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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里,他第一次进屋子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举手无措……有一次我病了,睁开眼就看见他趴在我床头,丫头们说他刚刚出征回来,身上还穿着战甲,脸色还带着伤口,却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我三天三夜,那次我的病好了,他自己却病了整整十天……我生日的时候,他一个五大十粗的大男人却跑进厨房亲手给我做寿面,他的刀砍人利索,切菜却弄得十指都是伤,他端着寿面到我面前,我很高兴,他就红着脸说:‘阿妍,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真是个傻男人,哪有人天天吃寿面的?……再后来,我有了孩子,他开心得满屋子跑,还亲手为孩子做了一个摇篮。但我怎么能生下仇人的孩子?我喝了藏红花把孩子流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停地安慰我,说我们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劝我不要伤心不要哭,他自己却哭得满面是泪……”
“周妍,你……”
“夫人,你刚刚问完为什么要刺杀皇帝是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的衣袖用力地拂去眼角的泪:“因为爱,所以我要离开!”
我听懂了她的话,不敢置信道:“你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求死?”
周妍道:“明鞍和冬歌死了以后,我自杀过两次,大哥逼着我在他们的墓前发过誓,以后绝不再自杀。既然我不能自己杀了自己,那么就让别人来杀了我,我不要活了,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我每天都梦见明鞍和冬歌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替他们报仇!我惊醒后看着睡在我旁边的这个男人,好几次我都想杀了他,但是他睡得像个婴儿似的,我怎么也下不了手——夫人,你告诉我,我除了死还能怎么办?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永远只会爱着最初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对其他任何人动心,那该多好?如果我没有遇见他,如果他没有杀了冬歌和明鞍,如果……这世上有如果,那该多好!”
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如果呢?所有的如果都是伤心人一种自我安慰的软弱念头。
周妍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像是找到了逃脱升天的世界:“现在这样子就好了,那些痛苦的挣扎我再也不用理会,没有恨,也没有爱,死了就一了百了!”
我怔怔地跌坐在地,摇头喃喃道:“不,周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
周妍淡淡道:“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夫人,我伤害了你,萧晚风是不会放过我的,就算萧晚风愿意放过我,萧家宗亲以及那些文武大臣也不会放过我。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念在我们朋友一场,我现在只想拜托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替路遥脱罪,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对萧晚风一直忠心不二;第二件事,在我死后,希望你能派人把我的遗体送回金陵,就埋在冬歌和明鞍的坟墓旁,生时我们三人分开了,死后至少也要在一起,回到我们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里,一起守护着金陵的天空,那片蔚蓝色的天空……”
“路遥怎么办?”
周妍沉默许久,颤抖道:“这辈子是我欠了他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他……”
我红着眼睛道:“不行,你们谁都不准死,我会救你们的!为什么要等到下辈子?既然真心相爱,这辈子就该厮守在一起!”
“夫人……”周妍静静地看着我:“其实你真正希望厮守的,不是我和路遥,而是你和萧晚风。”
“我……”她的那句话点破了我的私心,我无助地跪在她的面前,痛哭出声,像一个罪人:“对不起对不起!周妍,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长卿,对不起明鞍,对不起冬歌,我对不起金陵所有死去的战士,对不起所有期盼我匡扶金陵的臣民们……该死的那个人是我,是我才对!”
我抱着头跪在地上不停地颤抖,不断地拍打着自己的头,但这样的疼痛,比起我良心上的谴责,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一股温暖贴在我的脸上,我抬头看到周妍怜悯的眼神,以及一种赴死的豁达:“夫人,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因为我们是朋友。也请不要再这样责备自己了,更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包袱,就算全世界都不谅解你,我也能理解你。他们没有资格责备你什么,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候爱比恨更难宽恕。像我们这样的女人,嫁给仇人,又管不住自己的心,每天在爱和恨的边缘煎熬,所以爱不彻底,恨也不彻底。我是一个软弱的人,面对不了只会逃避——但是夫人你不一样,你一直是我敬佩仰慕的人,你是那么坚强勇敢,那么聪明洒脱,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方式,改变这种苍天捉弄的命运……我由衷地为你祝福,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周妍……周妍……”我抱着她,嚎嚎大哭。
我们沦落天涯,但我们也有选择爱恨的权利!
