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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寿仙宫里宫人惊讶于换了一味药就能有如此神效,也不说皇后在凤仪宫连洗了好几盆水搓得脸都红了,更不提太医院里连续有几人被贬,以及曹萝在宫门外头满心怨恨,只说桃华在蒋家的马车里,也是一股子怒火压都压不下去。
“桃姐儿——”于氏才开了个头,就被车窗上笃笃两声打断了。
桃华掀开帘子,沈数骑在马上,稍稍弯腰对她笑了笑:“于思睿已经进宫,不要紧了,从这里再往前几条街就是蒋家,我不送了。”
桃华怔了一下,才发现沈数已经送了她们很长一程,而她光顾着在马车里生气,居然没有发现。不过没等她说话,沈数已经又问:“太后的病,你有把握吗?”
“没什么问题,以后只要别再有人提夜明砂,她就不会再吐了。”桃华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就见沈数笑了一笑:“那我就放心了。”
他轻轻一提马缰,马儿轻快地撒开四蹄跑离了马车,只留下他的声音还在窗口回荡:“有什么事,让人给我捎个信。”
于氏吃惊地看着安郡王带着随从离开。她一直以为这些日子家里忙着采买药材的事是安郡王逼迫的,但看安郡王刚才说话的语气,分明不是!
“桃姐儿,你和安郡王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连自己刚才想说的话都忘记了。
桃华冷冷地看她一眼:“我倒想先问问,婕妤娘娘是怎么回事。”
于氏顿时尴尬起来:“那个,你也知道,太后催得紧,你大姐姐不过是,不过是暂时推搪一下……”她也知道自己这话太难有什么说服力,只得低下声音道,“宫里日子难过,你不进宫并不知道,太后和皇后——”
桃华打断她:“既然知道宫里日子难过,为什么要送她进宫?知道太后和皇后难说话,她又怎么敢抢在皇后前面有孕?”
于氏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她仿佛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又补了一句,“你小姑娘家的,知道什么!”
桃华上下打量着于氏。其实本来她只是随口问一下的,但看于氏这反应,好像真的有点什么。
这打量人的目光完全不像在看长辈,于氏不由得恼怒起来:“桃姐儿,你这是什么规矩!我是你伯祖母,你知不知道对长辈该是什么样子?”
桃华毫不客气地看了她一眼:“那先要长辈有长辈的样子。”从上辈子起,她就不是会被长辈这两个字压住的人,否则也不会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来报复爷爷,并且毫不犹豫地跟家里斩断了关系。
于氏被气得按住胸口,但桃华根本不看她,马车一到蒋家侧门,她就先跳下车,带着薄荷走了。
“这,这孩子简直无法无天了!”于氏抖着手指着桃华的背影,大丫鬟银柳却小心地道:“老太太,三姑娘是不是——找老太爷去告状了?”老太爷可是很喜欢她的,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压住老太太的人也就是老太爷了。
于氏抿紧嘴唇不说话了。不过事情还真被银柳说对了,她回到正院刚刚换了衣裳,蒋老太爷就走了进来,对着屋子里的丫鬟们一摆手:“都出去。”
屋里的丫鬟有点犹豫,但于氏同样摆了摆手,她们就都退了出去,只留下老夫妻两个在屋里相对无言。
过了很久,于氏才慢慢地道:“你是替桃姐儿来兴师问罪的吧?别忘了,梅姐儿才是你嫡亲的孙女,桃姐儿不过是个侄孙女。”她开始还说得平静,后头声音却逐渐地高昂起来,“你带着朱氏那个贱人搬出我的院子这么多年,现在为了桃姐儿又来了?怎么松哥儿去考试没见你来,梅姐儿入宫没见你来,连她小产了都没见你踏进过我这院子一步,今天却来了?真是奇了!”
“有什么可奇的。”蒋老太爷等她把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喊出来一样地讲完了,才冷冷地说,“我才觉得奇怪,梅姐儿这样利用她的堂妹,毫不犹豫就把桃姐儿推出去顶罪,是不是就跟二十年前你把二弟推出去一样?”
于氏的脸唰地白了,比在马车上被桃华质问的时候还要白得可怕,她甚至倒退了一步:“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蒋老太爷的声音却仍然平静,“二弟制的助产丸是你做了手脚吧?他知道宫里有人不愿意看着贤妃顺利生产,也知道贤妃如果出事连带着我们一家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他特地给贤妃做了助产丸,甚至不敢在太医院里制做而是带回家来做。结果他的助产丸导致贤妃血崩不止,他怕连累一家人,在牢里就自尽了。”
他的声音始终不高不低的,非但没有像于氏刚才一样越讲越激动,反而越说越慢了:“二弟自尽,二弟妹也跟着去了,那时候锡儿还小,你看着锡儿,不觉得内心有愧吗?”
