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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看着公良至停了下来。
他脸色煞白,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某个点,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说“曦儿”,说“阿昭”,说“师尊”……各式各样破碎的短句前言不搭后语,完全听不出他遇见了什么。
断空真人的洞府是一只妖蜃的遗蜕,除了对化龙的渴望外,它的天赋异能也保留了下来。进入某些节点的人会陷入量身定制的海市蜃楼中,心魔横生,难以自拔。魏昭很好奇公良至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然而幻境一开如同小世界阻隔,他只能干站在一边,指望公良至说漏个嘴。
魏昭没遇上什么幻境,那妖蜃之力的确想读他,但他身上带着活生生的世间之恶,妖蜃读他就是同时在读成千上万的怨念,针对他的幻境如同一个吹得过大的肥皂泡,还没成型就炸成了碎片。
魏昭眼中,门后依然是普普通通的走廊。他能轻轻巧巧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看着公良至一路往险地走,走了一半在玉佩示警下停步。醒神佩破裂时魏昭以为公良至要醒,没想到他虽然认得了路,却对站在旁边的魏昭视而不见,倒开始和什么不存在的人交谈。公良至说话的声音如同梦呓,模模糊糊只能听见只言片语。
他说:“天下无人能与你相比……”
这话说得何其温柔缱绻,魏昭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但公良至的梦话戛然而止,死活不给这个天下无双的人加一个名字。他在说谁?他遇见了谁?早上十年魏昭能大喇喇拍着胸口说非我莫属,但如今,他不敢确定。
魏昭很怕听见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
不,他不怕,要当大魔王的人怎么会怕这个。魏昭拧着眉头,分化出一缕神识,浑身黑雾的“鬼召”破体而出,开始收割洞府中的修士。他在这诡谲的环境中如鱼得水,洞府中十之*的人都陷在幻境里,动他们如砍瓜切菜。
这儿的人本来就一个都活不了。
每一个人死去,他们的一身真气与魂魄就全都归入遗府,失去了主人的法宝被洞府拆解,龙气化入遗蜕当中。断空真人的洞府根本不是什么宝库或历练场所,它就是个散发着甜美气味的猪笼草,将身怀龙气的人引入其中,吃个干干净净。
当年的断空真人得了这一遗蜕,满心想将之升格为真龙法器。于是他参与了屠龙之战,并且死在了里面。他出战前把洞府藏在飞云山灵矿当中,用灵矿滋养遗蜕。主人一去不回,遗蜕日日吸取灵矿精华,偶尔诱捕几个修士,长此以往,恐怕不仅能威力大增,还能重新生出灵智。
这不是耸人听闻,《捕龙印》原著里事情就是这么发展。再过上一百年,洞府自然出世,一口气将前来寻宝的修士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其后两百年,这洞府不断改头换面,变着法儿获取带龙躯的事物,最后生出灵智,被主角收服成了小弟之一。
魏昭不想花费几百年,也不需要什么小弟。他强行让洞府出世,而此时进府,魏昭是来杀鸡取卵的。
也来找个答案。
在如今的昆华界,要论引发心魔的能耐,魏昭认第二没人能认第一——然而世间之恶是把双刃剑,或者不如说是条完全无法驾驭的疯狗。
刑讯?轻而易举!
搞疯别人?举手之劳!
拷问出答案后让对方依然神志清醒地活着?
……唉,这就强魔所难了。
因此,要从公良至心底挖出走向未来境地的伏笔,依靠妖蜃的幻境是最佳选择。只是没想到,事情实施起来如此不容易。
魏昭看着公良至停了下来,再一次被幻境所慑。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脖子滑落下来,牙齿却上下打架,仿佛即将冻僵。他像是遇到了什么让人肝胆俱裂的东西,怕了极点,却不说任何有用的话。
公良至心中毫无怨憎,魏昭读不出他心里运转着什么念头。公良至害怕,可畏惧不像恶意,虽然能感知,却没法知道具体害怕的内容。魏昭想了想,摇身一变,从游侠卫钊变成了曾经的魏昭,他用力晃了晃公良至,用魔气撕开幻境。
“良至!”他摆出一分关切的表情来,“你还好吗?”
魏昭没耐心等待了,他准备“混入”公良至的幻境中,亲自出马套话。公良至依旧当他是挚友也好,其实有什么隐情,对他心怀愧疚也好,用这个身份去套话都理当十拿九稳。
公良至睁大了眼睛,木然地看着魏昭,仿佛依然没从惊惧中恢复过来。
魏昭有成千上万个问题想要问,但开口前一个与复仇和大业毫不相关的问题鬼使神差地踩平了所有疑问,像一支特别活泼的签子,从签筒里跳了出来。他还没开口已经感到了后悔,觉得计较这个十分不大气,毫无道理,缺乏重点。他羞恼了万分之一秒,决定这都是神棍的错。
占奕不愧是神棍,本人根本没进这没有出口的死地。他离开替身偶人之前对公良至说,他给公良至算了一卦,卦象是“红鸾星动”。
魏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公良至更是一脸困惑。“占奕兄莫要说笑了。”他失笑道,“红鸾星动姻缘近,贫道哪里来的姻缘?”
“天机不可泄露!”占奕摇头晃脑,根据魏昭对这个大嘴巴的了解,那其实是“暂时算不出来”的意思。神棍意味深长地说:“我上次说你天喜星动,你当初不是也不信吗?”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公良至若有所思,魏昭肝火直冒。
天喜星主生育,红鸾星主姻缘,都是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魏昭心中有种阴暗的怨恨,好么,我受苦受难,这位道长倒是当完情圣抱孩子,死完孩子他妈转眼又生情缘啊?过得如此滋润,你还修不修道了?像话吗?别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上面那句话是威胁用词,魏昭想知道,就算知道后会气爆肝也很想知道。
于是魏昭问:“良至,你喜欢谁?”
