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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翌日清早,流萤把那红漆嵌螺钿的食盒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主动道:“姑娘,婢子去送食盒。”
苏妍拦下她,思忖道:“过两日吧。”
流萤不解,问道:“这却又是为何?”
“你我与夫人只是萍水相逢,平白吃了人家的粥,怎么好空着手去还食盒?”苏妍解释道。
流萤赞同的点头,“还是姑娘想得周全。”
她将手里的食盒重又放回原处,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看向苏妍,“那咱们该送些什么好?”
苏妍正是在为这个发愁。
太贵重了不行,太随意了亦不可,最重要的还是心意。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送些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比较好,可一时又想不到送些什么合适。
这件事便耽搁下来,这一耽搁便是五六日。
这日,未到辰时,苏妍便醒了。
晨风中带着些潮湿的泥土腥味,苏妍鼻子轻耸,趿着软缎绣鞋来到窗前,推开木窗,薄薄晨雾晕染天地,天地间尽是湿润气息,廊下文殊兰沐雨而开,粉白淡雅的花瓣上,细长如碧的枝叶上,晶莹剔透的圆滚滚的水珠来回滚动,留下一道道水痕。
流萤端着铜盆进来便见到这么一幅场景,素白里衣的佳人站在窗前,带着湿意的微风轻轻扬起她的衣摆发梢,竟给人以斯人将欲乘风而去之感!
流萤一时怔愣,待得凉风拂过她的面庞唤醒理智后,她忙放下手里的铜盆上前关上窗户,语带不满道:“姑娘,天儿凉,你怎么就这么下床了,该受凉了!”
一抓苏妍的手,当真冰凉的很,流萤赶忙半推搡着把苏妍拥回床上,抓着她的手揉搓呵气,直到掌心的手暖和些方才放开,又逼着苏妍裹在被中消去身上的寒意这才一边为她净面一边唠叨,“若说姑娘不懂事吧,姑娘却是个性子沉稳娴静的,不似一般闺阁中的姑娘那般爱耍小性子,可若说姑娘懂事吧,姑娘却总爱做些教人担心的事,这可让婢子怎么说好……”
苏妍抬起湿漉漉的手在流萤头上轻轻一点,留下一个淡淡的水痕,告饶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日后不会了。”
流萤抬袖抹去额头的水印,嘟着嘴嘟囔:“婢子才不信呢,现在嘴上答应的好好儿的,赶明儿就又忘了,还是得婢子看得紧些……”
苏妍接过她手上的巾帕擦干手脸,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外面的雨下了多长时间了?”
流萤看了眼窗外,略一思索道:“似是昨夜里就开始了,足有三个多时辰了吧,一场秋雨一场寒,天儿又冷了,姑娘今儿得添衣了。”
“我记得柜子里有套妃色的海棠衫裙还未穿过,今儿就穿那件吧。”苏妍“认真”的接过话茬。
“倒也行。”流萤略一思忖,点头道:“姑娘素日里都穿的素净,这件倒是难得的颜色鲜亮,正巧下了雨,哪里都雾蒙蒙的,姑娘穿这件倒是教人眼前一亮!”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穿衣梳妆,小半个时辰后,主仆俩坐在黑漆圆桌旁吃早饭。
照旧是白粥小菜,熬得软糯香甜的白粥犹冒着热乎乎的白气,喝上一口,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热腾腾黏软的白粥熨帖了!
苏妍胃口向来不大,一碗白粥足以管饱,流萤却不然,她还得另加一个馒头。
放下碗筷,苏妍接过流萤递来的茶水漱口,示意她继续吃,“你先吃着,我去院子里看看。”
流萤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道:“姑娘当心些,别踏水湿了衣裳。”
她腮帮子一下下用力鼓着,圆滚滚的可爱极了,苏妍忍不住戳了戳,一个劲儿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管家婆!”
说完不理会流萤抗议的眼神,兀自拉开门走出去。
雨势已渐渐趋于无,若不是地上积水犹还泛着涟漪,怕是极难感受到还下着雨,苏妍在廊上来回走了几步,吸了几口新鲜潮湿的空气,只觉肺腑之中一片清新,连带着心情亦飘了起来,竟难得生出了些许小女儿心性,下了台阶走入雨中,轻轻踏着脚边的积水,将流萤的话尽然抛之脑后。
流萤吃完收拾好碗筷出门便见自家姑娘一条腿轻轻抬起,单腿在一滩滩积水间来回蹦跳,轻软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一漾一漾,她整个身子轻盈欢快,只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情大好。
因着苏妍极少有这般鲜活欢快的时候,是以流萤看了看雨势,难得没有制止苏妍,任由她玩个尽兴。
绣鞋轻碰青石地板的哒哒声在院中一声声响着,给颓然落败的秋日添了分生机。
衣衫微微染上一层湿意,苏妍气息亦已紊乱,却犹未觉尽兴,一个回身换了个方向,脚下欲动,一抬头便见院子西南角松树露出地面的龙蟠虬结的根系上点点几片白,定睛一看,竟是松菇!
