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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穆念慈与杨铁心离开庵堂不远,便拆开了信。一看之下,她便愣住了。杨铁心原是装作不在意的,察觉义女有些不对,才问道:“怎么了?”
以他原来的脾气,是根本不会想再理会金国这些人的。在红袄军里呆得久了,他瞧不上那些敛财的头领,别的头领也看他不像一路人。两下里争执时,这些头目全不是斯文人,说出来的话难听得紧。他劝别人不要敛财,别人嘲笑他活该穷困潦倒,不但自己过得紧巴巴,还要亲近的人跟着受穷受苦,谁跟了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杨铁心气极之余,也不得不反醒一二,深觉得对穆念慈不起,竟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是以完颜康有所安排时,他只能忍下一口气,只为女儿日后好安定些。
穆念慈怔怔愣愣地将信递给杨铁心,杨铁心展开一看,也怔住了。里面装的是两个身份,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全新的身份,正正经经盖着南宋朝廷的官印。曾经,杨铁心执有过样的案底清白的身份证明。下面是两份路引,有沿途官府的印鉴。最后是附的两人的生平简历。
完颜康经营数年,马甲多不胜数,随手扯两件来就够用了。如今在宋国,他手下的情报网初建,虽然离他的目标还相差甚远,做两个假的“真身份”,还是手到擒来的。完美的新身份,相依为命的父女俩,有生平简历、有祖籍、有职业,甚至最后还有一份房契。房子不大,两进庭院,却是父女俩二十年来未有过的安定之所。
父女俩面面相觑,杨铁心情知如果以自己眼下的能力,是没办法将一切安排妥当的。穆念慈一个大姑娘家,总不好再陪着自己流浪江湖,江湖险恶,没遇到武艺高强的恶人是祖上积德,万一遇到一个,就是万劫不复。要不就听天由命,要不总要欠下一个人情,杨铁心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可靠的朋友,除了一个丘处机。全真教还在陕西。人情总是要欠的,再觉得屈辱,也要有所取舍。
杨铁心没有发脾气,也没说“扔掉”,只是站了半天,问穆念慈:“枪法你还记得么?再演一遍给我看。”穆念慈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她武艺原在杨铁心之上,天赋也比杨铁心略好些,并无错讹。杨铁心道:“你便去将这杨家枪,演给那个小子看吧。”
穆念慈目瞪口呆:“爹?”
杨铁心摇摇头:“你去吧,让我静静。”这些日子,他总在想,活这一把年纪,到头来一事无成,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杨家枪是他珍视的,大宋是他效忠的,到头来他心中效忠的却不能容下他珍视的,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这个朝廷是不是真的没指望了?沦陷于金人之手的百姓之疾苦,他们不管,义军行止有偏,他们不去用心纠正。想的只是“建功立业”。
一将功成万骨枯,直到此时,杨铁心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只是皇图霸业地基中的众多白骨之一而已!也曾指点江山骂过皇帝宰相,到头到却是别人一言可决自己生死悲喜。
蓦然回首,一切皆空。
穆念慈担心不已,不肯离去。杨铁心苦笑一声:“去吧,难道要我欠他这么大的一份人情吗?”穆念慈低声道:“爹,你可别再让我到处找你了。”杨铁心道:“我就在这里等你,我还是不想见他,你去演给他看,他大约是用得着的。当年在中都,我只觉得憋气,现在……唉,快去快回,难道要我亲自去吗?”
穆念慈见他确实不像是有别的意思,才急匆匆去找完颜康。演完枪法,才说:“户籍的事儿谢谢你,你……”对义父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不是要认回亲父了呢?穆念慈心里,父子是没有隔夜仇的,何况现在完颜康也不做金国的官了,义父也不生气了,握手言和,岂不皆大欢喜?完颜康又先迈了一步示好,接下来岂不是顺理成章?
完颜康醒过味儿来,原来“七公说你聪明”是这个意思?是让我学杨家枪?
