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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今朝】
两名身着乾天谷弟子服的修士死死拉着彼此,被瘴气风暴抛上抛下,像盒子里的两颗骰子。他们身上的道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在狂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分不出过了多久,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能让神魂震颤的瘴风,还有手中决不能放开的人。
玄冰渊上终年浓雾不散,神识难以穿透,金丹以下修士倘若没有飞行法宝,只能脚踏实地慢慢行走。因为隔三差五有古法器出世,不少散修与魔修会在玄冰渊附近徘徊,要是不幸遇上,难免一场恶斗。——以上便是他们来玄冰渊前打听到的风险。
魏昭和公良至以十九岁之龄筑基,刚刚在仙门大比中拔得头筹,不认为他们会输给哪个筑基,打不过总也能逃。他们在仙途上前行的时间还太短,走得几乎一路顺风,还没有意识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地面在他们经过时突然垮了下去。
人人将终年结冰玄冰渊视为冰川,却忘了它是条寒冰覆盖的“河流”。严严实实的冰盖下面,无时不刻涌动着□□的瘴气,凡人触之即死,修士也会被它慢慢冻结神魂。当他们发现不好正要脱身时,一群潜伏多时的魔修攻了上来,其中居然还有金丹修为的修士。他们自知无法逃生,对视一眼,纵身投入玄冰渊。
与其被魔修拘走魂魄,还不如投向死地,求一线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瘴气风暴停了下来。魏昭气喘吁吁地将公良至往身边拉——风暴太强,简直能拔掉人的手脚,公良至刚才被吹得松了手,只剩下魏昭还拼命抓着师兄的胳膊——公良至发出一声闷哼,手臂弯折的角度不太对。
“你胳膊折了!”魏昭皱眉道。
“总好过被吹散。”公良至反而笑了笑。
他们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两人死里逃生,全都狼狈不堪,得抓紧时间回气。魏昭从禁制已废的道袍上撕下几根布条,拿出备用飞剑,给公良至固定胳膊。公良至左手任他包扎,右手从芥子袋中拿出阵材,开始飞快地布阵。
传说玄冰渊下瘴风经久不息,谁都不知道风暴会不会在下一刻重现。
差不多就在阵法升起后几息,外面的瘴风卷土重来。阵法像风中烛火般明明灭灭,公良至不断在各处修修补补。魏昭帮不上忙,坐在阵中吞回春丹,运功把之前一个魔修留在他侧腹的箭头逼出来。如此过了几柱香时间,公良至终于能坐下,外面的风暴却还未中止。
“良至,你的指甲。”魏昭看着公良至的手,肉痛地说。
公良至低头一看,他的两片指甲都被掀开了一半,想来是刚才抓从手中飞出去的魏昭时掀掉的。他张口把那两片指甲咬了下来,收进芥子袋里,抬头看到魏昭悚然地看着他。
“布阵人的指甲也能加强阵法。”公良至没好气地说,“你方才捅人脑袋这么利落,拔个指甲就恶心着你了?”
“看着怪疼的。”魏昭嘶嘶抽气道。
“阵材要是用光,十个指甲都得用上。”公良至故意说,看着魏昭的脸皱成一团,“命重要还是指甲重要?”
魏昭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说:“都怪我……”
“你把我们扔进玄冰渊了?雇魔修来追杀我们了?”公良至打断他,“你对我用了什么邪术,还是威逼利诱我跟你来玄冰渊?”
魏昭知道他的意思,叹了口气,说了声“好兄弟”。他想像往常一样拍一拍公良至的肩膀,这一身血污的找不到能落手的地方。他不是第一次和公良至一起伤痕累累地逃生,时常逃完还为自己的机智和能干得意。但这回,魏昭真的吃了教训。
他以前看过一些记载,玄冰渊下是不折不扣的死地。瘴风能让修士魂飞魄散,而玄冰渊上的冰盖只会自发开合,据说连化神大能都打不破。这等情况下,成功逃脱或被救出的可能性如九牛一毛。
“我不该这么冒进。”魏昭检讨道,“发现不对就应该马上走,不能仗着自己跑得快就去找死。我目中无人,我自高自大,我白痴,我笨蛋。”
公良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啧啧称奇道:“要是在外头,我非得看一看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不可。”他顿了顿,伸手捋着不存在的长须,老气横秋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经此一劫,汝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蠢笨之处,回去就该日啖核桃三百颗,好好补补脑子。”
“去去去!”魏昭听得笑了起来,“我这样聪明的脑瓜还要补什么脑子?慧极必伤有没有听过?”
