈瑞不由一惊,却也知若没有大事,他们是绝不会失礼先走的,当下也不多问,吩咐人往内宅传话,又着人去厨下用壶装了醒酒汤送到英国公府车上。

    沈瑞作为新郎倌不好抛下满院子客人去送张仑张会,便由蔡谅和沈全帮忙代劳了。

    少一时只蔡谅回转了回来,并没有提什么事,依旧笑着陪沈瑞一桌桌敬酒。

    那边沈全却是去找了沈洲那桌,悄声道:“只怕英国公府老夫人要不好了。”

    因是大喜的日子,他不好对沈瑞说这些。但以沈瑞同张会的关系,那边老夫人若真没了,明日沈府怎么也要去吊唁的,还是当有个准备才好。

    三老爷沈润身子弱,已经是吃了两杯酒就回去休息了。这桌上是沈洲同祝允明、沈玥以及沈家几位老族叔。

    沈洲想了想,英国公这位续弦夫人染恙好像有一阵子了,记得年初府里还备礼去探过病。若是从年节一直拖到这时候,只怕是严重了。

    “我知道了,等等消息再看看吧。”沈洲叹了口气,毕竟府上正张罗着喜事。若那边人真明日没了,这崭新的新郎倌就要去吊唁,也是有些晦气的。

    沈瑞这边挨桌敬了一遍酒,便是有兄弟们帮着挡酒,也少不得要喝上许多,这会儿脚底下打晃被人架回了洞房。

    武勋人家子弟还都打着听墙角闹洞房的主意,书香人家却不许这一套,长寿带着人客客气气的把勋贵子弟都请了出去,又仔细请了一遍周遭。

    洞房里,丫鬟们伺候着新人去了大衣裳,就纷纷退了下去。

    醉倒在床上的沈瑞眯起眼睛来,推了推僵直坐在那边的杨恬,含含混混道:“好恬儿,我口渴得紧,帮我拿壶茶来,要对茶壶喝方解渴。”

    杨恬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时,听他这般说,倒松了口气,起身到桌旁,真个拿了整个茶壶来,扶他起来喝水。

    沈瑞借着杨恬手臂力气起身,就着她的手对着壶嘴猛喝了两口。

    杨恬慌忙道“慢着些”,一边儿回身将水壶撂下,一边儿去取帕子来替他擦嘴。忽然手腕一紧,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落进他怀里。

    她还没惊呼出声,小小檀口已被堵住,一口温热的茶水被他渡了过来。

    她傻傻的,下意识将水咽了下去,咕咚一声,声音大得吓了她自己一跳。

    然而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舌已开始攻城略地。

    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吻她,只是,之前,他只吮过她的唇,她从不知道,还可以有舌。

    她完全僵在那里了,一动不敢动,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好似心脏也骤然停止了一样。

    直到他停下来,在她耳边呢喃“恬儿,我的好恬儿”,唇舌又落在她耳垂颈侧,她才像回了魂儿一样,轰的一下,脸热得像要爆开了一样,下意识就要推开他。

    心心念念的人在怀中,终于名正言顺属于了他,他如何会让她推开。笑着把她抱得更紧些,低声笑道:“恬儿,我们成亲了啊。”

    她又被这一句话定住身形,再动不得,可也有些无奈,弱弱的道:“那也别……”却说不出别什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又带着丝丝甜蜜,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

    而他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醇厚低沉,听得人心尖儿直颤,他只道,“好恬儿,别怕,别怕……”

    四月底的天已是颇热,可当小衣被抛到帐外时,她仍觉得冷,不自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被他暖了过来,嫩白皮肤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来。

    她最初紧张得发抖,周身绷得紧紧的,终于还是在他慢慢的安抚中放松下来,然后,那些欢喜就从心底一股股冒了出来。

    又是痛楚又是欢愉,她颤颤的伸出手来,揽上了他背。

    帐子顶绣的是绵绵不绝的缠枝莲,一如密密相织连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