“你,你胡说什么……”于氏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二弟和二弟妹刚死那半年,你时常的噩梦惊醒,我还当你是被吓着了。”蒋老太爷平平地说,双眼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慑人,“后来我翻遍了二弟的行医手稿,又托人弄到了贤妃的脉案,发现二弟用药完全没有错误,我才怀疑到那助产丸上去。毕竟贤妃孕中所服的药物,都有先帝的人亲自经手,只有那助产丸是二弟在家里做的,如果不是先帝用的人不忠,就是这助产丸被人做了手脚。”
于氏觉得自己牙关在不停地打战:“你,你也说了,说不定是先帝用的人不对……”
“贤妃当天生产,只用过助产丸。若是之前被人做了手脚,二弟每天去请脉,一定能察觉。”蒋老太爷紧紧盯着于氏,“何况当时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也说,是助产丸里活血的药量过多,才致血崩,但是二弟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你就能怀疑我吗?”于氏用力挺起后背,“你不过是给宠妾灭妻找借口罢了!当年你就想让铸儿学医,让老二去念书,你就是想让老二当官,你——”
蒋老太爷打断了她的话:“那你悄悄在莲花庵给二弟和二弟妹点了长明灯,是为什么?”
于氏陡然没了声音。
莲花庵不是什么有名的寺庙,且远在京城外的山上,不过据说那里曾经显过一次圣,说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曾在灾荒年间易子相食,之后死去的婴孩魂灵回来作祟,让整个村子的人一个个死去。剩余的村人们齐到莲花庵忏悔,当夜鬼魂围住莲花庵,正要将其中的村民都抓出来的时候,庵中光明大放,一朵莲台冉冉出现,将所有鬼魂超度,救下了村民。
当然这传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莲花庵香火兴盛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渐渐衰落,直到现在传说都快要被人忘记了,莲花庵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偏僻的尼庵罢了。如果有什么事,比如说做法事道场,点长明灯之类,大家一般都选京城内的三大寺,没有人会跑到那么远的莲花庵去做。
“你,你怎么知道……”于氏双腿一软,坐倒在椅子上,声音里透出了绝望和无力。这下,真的不能抵赖了。
“从你在屋里给二弟和弟妹设灵位的时候起,我就怀疑了。”蒋老太爷的声音里也透出无力,“我真没想到,害死二弟的居然是你……”
妻子害死了亲弟弟,这让他怎么做才好?杀妻偿弟?那儿子要如何自处呢?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疏远妻子,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我更没想到,十几年后,你们居然还能因此把梅姐儿送进宫里去。”蒋老太爷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厌恶,“你对老大说,你毕竟是太后同族,太后自然会多看顾梅姐儿。老大醉心仕途,就真的相信了,其实你倚仗的不是于姓,而是当年你替太后做过的事。你怎么能厚颜无耻至此!”
“我——”于氏瑟缩了一下,颤颤地道,“我也是没办法。当初你也在宫中侍奉,太后随便就能给你定个罪名。我,我没办法,我只能保住你……”
“那时候是没办法,后来送梅姐儿入宫也是没办法?现在梅姐儿利用自己堂妹向皇上讨好,事到临头却又把桃姐儿推出去,也是没办法?果然是你的好孙女,一脉相承!”
于氏呆呆地坐着,半天才勉强道:“梅姐儿也难。原本她有孕也是太后默许的,谁知道皇后会——”谁知道皇后会悍妒至此,连太后的暗示都不肯听。又有谁知道梅姐儿吃了这个亏,竟然会自作主张要投向皇帝?以至于事情发展到现在,她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
但是最要紧的还是——于氏张开口:“桃姐儿真能治好太后?”如果治不好,在宫里的蒋梅华怕是第一个要倒霉了。
蒋老太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觉得没什么可说了。他转身走到里屋,一把掀下墙上佛龛里的帏帐,伸手去拽柜子上的小锁。别看年纪已到花甲,他的手劲却极大,几下就把锁硬生生拽开了。
“老爷,你做什么——”于氏终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赶进来。
“你没有资格给二弟和弟妹设灵祭香。”蒋老太爷冷冷地说,抱着两块牌位走出去了。
于氏瘫坐在地上。当初蒋老太爷以清静为名搬去百草斋的时候,她愤怒,嫉恨朱姨娘,打着主意要跟蒋老太爷冷战到底,可是那时候她至少还是有活力的,而不像现在一样,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深窟……
蒋老太爷没有把这两块灵牌带到桃华面前去。二十年前的事,在他当年查明真相的时候没有揭破,现在又怎么能揭破呢?而且揭破了又怎样呢?他又能为弟弟和弟妹做什么呢?