公良至回了他一个白眼。
“不过还好我们筑了基。”魏昭托腮道,“至少不会饿死。”
公良至深以为然地点头。
不对,魏昭想,要是没筑基就好了,我就不会这么狂,不会带良至来玄冰渊。我白痴,我笨蛋。公良至开始闭目养神,魏昭的眼睛却闭不上。他看着公良至,心沉甸甸得像灌了铅。
魏昭不能观想疗伤,疗伤也没用。他逼出来的箭头乌黑,箭头周围的皮肤也乌黑,那黑色还往旁边扩散。发黑的地方也不疼,只是发木,摸上去像摸木头,什么感觉也没有。魏昭试过吃解□□,试过逼毒,但那麻木感已经窜进了心脉。
怎么办?魏昭茫然无措地想,我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就要死了,死在玄冰渊里魂飞魄散。他又想,魂飞魄散好过被魔修摆弄魂魄,但我要是马上死了,良至怎么办?
第一日就这样过去,风暴一直没停。阵法虽能挡住瘴风,却不能挡住渗透进来的寒意,还有与寒意同来的某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玄冰渊下真有些邪性,观想不断失败,越打坐越心浮气躁。按理说他们早就到了能独自清修上几年也不觉得苦的程度,但在这里,几个时辰就会心烦意乱。
他们试着轮流小睡了一会儿,两个在历练中养成倒头就睡习惯的人居然一个都睡不着。他们一闭眼就听见风中传来哭号声,那声音十分渗人,怨恨中带着笑意,像在为他们的到来幸灾乐祸。
不能修炼,不能休息,周围的瘴风一成不变,寒气直钻进骨头里,待在玄冰渊下完全度日如年。
万幸,他们有两个人。
魏昭和公良至凑在一块儿,找了个不会压迫彼此伤处的姿势,靠在一起取暖。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遇到的趣事,听过的传说,书中见闻云云,倒也不会无聊得发狂。
他们虽然好得像一个人,但修道之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当连体婴。魏昭称得上博学,他会用剑,会符箓,会炼器,甚至会炼丹,乾天谷五大选修杂学中学了四个,每一种上天赋都不差。这些师长对魏昭又爱又恨,盖因这家伙居然只学个乐子,样样都会但样样都不精通。然而这样不全心投入的“不精通”已经超过了大部分埋首一道的学子,剑道之上甚至能与凌霄阁顶尖剑修打个平手。
所以说,魏昭长这么大没被人套麻袋打闷棍,纯粹是别人打不过他的缘故。
更可气的是,这天才并不形影单只,他乐于交际,人缘极佳,还有个一起长大的、精通阵法的师兄公良至。他俩加一起就把大道外的实用术法几乎包了个圆,攻守兼备,能控场能治疗。这两个佼佼者组了队,还打个屁。
参悟大道只能靠自身,他们选修的术道又不同,其实仔细想来,他们的交集不该这么多。
莫说彼此杀戮的魔修了,道修当中,无情道避红尘,有情道入红尘而不染红尘,在凡人看来,大概全都是不近人情的天外之人。没有一对师兄弟像他们这样亲近,哪怕一起长大,未来的道途总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
他们能如此亲近,除了缘分之外,当然还靠两人自己的争取。
魏昭天赋比公良至好,但修到比公良至快一点点的进度后,他就不再修行大道,反而开始钻研术道。他学剑,学符箓,学炼器,学炼丹……不学阵道,因为公良至喜欢且擅长阵道,他没必要学。魏昭没个定性,能轻松地学杂学,又可以和公良至一起在大道的每一个小阶段上并肩而行,他觉得这样很好。
公良至开始就喜欢阵道,也对炼丹有点兴趣。乾天谷的弟子一般在大道之外学两门术道,但公良至要是再学了炼丹,他便不能跟上魏昭的进度了,何况魏昭已经学了炼丹。于是他潜心阵道,在阵道上突飞猛进,互补之下倒能和样样都学的魏昭打个平手,他也觉得这样很好。
大道无情,道途孤单,太重情的人多半陨落在了半道上。但他们的师傅似乎并不在意,没像其他师傅一样将他们分开,而他们走着自己的路,只是两条道路比肩,两个行者齐头并进,谁也没法找理由拦着。于是这段缘分,就从他们相遇开始,持续到了如今。
魏昭突然怕了。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说要和公良至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没说同年同月同日死。当初他觉得自己和公良至都能在道途上走很远,长生久视,没必要乌鸦嘴,如今却觉得说不定同日死也挺好。他死定了,可是公良至没受很重的伤……魏昭当然不希望他死,但如果救援不能马上来,甚至没有救援呢?