完颜康想扶额:“给你的就拿着吧,心事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的。”
穆念慈低头不语,完颜康道:“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你们也什么都不要想才好。”
半个月前,遇到杨铁心这个样子,他或许会想傻逼就该活得艰难一点,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干嘛跟杨铁心置气呢?我演什么“杨康应该怎么怎么样”呢?听从自己的心不好吗?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多恨意的,不是吗?干嘛要陷在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恩怨上来呢?穆念慈也是个好姑娘啊,帮一帮她,又怎么样?再说杨铁心,我能奉养赵王,难道还要吝啬这一点点的安排吗?】
因为这种想法,他便顺手抽了两张身份证明出来。
穆念慈抬起头来,张了张口,完颜康诚恳地道:“这世上大多数的烦恼,就是因为不该想的时候想得太多,却将该想的扔到一边不理会,让它变成了大烦恼。不要让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推来让去,变成所有人的心结。有些事情,当时要死要活,回头看看,却觉得当时自己太傻。”
穆念慈本是意志坚定之人,却因与义父互相考虑对方,终于点头道:“谢字太轻,我便不说谢谢了。”翻身上马,去寻杨铁心了。
完颜康有些惆怅地看着她,心道,若是当初我心里没那么多的戾气,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不至于动静失衡,事情会不会好很多?乌也与特斯哈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我的举措失当而身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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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念慈走后,完颜康长叹一口气,翻身上马,率队前行。本以为一切顺顺当当,不料晚饭时蒲察阿懒却期期艾艾地对完颜康汇报:“官、官人,王,呃,六爷不肯吃饭。”
完颜洪烈闹起了绝食。
完颜洪烈穴道已解,却没有谋划逃跑——反正也逃不掉,纵使逃掉了,下一步也看不到在哪里。看到完颜康过来,完颜洪烈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完颜康不会要自己的命,却吃不准完颜康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被弄糊涂了,需要与完颜康好好谈一谈。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完颜康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改变。难道是因为情势?完颜洪烈心里百味杂陈,再难用纯粹看心爱的儿子的眼光来看完颜康了。
完颜康亲自端着一托盘热食,放到完颜洪烈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坐到了完颜洪烈的对面。两人安静了许久,完颜洪烈先开口道:“忽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完颜康道:“嗯?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完颜洪烈道:“这样,我问,你答,好不好?”
完颜康一点头:“你说。”
“彭寨主他们,你准备怎么办?”
这几位已经被完颜康下手废了武艺,如今正捆着放在后面的车里,完颜康理所当然地道:“除了那个和尚,其余几个匪类都在大金国犯过命案,当然是要明正典刑了。尤其那个梁子翁,在上京路他可没少作恶,正好拿来整肃风气。”
完颜洪烈一噎,不好为他们求情,低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完颜康道:“跟我回陕西,好好地活着。”
“我是你什么人呢?用什么身份呢?”完颜洪烈语气越来越强硬,“你要如何待我呢?软禁我吗?”
“当然是奉您归陕,好加以保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要轻涉敌国,是您刚刚教我的。”完颜康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完颜洪烈再反对,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完颜康知道,完颜洪烈不是会轻易赴死的人,与他见一次面,不管说的是什么,只要摆出一个姿态来,他就不会继续绝食下去。到得陕西,他就只有安安全全被“保护”起来的份儿了。
完颜洪烈沉默了一下,苦笑道:“我该谢你不曾将我交给汴京,还是谢你没有将我送给仇家?”他本是极有城府之人,骤然被视若己出的孩子软禁,也难免心境不稳,说出了以前不会说的话。
“我担心得太多,累了,不想再装下去了。”完颜康痛痛快快地表明了心迹。
其实完颜洪烈想的没错,确实是软禁。这是完颜康能想出来的最周到的办法了,放出去,别人不讲,如果郭靖找他报仇,他就死定了。完颜康自己也不会为他再找郭靖“报仇”,则完颜洪烈死也就白死了。然而自己心里并不能安。犹犹豫豫,是坐视完颜洪烈作死,消了自己心头大患,却又是与自己的心境不符了。
【我早该这么办了!不用畏首畏尾,这感觉真tm爽!】
完颜康的好心情却没有持续太久,才到陕西,将完颜洪烈好好地“奉养”起来,江南一行所携回的粮种分派下去,寻找有经验的老农研究试种推广。阴阳生算着吉日还未确定吉地,好安葬包老秀才夫妇,汴京又传来消息——金主将仆散安贞下了狱。
这是完颜康半个军事启蒙老师,国之贵戚,战功赫赫,忠心耿耿,金主却将他下狱,这令完颜康心中十分震怒。
救是不救?如何救?完颜康踱起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