苏妍大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蹲身在松根边上,细细看过确认是松菇,她回头招呼流萤,“流萤,去屋里拿个篮子!”
因着苏妍挡住了那丛松菇,是以流萤并未看到是何物吸引了自家姑娘的注意,虽心中疑惑,她还是手脚麻利的取了竹篮。
苏妍将松根上稍大些的松菇尽数摘下放入篮中,而后兴致冲冲的对流萤道:“带着伞,咱们去后山转一转。”
流萤挨个摸过篮子里松菇圆润的伞头,想着这些个小家伙鲜美的滋味,口中津液直往外冒,当即点头,回屋拿了伞跟着苏妍往后山去。
佛光山后山长着大片大片的松树,连夜的雨后成片成丛的松菇密密麻麻在树根上冒出头来,一个个撑着圆润润可爱的伞头,你挤我我挤你好不热闹。
苏妍在前面采,流萤在后头装,没一会儿的功夫便装了满满一篮子。
看着臂弯间的竹篮里冒出头的松菇,流萤又拿出帕子摊开兜了一帕子松菇这才罢休。
松菇自然是新鲜的好吃,放得久了便失了那股子山珍野味的鲜美。
总归这些松树就在这里,秋日又多雨,只要小小一场雨,便会成片成片的长出来,是以流萤虽觉采得有些少了,却也并未多言。
“姑娘,一会儿让彭雷去镇上买只鸡,咱们做松菇炖鸡如何?”流萤抱着满怀的松菇边走便提议。
看她那垂涎三尺的模样,苏妍忍俊不禁道:“不行,到底是佛寺,咱们私底下买些荤腥吃也就罢了,若是当真借了寺里的小厨房做香菇炖鸡,岂不是坏了寺里的规矩,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听她这么说,流萤一下子泄了气,低头看着怀里的香菇,恹恹道:“那这么写蘑菇,咱们怎么吃?”
苏妍略一思忖道:“包几个松菇青菜包,其余的做成酱。”
方才还惋惜吃不到松菇炖鸡的流萤眼睛一下子亮了,“好!”
主仆俩借了寺里小厨房,一个拌馅做包子,一个做酱,忙了一个下午方才熄了灶火。
揭开笼屉,不等烫人的蒸汽散尽,流萤便迫不及待的捻起一个小巧的包子,撕开包子皮稍稍晾了晾便急切的放入嘴中,“唔!好吃!”
她把手上另一半包子递到苏妍嘴边,便咀嚼着嘴里犹有些烫的包子便含糊不清道:“姑娘尝尝,真的很好吃啊!”
新鲜的松菇和青菜,松软的面皮,在嘴中共同营造出鲜美可口的味蕾效应,苏妍眸子晶亮,点头道:“想不到流萤你的厨艺这般好。”
流萤赧然,挠挠后脑道:“姑娘,其实,其实婢子还会做许多吃食,只是,只是素日里懒……”
突地想到了什么,她忙道:“不过!不过那莲子粥婢子确实熬得不如姑娘的好。”
苏妍笑着摇头表示不介意。
流萤挺挺胸脯,道:“待日后下了山,姑娘想吃什么婢子就给姑娘做什么!若是,若是不会的,婢子也可向旁人学,一定是要让姑娘吃上的!”
“好!”苏妍宠溺一笑,点头道:“那我可就等着咯!”
统共蒸了十来个包子,苏妍吃了两个,流萤吃了三个,又给了借她们厨房的小僧人四个,便只剩三五个,流萤捧着碟子看了半晌,最终艰难割舍道:“姑娘,要不,把这几个包子给那个夫人送去?咱们吃了人家的莲子粥,送几个包子也是可以的吧,反正都是吃的。”
苏妍却是摇头,“不必了,这包子你吃了吧,我看你似是没吃饱。”
流萤圆脸一红,吭哧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姑、姑娘……”
她家姑娘就是喜欢说大实话。
苏妍打趣的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手边的白瓷盅,道:“就送这盅松菇酱吧,拌饭吃咸香开胃,且还不是一下子就吃得完的。”
“哦……”流萤看了看苏妍手边的白瓷盅,拉长调子应了声。
苏妍一看便知她在想什么,笑着拿出一个青花瓷碗,“喏,这儿还有,给你留着呢!”