他要死了,这鬼地方就剩下公良至一个人,孤零零在他尸体身边等着,可能要很久才能等到救援,可能一直孤零零等到死。魏昭一直觉得自己比公良至豁达,比公良至能给自己找乐子,他光想到自己孤身一人留在此地就心底发寒,要是被留下的是公良至?
魏昭完全不敢想下去,他开始后悔了,隐藏伤口安安静静去死有用吗?只自己安心而已!他解开了绷带,想把发黑的皮肉全部挖下来。他愿意做任何事以求多活一阵子,哪怕多陪良至一刻钟也好。
公良至开始没明白他突然干什么,等看清绷带下的皮肉,他脸色骤变,几乎跳了起来:“你之前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动手?!”
“我不是怕痛嘛。”魏昭赔笑道,“现在后悔了,觉得痛比死好。”
怕痛,完全是鬼话,他俩都知道。公良至抿着嘴,脸上闪过一丝悲色,很快又化开了。他呼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原位,说:“也罢,反正阵法撑不到一天。”
“你之前不是说几天没问题的吗?”魏昭惊叫道。
“阵材用光了。”公良至毫不客气地说,“你之前还说自己没事呢!”
他们大眼瞪小眼,突然一起喷笑起来,笑得没完没了,伤口都裂了。魏昭伸手把公良至往怀里一按,胡乱搂着。公良至没挣开,只用那只好手拍了拍魏昭的背。他抹掉笑出的眼泪,开口刚想说什么,忽地“咦”了一声,向后退开了。
“你身上这是什么?”公良至问。
他绕到魏昭身后,看向对方luo露出的后背。在青黑的皮肉上,有几片闪闪发光的玩意。魏昭看不到身后,配合地低头拱背,却发现胸腹出也出现了几片怪东西,摸上去不痛不痒。
“奇怪,上次看没有啊。”魏昭嘟哝着,“莫非那种毒能把人变成蛇?”
他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魏昭心里奇怪,转头一看,却看到公良至脸上压抑着狂喜。
“不是蛇鳞。”公良至抽气道,“这是龙鳞。”
魏昭目瞪口呆,却知道公良至不会开这个玩笑。他咽了咽口水,抽出离火剑,往鳞片上用力戳了戳,鳞片连道划痕都没留下来。
“你记不记得我们上次遛进师尊洞府看到的画像?”公良至说,“‘龙者鳞虫之长,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孽龙其色青黑,其背有八十一鳞,鳞有八十一轮,具九九阳数’……你这鳞片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他们曾经打赌偷溜进师尊的洞府过,洞府中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两百年前被镇压的最后一条真龙。那幅画由修士所作,画上的龙能吞云吐雾,栩栩如生。他们当初被画上声势惊人的巨龙所慑,立即被师尊抓了正着。陆真人难得一见地大发雷霆,罚他们面壁思过了很长时间。
他们受完罚就各自查找了真龙的记载,关于真龙的文书时至今日遗失了七七八八,但多年以来,他们也看到了不少。
龙性yin,可与百兽#交。真龙能让各式各样的生物生下龙种,这些亚龙大部分与另一位亲族无异,但它们有极小的可能觉醒血脉,由凡物化龙。
“我祖上居然有龙裔?”魏昭张大了嘴巴。
“背鳞二十七!”公良至喜道,“一日二十七鳞,再过两天你就能化龙!”