桃华也没有等着蒋老太爷给她答案,她知道蒋老太爷给不了。蒋梅华当初入宫,就已经标志着蒋家的事脱离了蒋老太爷的管辖,就算蒋老太爷再有本事,还能管到宫里去吗?她也就是把今天的事向蒋老太爷说一说,好泄泄心里的火气罢了。若不然,难道去说给蒋锡让他担心吗?
不知道怎么的,桃华总觉得她跟蒋老太爷之间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似的,很多不能跟蒋锡说的话都可以来给蒋老太爷说,虽然说了也未必有什么结果。
“姑娘,这事到底要怎么办?”薄荷一边给桃华膝盖上擦药酒一边忿忿,“大姑娘真是忘恩负义!姑娘当初就不该进宫给她诊治!”
桃华淡淡一笑:“恐怕在她心里,我那根本就不算给她治了病吧。”没能让她立刻恢复从前的容貌身段,对蒋梅华来说,治好了什么也不算数。
“那——”薄荷没听明白,只觉得着急,“现在怎么办?”
“现在没什么好办的了。”桃华坦然地道,“我治好了太后的病,自然就没事了,至少暂时是没事了。”太后总不能把给自己治好病的人立刻拉出去打杀了吧。
薄荷有些糊涂,她并没有跟着进宫的资格:“姑娘真的治好了太后的病?”
桃华肯定地点头:“放心吧,皇上说不定还要赏我呢。回头我们赶紧离开京城,这事就算完了。”皱皱眉头,她有些迟疑,“或许,应该劝伯祖父跟我们一起回无锡去。蒋梅华这样,迟早要出事。”
薄荷丝毫也不觉得这样直呼蒋婕妤的名字有什么不对:“这样不顾姐妹情义的人,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桃华苦笑。大家可都姓蒋,蒋梅华不好,恐怕也要连累他们啊。
“姑娘,四姑娘来了——”桔梗儿在外面说,随即蒋杏华就走了进来。
“四妹妹有什么事?”桃华现在不愿意看见她了。
“听说三姐姐今天进宫给太后诊脉?”蒋杏华两眼发亮,这么说,桃华还是要进宫的吧,虽然跟前生好像不大一样,但不管怎么样,她只要能进宫,能做贵妃就行了,“三姐姐真是好福气……”
“什么?”桃华觉得她说的话简直让人听不懂,“什么福气?”
“不,我是说,三姐姐真有本事……”蒋杏华有些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失言,“三姐姐,我给柏哥儿做了——”
“四妹妹不要再给柏哥儿做东西了。”桃华直截了当地说,“柏哥儿有我,还有燕华,还有亲娘,他的针线自有我们来做,不好再劳烦四妹妹了。”
蒋杏华的手停在半空,不由得有些发慌:“三姐姐,我只是喜欢柏哥儿……”
你不喜欢柏哥儿,否则怎么从来不见你逗逗他抱抱他?桃华心里反驳,嘴上却还要留些情面:“我知道,但四妹妹有空应该给伯祖父或者伯祖母,或者大伯和大伯母做针线才对。再说,我们很快就要回无锡了。”
“回无锡?”蒋杏华惊讶起来,“你都进宫了,怎么还要回无锡?”
“进宫跟回无锡有什么关系?”桃华怀疑蒋杏华是不是脑袋坏了,怎么说出来的话都莫名其妙的,“我给太后治了病,就要回无锡了,有什么不对吗?”
蒋杏华脑子急急转动着:“那,太后定然要奖赏你,一定会把你留在身边的。”
“太后留我做什么。太医院有的是太医。”桃华没好气地道,“四妹妹是不是很想进宫?”
“不不不——”蒋杏华急急摆着手,她可没有桃华那样的福气。不过,桃华是为什么就被皇帝看中了呢?若说美貌,其实她也差不多的。
蒋杏华立刻掐断了这才冒头的念头,她可不会做药膳啊。
“如果四妹妹不想进宫,以后就少念叨什么宫里的事了。”桃华跪了大半天,实在没力气跟搅不清的人多说,“你难道没看见我膝盖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进宫难道是好事不成?”