被轻易戳穿心中所想,流萤愈发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笑个不停。
外头天色尚早,收拾好厨房,苏妍回屋换了身衣裳,带着流萤往文殊殿后的寮房而去。
文殊殿后只一排寥寥几间寮房,苏妍问了殿前清扫落叶的小沙弥,轻易便找到吴青所在。
吴青是个中年男子,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袭青衫长袍,腰间系着同色的腰带,显出精瘦的腰身,苏妍到的时候他正在屋中擦拭一柄剑,剑刃锋利闪着银光,他神情专注仿若眼前的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他出生入死的同伴。
察觉门外有人,吴青剑锋一横,直直指向苏妍。
苏妍还未见过这般有着锋利气势的人,一时身子僵了僵,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吴青吴老爷?”
好在她这张脸让人生不出恶意,吴青收了剑,冷声道:“我便是,姑娘是何人?”
苏妍身后的流萤连忙拎高手里的红漆嵌螺钿食盒,颤声道:“我、我们是来还食盒的!”
吴青审视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食盒上。
苏妍解释道:“前些日子从一位夫人那里讨了些莲子粥,今日是来还食盒的。”
莲子粥?思及前些日子太后时常食用的莲子粥,再看那食盒手柄上确是宫中的标识,吴青心中大致了然,上前接过食盒,却觉手上重量有些不对,揭开食盒盖子便见到其中的白瓷盅。
流萤忙道:“这、这是我家姑娘特地做来谢谢那位夫人的莲子粥的!”
吴青面无表情的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见此,苏妍也不再多留,带着流萤转身欲走,一回身却见月芝嬷嬷正从文殊殿偏殿往这边而来。
见她神色匆匆似有什么要紧事,苏妍避开道路。
月芝嬷嬷竟也就没注意到她,径直走到吴青面前,正欲开口意识到场中有其他人,她忙改口道:“夫人这两日夜里总是心悸惊醒,连着好几日,大夫给开了药方,可带来的草药中有一味用完了,你命人速速下山买来。”
心悸惊醒?
苏妍本往外走的脚步一顿,稍一犹豫,最终还是返回,对月芝嬷嬷道:“心悸惊醒,是否有盗汗、口干、手足震颤之状?”
她此言一出,月芝嬷嬷和吴青俱是一愣,吴青讳莫如深,月芝嬷嬷却是面上一喜,道:“姑娘来还食盒?”
苏妍点头,指指吴青身后桌上的食盒,“是,已还了。”
思及方才她所说的话,月芝嬷嬷又道:“姑娘说的这些个症状我家夫人确是有,不知……”
苏妍点头:“心悸惊醒,醒后难以入眠,并伴有盗汗、口干、手足震颤之状,应是营血蕴热,若我猜的不错,那位夫人应是近日忧思伤神。”
说着她看向月芝嬷嬷,待见她点头后,苏妍方才继续,“这症状却也是不必服药的,可以针灸内关、神门二穴,如此见效倒是快些。 ”
月芝嬷嬷略一思索,将手中的纸张递给吴青,吩咐道:“你命人下山去买药。”
又回身对苏妍道:“谢过姑娘。”
怕苏妍多心,她解释道:“我不是不相信姑娘,我家夫人身子金贵,我却是做不了主的,需得问问家中的大夫。”
权贵之家或多或少都有写规矩,苏妍亦不是没见过,自然理解,她清浅一笑示意自己理解,而后带着流萤离开。
月芝嬷嬷却是看着她的背影,长长的出神。
不止眉眼像,便是这份性子也像极了。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
“韩太医,老奴问上一句,这营血蕴热之状针灸内关、神门二穴是否可以?”一回到院中,月芝嬷嬷便马不停蹄去问了随太后出宫的韩太医。
韩靳年近三十,随太后出宫前已官至太医院院判,离院使只一步之遥,却不知为何甘愿随着太后出宫。
“关内,神门……”韩靳轻触自己身上这两大穴位,低声吟喃。
月芝嬷嬷安静等着他的结果。
蓦然,韩靳眼睑一抬,神色莫名的问道:“嬷嬷从哪里得来的法子?!”
月芝嬷嬷踌躇反问:“这法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韩靳摇头道:“不是,自然不是,这法子妙极了!”
月芝嬷嬷松了口气,这才道:“这是老奴认识的一个姑娘所说的法子。”
“姑娘?”韩靳皱眉,又问:“多大岁数?”
“十七八岁。”月芝嬷嬷愈发不明白韩靳意欲何为。
韩靳眉头拧得更紧,思忖一二,再问:“她身边可有一老者?”
月芝嬷嬷猛然想起什么,神色震惊道:“你是说……”
韩靳神色凝重的点头,“这手法确是师父独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