“瘴气死气结冰盖,九九阳数可冲霄,那……”魏昭难以置信地说,“那不是只要我化了龙,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对!只要你化了龙,我们就得救了!”公良至笑得合不拢嘴。
“天无绝人之路!”魏昭欢呼道。
他们喜得手舞足蹈,魏昭一跃而起,伸胳膊踢腿,只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胸口的麻木哪里是中毒啊,分明是龙躯正在羽化。“你说,化龙之后我不会整个人都黑漆漆了吧?”他还有闲心担忧这个。
“那我们交换干不干?”公良至玩笑道。
“不干不干!这可是真龙之躯啊,区区人躯哪里好比……”
说到这里,魏昭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喜色退潮,只余下一片空白。魏昭看着公良至,公良至询问地看着他,仿佛真不懂他意识到了什么。
“良至,”魏昭慢慢说,“阵法一日后就要坏了,是不是?”
“能撑过两天。”公良至若无其事地说。
“两天?阵材没了,你拿什么撑?”魏昭问。
“山人自有妙计。”公良至移开了视线,“你担心什么,我才是那个学了阵道的。”
“别糊弄我!”魏昭喊了出来,“你拿什么撑?头发?指甲?你自己?!我是没学阵法,但我看你用了这么多年,我又不傻!”
公良至不说话。
这等同于默认,恐怕要让阵法维持下去,公良至就要缺胳膊少腿乃至没了性命。刚刚涌现的希望和狂喜一点不剩,魏昭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把阵缩小点吧?”他近乎央求地说,“你护着自己就好,我没关系。我不是龙吗?只要熬两天就能一起出去了。”
公良至摇了摇头,说:“化龙就像蛇蜕皮,羽化的时候最脆弱。你化龙时绝对不能暴露在瘴风中。”说到此处,他竟露出一个微笑:“死在玄冰渊里的人神魂俱灭,与其做了瘴气的一部分,倒不如拿我的魂魄做阵眼,也能废物利用,护你周全。”
这叫什么废物利用!魏昭目眦欲裂,这才知道公良至原先做了什么打算。
“阿昭,你听我说,”公良至正色道,“与我同在此处的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稀罕舍命救人家,但你不一样啊!生灵一化龙就有金丹修为,以你之能,元婴可期,化神飞升也并非难事。我送你扶摇上九霄,魂魄也算入你因果,只要你活着,我就不算身死道消。这不是好事吗?”
“怎么不是你上去我留下?”魏昭怒道。
“你傻了不成,我又不能化龙,怎么出去?”公良至说,“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全部死这里。你不是还想看遍天下风景吗?修成金丹,才可以去北冥探宝,鲲鹏虽然已经没了,它们的后代还在,你得替我看看那鱼是不是真的像山一样大。修成元婴,才能游九幽地府,你不是打算泛舟黄泉上吗?修成化神,才能凭己身凌于青云之上,也不知曾经有神道修士立天庭的地方还能不能看见瑶池和桃园。等度过天劫,能脱出此方小世界,自此长生久视,逍遥天外天,岂不快哉。”
可纵然能上碧落下黄泉,纵然能超脱此方天外天,若无你相伴又有何意趣!魏昭心潮起伏,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想仰天长啸,把满腔郁气吐出来。他咬着牙不说话,像在和公良至赌气,心中搜肠挂地地想着能让他们一起脱困的办法,再不然就是能让公良至一个人脱困的办法……
真龙颔下有明珠。
魏昭感到舌下有什么东西,他摸了摸自己的颔下,像隔着蚌肉摸到了珍珠。在此时,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真龙生而知之,龙裔到了化龙之时,蕴含在血脉中的知识也慢慢苏醒。当魏昭拼命地想着如何脱困时,血缘记忆给了他答案。
若要自己出去,等上两天就好。若要送公良至出去……
魏昭平静了下来。
他其实有那么点儿害怕,于是转头去看公良至,发现公良至一直在看他,像要把他的脸好好记住似的。魏昭心头一热,想到公良至能活蹦乱跳地出去,一下子什么都不怕了。
他也仔仔细细地看着公良至,总角之交的面孔与小时候比已经变了不少,只是他俩从没分开很久,在身边难以察觉一天天细微的变化,如今一转头才惊觉他俩都长大了。公良至不再是那个看着有些呆板的孩子,而是个俊逸出尘的青年。若说魏昭身上还有股烟火味、江湖气,公良至便十足符合凡人心中仙人的形象,至少对外如此。
公良至无疑长得十分好看,还有种高岭之花的凛然之气,眼角细长得像只狐狸,人却精明不到哪里去。魏昭想到这里又有点发愁,心说今后剩他一个人,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这话让魔修听到了一定捶胸顿足,怒言他俩全都凶名在外,也不知谁欺负谁。
大阵闪烁了一下。
他们对视中露出的笑意消失不见,都知道要到了抉择的时候。公良至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对着魏昭笑了笑。他站起来,魏昭也站了起来,用力抱了他一下。
“我想明白了,当大能是很好。”魏昭说,“公良至你一定要结丹结婴化神飞升,替我看遍这大好河山!”