蒋杏华刚才还真没注意,看见两大块乌青不由得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桃华翻了个白眼,刚要说话,就有小于氏院里的丫头惊惊慌慌地跑进来:“三姑娘,三姑娘!宫里来赏赐了!”
桃华不得不拖着两条乌青的膝盖又去跪了一回。赏下来的是宫缎十二匹,宫制首饰十二件,最后还有一道口谕,让桃华五日之后再进宫去给太后请脉。
放赏来的小内侍笑嘻嘻地恭喜桃华:“太医院院使都贬了,太后现在就信蒋姑娘呢。”
这有屁好恭喜的!桃华强装笑脸把他送走,连小于氏和曹氏等人羡慕嫉妒的目光都不想看,一头就栽回床上了——这还怎么回无锡!妈的蒋梅华,真是害人不浅!
宫里的赏赐让整个蒋家都有些激动起来,不说下人们忍不住要议论,就是主子们都忍不住。
小于氏极想问问婆母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于氏却病倒了,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的样子,于是她只能等到丈夫晚上回来,才絮絮地念叨起来:“……如今竟是桃姐儿得了太后的眼,幸好梅姐儿无事,可也没得着赏……”
蒋钧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桃姐儿真有好医术……”
“如今怎么办?”小于氏担忧起来,“原想着送桃姐儿进宫帮着婕妤娘娘,可如今——”桃华真进了宫,蒋梅华恐怕还要仰她鼻息了吧?
蒋钧断然道:“这是不能了。”之前他也没料到桃华真的医术高明,只觉得堂弟一个秀才,女儿入宫自然要以蒋梅华为主,但现在看来,这个堂侄女自有本事,若真入宫,断然不成。
“那婕妤娘娘怎么办?”小于氏忧心忡忡,“上回救治了陆宝林,刚在皇上面前……这回又……”任是她再怎么偏向自己女儿,也知道这次蒋梅华在太后面前干的事不怎么地道。
蒋钧默然片刻,道:“娘娘的容貌当真——”
小于氏心里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蒋钧看她这样子就明白了,不是很确定地道,“不管怎么说,桃姐儿总是婕妤娘娘的堂妹,若是——”
小于氏的眼泪直接就滚下来了:“老爷不知道,桃华那丫头——她若得了势,绝不会帮着娘娘的!”
“那能怪谁?”蒋钧没好气地道,“把她荐给皇上也就罢了,转眼在太后跟前又将她推出去,换了是谁也不肯帮她了。”
小于氏眼泪落得更多:“梅姐儿也是没办法。皇后嚣张,明目张胆地就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害了,皇上不也没办法么?如今太后问她,她自然更不敢隐瞒了。说来说去,都是那个吴宝林不怀好意!”
蒋钧明知这事儿的问题并不在吴宝林把人推到太后面前,但看小于氏泪落如雨,也不由得心软。他这个妻子是自小青梅竹马的表妹,父亲并不喜这门亲事,乃是他自己坚持求来的,这些年也只因故收了春蕙那一个妾室,此外夫妻二人从来相得。如今看小于氏哭成这个样子,什么事他也不想追究,只得安慰道:“纵然桃华不会帮着婕妤娘娘,想来也不会有意害她。”
小于氏哭道:“可现在婕妤娘娘怎么办?”
这个蒋钧也实在没办法:“莲华是不成的。”那是蒋铸的女儿,就算得势也首先要顾着她的父亲,“若不然,让杏华去?”
“那不成!”小于氏断然拒绝,“杏华那丫头呆呆的,能成什么事!”春蕙那个贱婢的女儿,休想入宫享荣华富贵。
“那还能怎么办?”蒋钧有些焦躁,“总不能把丹华也送进去吧?”
小于氏忙道:“那不成!”蒋丹华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今日桃华得了宫中赏赐,她气得在自己屋里摔摔打打,这样子哪能应对得了宫中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说怎么办?”
小于氏哪有办法,只能抹泪。蒋钧只能道:“如今别想送人进宫的事了,你还是对桃华好些,到底是年轻姑娘,你竟哄不住她不成?若是她不怪婕妤娘娘,后面的事自然就好了。”
小于氏有些心虚,但也只能点了点头,又道:“母亲病了。听说今日与父亲吵了一架,之后就——不过也许是从宫中回来又吓又累,那时我便见母亲脸色不好。”
蒋钧脸色很是难看,只是孝字在上,他无论如何对父亲不满,都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把那口气吞了回去,狠狠地说:“今年院试,松儿必须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