“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晚风,我一定会救你和路遥的,只要活着就是希望,以后我们爱谁也好恨谁也好,都自己决定,不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
留下这句话,我离开了大理寺,直奔太极殿。守殿的太监说,圣上去了夜梧宫看望娘娘了。我二话不说又转身奔往夜梧宫,萧晚风见到我之后责备道:“怎么这么任性,背上的伤还没好呢,怎么到处乱跑?”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一路的狂奔让我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稳住了呼吸,正要出口请求的时候,殿外侍卫禀报,大理寺卿张大人求见。我心里顿时涌出不好的预感。
果如我所料,张大人带来了一个噩耗。
就在我离开大理寺后,周妍撞墙自杀了。
周妍怎么可能自杀?她亲口告诉过我,她对着秦冬歌和司空明鞍的墓碑发过毒誓,不会自戕!
——周妍绝对不是撞墙自杀的,是有人杀了她!
我愤怒扫去桌案上的陈设,歇斯底里地在大殿怒骂,扬言一定要找出凶手。
所有我的控诉在萧晚风眼中成了一种无理取闹,他没有笑容,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悦,那双眼睛深若沟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像看一场闹剧。
等我闹得没了力气,他才淡淡问了一句:“找到凶手后,你能做什么?”
我怔住了,回答不出。是的,找到凶手后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能做。
那个凶手,有本事将势力渗透进象征着大昭最高刑罚审判的大理寺,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他的权力地位可想而知,不是王公大臣,就是皇亲国戚,或者是萧氏宗亲。
为了一个就要拖出午门斩首的死囚,去问罪那些人,就算我是一国的皇后,萧晚风也没有可能容忍我滥用他赐予我的权力。
我滑坐在地,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许久许久,我抬头向萧晚风看去,八角宫灯摇晃在无声的夜风中,明明灭灭照在他清癯的面容上,那鸦翅般斜飞入鬓的眉,那黑曜石般幽深的眼,那古井般波澜不起的神韵……所有所有他的麻木冷酷,唯独在面对我时,才会绽放出细水长流的温柔,我在他脸上寻找到了太多自己深深迷恋的情感,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得很想哭。
“晚风,你知道吗,周妍的死就像是在告诉我,梦哪怕做得再美再长,都会有醒来的一天。就算你不断欺骗自己,美化谎言,都改变不了世界。我们,一直都在犯着掩耳盗铃的错误。”
“悦容,现在你只是太伤心了,才会觉得这么灰心。”
萧晚风叹了一声,将我自地上拉起,引往那立地的巨大铜镜前面,对着镜子里相拥的我们,他轻声道:“你应该明白的,我不是路遥,你也不是周妍,我们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
镜子里,他帝冠岌岌入云,我凤袍炎炎如火。龙凤呈祥,化作擎天。他像是在告诉我,这是世上最高贵的两个人,是谁也无法撼动的无上权柄。
我闭上眼睛,“也许你是对的。”
从他的怀中挣脱,我往殿外走去,他喊住了我:“悦容,你要去哪里?”