他紧紧抓住了公良至的手腕,把那双手拖到自己面前。公良至开始还笑,接着越听越不对,想挣扎却挣脱不开,只能看着魏昭脸色一白,吐出一颗血淋淋的珠子。那珠子温润如玉,晶莹剔透,却缠绕着不祥的血丝,像颗没长熟就从树上挖下来的果子。
“阿昭!”公良至大骇道。
魏昭舔了舔嘴巴上的血,硬是合拢公良至的手掌,把龙珠紧紧裹住了。他还想说点潇洒的话,却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有气流乱冲,疼得他一开口就会惨叫。魏昭无法,只好闭上了嘴巴,运起全身所有用于化龙的生发之力,送入龙珠中。
未成形的龙珠在体外颤动,仿佛一样觉得痛,想钻回魏昭身体里。魏昭硬是将它推出去,它只好钻进了另一个人身体里。光芒一现,龙珠与化龙之力都被强行挤压进公良至体内,同时周围风起云涌,大阵瞬间破碎。
公良至感觉到了体内向上冲的气流,他大惊失色地看着魏昭,身上居然也出现了鳞片。魏昭知道用龙珠和化龙之力强行造出的伪龙只会存在几息,几息后龙珠再无成型之日,魏昭也再无化龙的可能。但那又怎么样?几息已经够了。
玄冰渊下□□的瘴气如同遭遇烈日的霉菌,沸腾着向两边退开。常年不化的冰盖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纹,而后那裂纹一路蔓延,碎成一片,像被砸中了的琉璃瓶,瞬间碎出一道缝隙。龙气加持下公良至轻如鸿毛,仿佛疾风中一片落叶,还没来得及道别,转眼间已经扶摇直上,冲出了玄冰渊。
冰盖在他身后闭合。
后来呢?
后来在玄冰渊之下苦苦挣扎的魏昭遇见了那本《捕龙印》,而在玄冰渊之上悲痛欲绝的公良至,遇见了他们的师傅陆真人。
陆函波喜出望外地飞遁而来,一看见公良至便面色大变,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不等公良至回答,她又问:“魏昭呢?”
彼时公良至心乱如麻,半点没计较师尊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他心底也认为魏昭才应该出来。他心如刀绞地略略说了即将化龙的魏昭送他出来的事,却见师尊面色数变,打断道:“他死了没有?”
“我出来的时候,阿昭还活着。”公良至说,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还活着!师尊能想法子救他吗?”
“化神难破玄冰渊!”陆真人厉声道,狠狠瞪了弟子一眼,“你怎么就不杀了他!”
公良至愣住了。
陆真人说:“你体质特殊,能储龙气,倘若魏昭死在你身边,他的魂魄会跟着你出来!”
公良至面色一白,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错过了这样的机会。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问道:“师尊早就知道阿昭是龙裔?”