公良至倒了下来。
魏昭可以看出,公良至的本意不是跪下,只是他绷紧到极点身体突然脱了力,双腿一软,身躯砸到了膝盖上。他倒伏下来,头颅低垂着,像要把自己的脑袋缩进怀里。魏昭蹲下来,看到他的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对不起……”公良至的声如蚊呐道,“对不起……阿昭……对不起……”
魏昭一脑门问号,他想你怎么我了?横刀夺爱?夺妻之仇?别闹啊我哪里来的所爱和老婆孩子??怎么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我怎么你了啊??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公良至,看的心……心烦,看得火大,看得住在他脑子里的怨念们打了鸡血的鬼哭狼嚎,报复社会之心嗷嗷直叫。这么一烦心,鬼召咔嚓一声宰了遗府中倒数第三个活人,洞府的空气似乎变得沉重了一点,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鸣响。
吃光了别的食物,妖蜃遗蜕开始肖想他们了。
魏昭吐了口气,心知这次不成功的拷问已经到了终点。他变回了那个卫钊,伸手去扶公良至。忽地,又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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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良至听到耳边有人叠声叫着“道长道长”。
一张张熟悉而可怕的脸化为泡影,他勉强从噩梦中睁开眼睛,只见卫钊正抱着他疾跑,一边还狂呼乱叫。看到他醒了,卫钊欢呼一声,急道:“道长!这里好像要塌了!”
整个洞府正在发出沉重的轰鸣,远远地能看见通道在轰然倒塌,仿佛坚硬的石壁忽然变成了泥沙。没有一道禁制亮起,目之所及也没有一名修士,公良至一惊,示意卫钊把他放下。
他脚踏实地,努力定了定神,唤出袖中白玉尺。玉尺抽向石壁,附近没坍塌的石壁依然坚硬得难以撼动。公良至又让白玉尺击向远处开始崩落的石壁,玉尺与石壁相撞之际,一股锐痛扎进他的神识。
公良至立刻收回了玉尺,白玉尺上竟有青烟升起。他咽下喉中腥甜,心一路下沉。
他一早就试过,这里无法启动碧水梭。白玉尺无法破开洞府,如今阵盘中乾坤颠倒阴阳混乱,而公良至旧伤未愈,没有再次运转碎玉诀的能力。卫钊指着前方一声惊呼,只见前面的通道一样开始坍塌。
事到如今,这洞府不再隐藏。公良至能感觉到妖气冲天——妖气怎么会不重?他们在大妖遗蜕当中,而周围与其说石壁坍塌,不如说是胃袋开始闭合,要把漏网之鱼一并消化。
公良至不再和卫钊一起东奔西跑,他从芥子袋中掏出阵材,急急在原地布阵。小阵升起来的同时胃袋已经闭合,阵法撑起的空间中只容两个人盘膝而坐。从阵内向外看,只见石壁上浮现了肌肉纹理,那纹理扭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正在努力把小阵压碎。
“道长,咱们能撑多久?”卫钊说。
“你莫往外跑,几日总能撑过。”公良至。
这仓促间布下的阵法能撑多久有待商榷,但总好过闭目等死。不断完善小阵起码能撑一日,再久就要耗费布阵者精血。
刚面对完心魔就要面临死劫,过去甩不脱,现在过不好,未来……恐怕没有未来。幻境并未完全消散,不守住心神似乎随时都会卷土重来。看不破,参不透,越不过,公良至苦笑,还真如心魔所说,我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反倒是卫钊,多半是心思单纯,不为心魔幻境所苦。
公良至在心中叹息,既叹没法给女儿带药,又叹如此资质的卫钊很可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卫钊却露出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比起害怕,看上去更像羞愧。他欲言又止好半天,豁出去似的,说:“道长,都是我连累的了你!”
“道途本就艰险,天灾*,人力不可违。”公良至摇头道,“要是你非要这么说,倒是我连累你踏上修真之道了。”
“不是,我……”卫钊看上去更加内疚,他抓耳挠腮,嚅嗫道,“道长你知道我那龙鳞哪里来的吗?”
“宝物投怀?”公良至说。
“其实我骗你的。”卫钊说。
“我知道。”公良至说。
“你知道?”卫钊睁大了眼睛。
“与我无关,何必追究?”公良至说。
身心疲惫之下,他身上终于又露出了骨子里的冷淡。卫钊闻言一愣,松了口气,继续道:“多谢道长不追究之恩!其实,其实那是从我身上扒下来的。”
公良至猛地抬起了头。
“我没爹,娘过世前一直待我住在山上,不让我到处乱跑。”卫钊挠了挠头,“后来娘过世了,我下了山,发现自己长了鳞片。娘跟我说过不少龙的事,我没了盘缠,中途撞见魔修鬼召灭门,用自己的鳞片赶走了他,就觉得鳞片很值钱,于是……”
卫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等公良至回答,飞快地说了下去:“我知道这遗蜕是蛟属,它想成龙,才会把有龙气的都吸进来,道长带着我就被我连累了。别怕,只要……它就会把道长放出去啦!”
说到最后他含糊了一下,对公良至露齿而笑,说:“道长一定要修成个真仙,替我看遍大好河山!”
说着,他在公良至反应过来之前扑出了阵外。
公良至如遭雷殛,竭力镇压的心魔死灰复燃,瞬间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