“去为我唯一的朋友收尸……作为你的妻子,你的皇后,至少还有这样的权力。”
萧晚风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望着殿外漆黑如深渊的夜色,吃吃道:“那么,请为路遥脱罪吧。”
周妍的死讯,是我亲口告诉路遥的,那时他正被收押在大理寺另一座牢房里,背对着我面对墙壁盘腿坐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想法,他的反应平淡得有点可怕,在听到周妍死的时候,他甚至连动也没动过,像是一尊没有生命和灵魂的石像。
我跟他说了很多话,试图传达周妍对他的感情。我不知道在周妍死后再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但我不想让他认为周妍是一个无情的女人,更不想他认为,周妍所作的一切都是因为恨他报复他——恰恰相反,她是因为太爱他了啊,爱得面对不了自己的良心。
但是路遥始终没有给我回应,直到我叹息着离开的时候,才听见他幽鬼般的声音,沙哑像被烈火灼伤了似的。
“我早知道她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我,留在我的身边,她一点都不快乐,一直都很痛苦,我早就发现了。只要我放她离开,她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我没这么做,如果让她活着离开我,我宁可她死了。”
“路遥,你……”
“你知道吗,她偷偷喝下藏红花流掉孩子的那天,其实我就站在门外。她痛得在屋子里满地打滚,我蹲在门外抱头痛哭,那时我是多么的恨她,但我更恨自己,是我逼她逼到这种田地的。除了自由,能给她的我都给她了,能由着她的我都由着她,哪怕要我眼睁睁地看她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甚至,她想要我的命,我都可以为她去死……但是,为什么这样的爱都感动不了她?为什么,爱这种感情,到最后都无法抹去恨?……如果所有的感情都要有一个结局,那么,要她因为对我的恨而从我的身边逃开,我宁可她是为了爱着我而死。”
因此周妍才会说,因为爱,所以离开?
我突然觉得寒冷,为这样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
我狼狈地从这座冰冷的牢房里跑开了,仿佛那里是囚禁我的牢房,是我和萧晚风爱情的坟墓。
铁门合上,我蹲在墙角发抖,肠胃翻滚着,趴在地上干呕不已。
我听见牢房里传来路遥的哭声,那种压抑在喉咙底下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男儿流血不流泪。有一种人的眼泪,只会为一个人而流,但谁也不会看见,就如同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残酷,容不下如何迂回曲折的温暖。
带着温暖的心情离开,要比苍白的真相要好。
纯粹的东西死的太快了,感情被懂得是一种幸福,等待被懂得是一种孤独。
路遥,到底是孤单并且幸福的。
因为周妍的选择,是离开。
路遥从十二黑甲狼骑中除名了,被贬道金陵城做戍边的兵长。
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他受到周妍刺杀之举的诛连,理应一同斩首,而他自己本身也犯了督查不严的大罪,才导致刺杀事件发生,萧氏宗亲已经对他丧失了信任,联名上疏赐他死罪,全凭了萧晚风的一句话挡下屠刀:“我大招天下,有三分之一是他路遥打下来的,若杀功臣,岂寒天下将士之心?便发配边疆,改过自新,日后再以军中功过而论。”字里行间大有立下军功便召回京都重用之意,众人懂皇帝有意护短,也深知国君手段,不敢再盲目请奏赐死,徒惹圣怒。
就在周妍死后的第七天,路遥带着她的灵柩启程去金陵。
路遥离开长川城的那一天,我是跟他一同离开的——送周妍回金陵,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已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也许,我只是想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
萧晚风并不想我离开,但他还是让我走了,还亲自送我出城。
那日的风吹在身上有种潮湿的冷感,深秋的世界里,满目的枯槁,以至于他的脸上,掩藏不住遗憾和不舍,以及一闪而过的脆弱。
他说:“悦容,早去早回,我会在长川一直等你回来的。”
然后,他将一只花灯交到我的手里。
是一只老旧褪色了的花灯,花瓣在漫长的岁月流逝中已经找不到了昔日的色彩,却依然安安静静绽放着盛开的姿态,花蕊中贴着一张字条,工工整整地写着“萧晚风”三个字,像在诉说一段情,一生恋。
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就在我即将嫁给司空长卿的前夕,萧晚风病发,以为这一次再也撑不下去,他吃了还魂丹,千里迢迢从长川跑来皇都,为了见我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