“他若不是,我何必养他两百年!”陆真人不假思索道。
这真不能怪陆真人,哪怕是金丹真人,倘若为一件事谋划了两百年,就要成功时功亏一篑,大起大落下都很难心平气和。陆函波参与屠龙时就自知晋升无望,而得到那一团真龙精气后,将全部希望放到了炼制捕龙印上,更加不可能靠自己结婴。如此蹉跎两百载,陆真人已经寿数将尽,此时与成果擦肩而过,难怪她气急败坏。
可惜,要让她的弟子体谅这个,也太过强人所难。
公良至愣在了当场,只觉得一阵寒意直入骨髓,简直比玄冰渊下更为可怕。他从来不笨,悟性高超,从师傅这句话里,他明白了太多。
陆真人早知道魏昭是龙裔。陆真人收魏昭就是为了这个。两百年……陆真人恐怕,生养了魏昭。
龙与百兽#交可生亚种,万万亚种中才可能出一条真龙。但要是修士以秘法孕育龙种,耗时虽久,生出来的龙裔却注定会化龙。
“师尊……”公良至缓缓道,“您要拿魏昭做什么?”
陆真人眼中闪过一丝悔意,大概后悔在弟子面前说漏了嘴。她勉强收起了愤怒,悲戚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魏昭有我血脉,更是我的得意门生,就算我开始有什么念头,如今也只盼他早日化龙,可护持师门。你难道不信为师吗?但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出了这种事……瘴风之下,即便有半龙之躯,恐怕也撑不了几日。”
说罢,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公良至,话锋一转:“为师待你如何?”
“自是……恩重如山。”公良至木然道。
“为师多年不能结婴,寿数所剩无几,倘若能得到真龙残躯残魂,哪怕只鳞片爪,也可能救我性命。”陆真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公良至,贪婪地注视着残留的每一丝龙气,“你这一身龙气……”
她无非是顾忌着最后一丝面子,想要公良至自己伤筋动骨扒下残留的龙气,孝敬给师傅罢了。
“魏昭对您爱戴有加……”公良至艰难地说。
“我当然知道!”陆真人不耐烦地说,又放缓了语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辈修道中人亦应当顺应天道,莫要拘泥前尘驻足不前。魏昭既已遭难,你就该着眼当下……”
公良至已经听不见了。
他心神恍惚,看着师傅,陆真人面上已不怎么好看,难以维持住慈爱的表情——她本来就不太对弟子作慈爱之态,哪怕对着最讨人喜欢的魏昭,当初公良至还以为师傅只是不擅表达呢。陆真人盯着他的眼神如猛兽凝视猎物,一脸势在必得,公良至回头一想才恍然大悟,陆真人偶尔看着两个小弟子出神时,用的可不就是农夫看田地的目光吗。
公良至是个孤儿,七岁被陆真人捡回来养大。他把陆真人当恩人,当师傅,甚至偷偷地当做母亲。陆真人不苟言笑也好,对他不闻不问也好,更关注魏昭也好……公良至都一直全心全意地敬爱着她,把她当做修道路上的楷模。
然而……
这就是真相吗?
他看着这样的师傅,心中的严师、慈母和偶像轰然倒塌,那本来就是幻象而已。对大道的怀疑相伴而生,公良至想,冷酷无情是大道?损人利己是大道?对红尘与情义不屑一顾,却汲汲营营,成日争夺资源和法宝,为此可以利用一切……这就是大道?
如此大道,不修也罢。
公良至从玄冰渊出来的时候,看着魏昭被瘴气吞没,道心已然不稳。而此时,他体内真气乱窜,紫府神魂不定,一颗道心轰然破碎。
他此刻放不出任何一个法术,神智却无比清醒。刚才融入躯体的龙珠已经再次离体,静静躺在公良至掌心。他还没来得及和师傅说,但如果陆真人等不及了自己出手,肯定能立刻发现它。魏昭留在了玄冰渊下,尸骨无存,神魂俱灭,只剩下这一颗龙珠。这是魏昭留给他的,是他的东西,谁都不能夺走。
公良至呕出一口血,身体整个弓了起来。他伸手捂住嘴,趁机将龙珠往喉中一送。
他把龙珠吞了下去。
不属于己身的力量在体内乱窜,公良至吐血不止,无数幻象明明灭灭,不知今夕是何年。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刚从玄冰渊出来吞下了龙珠,一会儿又记得自己刚刚跳入断空真人的遗府,眼前闪现过无数张面孔,耳边响起无数道声音。
“道长一定要修成个真仙,替我看遍大好河山!”
“公良至你一定要结丹结婴化神飞升,替我看遍这大好河山!”
啊,是魏昭。
公良至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至少他觉得自己清醒了。他再一次站在十年前的玄冰渊下,身边站着准备牺牲自己的魏昭。十年间这场景无数次出现在公良至心中,而每一次,他都会做同一件事,当初没做以至于深感后悔的事。
公良至在瘴风中抓紧了魏昭。
————————
魏昭目瞪口呆。
他敢跳出阵外,当然有本事对付那只妖蜃的胃。他非但不会被吃掉,还会反将一军,把整个洞府的力量全部收归己用,将修为一路提升到金丹巅峰,这可是主角待遇的速度啊。魏昭故意把这场景弄得和十年前一样,就是为了让此时本来就有些混乱的公良至心神震荡,被幻境所趁。如此一来,只要魏昭消化完妖蜃的力量,就能在幻境中获得答案。
然而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公良至的确被幻境趁虚而入,但他的反应居然不是跌倒在地与幻境作斗争,而是起尸般站了起来。道士眼中烧着两团鬼火,看起来比魏昭还疯。他露出一个温柔如水的笑容,说:“阿昭……”
他一步跨出小阵,扑向了魏昭。
魏昭意识到,公良至的幻境见鬼的又与现实混在了一起,不然他不会神情恍惚地管“卫钊”叫阿昭。魏昭连忙去抓他,想把公良至按回小阵中,龙躯和魔气与妖蜃的争斗已经开始,过会儿就没有余力来看住一个神志不清的公良至。他刚抓住公良至的手,公良至就把空荡荡的手心往自己嘴上一送,然后……
公良至吻上了他。
道士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像怕他逃脱。公良至的嘴唇用力贴着魏昭的嘴,舌头还企图撬开他的嘴唇。那条乱动的软肉被魏昭咬紧的牙关挡在外面,不停在他唇上乱顶。魏昭被弄得头皮发麻,瞠目结舌,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用力把公良至从身上撕下来,破口大骂:“你发什么疯!”
他怒气冲天,心想前脚刚叫阿昭后脚就在幻境里啃老婆,真他妈是个禽兽。魏昭完全不想看公良至对他妻子做出什么表情,准备把对方打昏算数。然而他去看被推倒在地的公良至,却看到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恐慌,不安,哀求,甚至绝望。
魏昭完全是被这匪夷所思的反应吓住了,这才被他再一次扑了个正着。
公良至的舌头在他口中推挤着,匆忙得像只舔人手指的小兽,他吻得既不煽情也不柔情,比起亲吻不如说是在把什么东西顶进魏昭喉咙,仓促间津液都从唇边留了下来。魏昭如梦初醒,明白了公良至在做什么。
他在幻境中将龙珠放进口中,然后企图还给幻境里的魏昭。
魏昭要去推他的手垂了下来。
小阵在里面的人先后冲出中动摇,几下就被毁去。此时将公良至推开也没用,倒不如把他放在身边,还能护他周全。魏昭运起半龙之躯中的龙气,将他与蠕动消化着的妖蜃胃袋隔离,同时以自身为媒介,转化真气渡入公良至口中,好让他不至于在强压下力竭而亡。
哪怕不能直升金丹巅峰也无妨,魏昭知道的主角机缘多得是,他不缺这么一个。即使拿不到妖蜃的幻境之力也无妨,反正除了公良至,也没有谁需要让魏昭拷问时顾忌性命。公良至不能死,魏昭想,才不会让他如此轻易还债。
何况,无论今后如何,至少在此时此刻,公良至还想着救他、把龙珠还给他,魏昭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感到窝心,继而焦躁,这些年下来他已经不习惯任何正面情绪了。魏昭感到不自在,不能与怨恨同在让他感到脆弱,仿佛他还未被世间恶念所污染,仿佛他刚坠入玄冰渊,对一切恶意无能为力。
公良至的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动着,舔得他心头火起——也可能是另一个地方火起。魏昭反倒松了口气,心说色#欲倒也是恶念之一,比其他情绪好处理得多。
他压着公良至的后脑勺,反客为主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