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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冷,冷得连呼吸都冻结了。
太极殿里多了一道金漆装裱的巨大屏风,绣的是万里山河。
萧晚风像往常一样坐在雕龙伏案前批阅奏折,香炉吞金,依旧染着熟悉的龙诞香,烟雾与窗口射入的光束缠绕在一块,翻滚如涛,也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我并没有看他的脸,只出神望向他身后的屏风,那斑斓的色彩,隐隐让我觉得刺眼。
萧晚风搁下手中批阅奏折的玉雕紫毫笔,抬头静静看我,也没问其他什么。心细如他,怎不知道我今日的来意?我又何必与他兜兜转转,让彼此显得虚伪?便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要下令诛杀九姐他们?”
萧晚风道:“他们当初既然离开了,就不该回来,回来了就得死,怪就只能怪她姓楚。”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身后的屏风一眼。
屏风上,江山如画,尸骨的堆积,被掩饰在山河波澜壮阔的瑰丽之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真的要赶尽杀绝。
我怒道:“我和天赐都姓楚,你是不是连我们也要杀!”
他淡淡道:“你们不一样,只要你们一天还是萧家的人,萧家都会庇佑你们。”
因为背负楚姓,无辜的人也要下黄泉?而我和天赐就算包藏了祸心都可以活着,只因为天赐娶了萧晚灯,我嫁给了他萧晚风?所以长卿死了,所以父亲死了,所以在劫死了,所以……
“我大哥他们呢,你是不是当初根本就没放他们走!” 他没有直接回答,依旧只是那句话:“只怪他们姓楚。”过了片刻,又道:“对不起悦容,希望你们理解我。”
他这样的男人总是很少道歉,所以能让他道歉的事,总是让人难以承受。
从前,我本能地对他深信不疑,却忽略了其实我们都站在不同的立场,一直都在相互欺骗。他并没有错什么,身为大昭的开国皇帝,在根基未稳的特殊时期,他有义务巩固萧家的基业,哪怕采取高压手段,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隐患都要斩尽杀绝。是我痴妄,这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弱点,总会投入太多感情,总忘记了,他先是一个皇帝,再是一个丈夫。
还有什么话好说?
“你要杀任何人都随便你,下次别再逼天赐了,他不是你,他是有感情的人!”
我转身离开,害怕再留下来,一些更加恶毒的话会脱口而出。
我没立即离开太极殿,过了转角后,在门扉后停住脚步。
透过玫红色的格子窗,大殿内的一景一物,历历在目。
我看到长乐从巨大的屏风后头走出,逶迤拉长的裙摆,拖出动情的声音。
已多日未曾见她,没想几日光景,她竟消瘦至此,纵然脂粉遮盖,仍掩不住苍白的气色。
她柔和地坐在萧晚风的身旁,幽幽道:“抱歉,是父亲让你为难了,你本是要放他们楚家子孙一条生路的。”
萧晚风疲惫地揉着发痛的额头,几许无力道:“景王进谏甚善,是朕太过感情用事。”
长乐郡主掩嘴笑道:“呵……‘感情用事’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你,真是难以想象。”
萧晚风睁开双眼,眼角寒光乍现:“你也认为,朕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有一种人存在的本事就有股无形的压迫感。毋庸置疑,萧晚风更是这类人中的翘楚,不过微微动怒,便可教人双腿发软,屈膝臣服。但长乐郡主见此,神态仍如往常,嘴角噙着优雅的微笑,倒是说花的语气有些哀怨,叹息道:“什么时候开始,你对一句气话都变得如此在意?……看来,她总是能伤害到你。我真不知道,当初让她回到你身边,是对的还是错的。”
萧晚风沉默,突然道:“朕该吃药了。”
长乐郡主一怔,像明白了什么,缓缓笑开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言语间,她已取来盛药的水晶器皿,搁在案几上。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将任何药汁倒在里头,反而自腰际摘下一把短小精致镶着红宝石的匕首。圣驾前拿出凶器,就算是她长乐郡主,也难逃罪责。我大感吃惊,正好奇她要做什么的时候,便见她撩开自己宽长的衣袖,露出那纤细的手臂,臂腕上缠裹着一层层白色绷带。
她受伤了了吗?我疑惑着。
长乐郡主不言不语,一圈圈解开自个儿的绷带。我把眼一看,不自主掩嘴抽了口冷气。
阳光照在她的手臂上,苍白似薄冰,也让上头的坑坑洼洼,显得触目心惊。那一道道血腥斑驳的伤痕,以极其丑陋的姿态爬满她白皙的皮肤。粗略望去,旧伤新伤,竟不下数十道,有的已经结了瘀,有的还带着血丝,满目疮痍。
她看着自己这些惨不忍睹的伤口,并不在意,甚至脸上洋溢起甜美的微笑,竟让我有一种幸福的错觉,随后她拿起匕首,在密密麻麻的伤痕间寻找为数不多的完好空隙,毫不迟疑地一刀割了下去。
我仿佛听见血肉分裂的声音,“撕拉撕拉”地在耳边胶着地响起。
红得扎眼的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像分支的水源,在她整个手腕蜿蜒流出一道道弯曲的弧线。
她到底在做什么!我在心底喊着,感到莫名心慌。
长乐郡主取来水晶器皿,正要将血滴在里面,但萧晚风扣住了她的手腕,欺身上前,含住了她的伤口。
他竟在喝她的血!
像沙漠中饥渴的旅人,贪婪地吸允着甘霖!
长乐吃痛地皱起眉头,因血液的流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很快她又舒展开双眉,神情款款地看着萧晚风,探出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拂着他的长发,仿佛极尽了这一生的温柔。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光洁的大理地板上投射出交叠的两个人影,宛如神情相拥的一对情人。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抓着快要窒息的胸口,仓皇地从这个地方逃离。
“够了?”长乐郡主柔声问。
萧晚风并没有说话,白帕拭去嘴角的血渍,疲惫地仰靠在金漆龙椅上,顺着椅背滑落的长发,此刻也显得无精打采。
长乐郡主道:“其实你刚才根本不需要喝药。以前辛辛苦苦都要瞒着她的事,现在却要她眼睁睁地看个清楚,你这又是何苦?”
萧晚风还是没有说话,失神地看着雕梁上的漫飞的帷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内烟雾缭绕,沙漏里的声音簌簌作响,四周仿佛死寂了一般。
长乐郡主叹息:“你真可怜,晚风。”
萧晚风终于回神看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不悦道:“你说朕可怜?”
长乐道:“以前的你天不怕地不怕。”
萧晚风道:“现在依然如此。”
长乐摇头:“不,你现在有太多的害怕,因为你拥有了太多。”
她指着身后那道巨大的江山屏风:“你知道她不喜欢看到我,害怕她生气,所以筑起这道屏风,为了让我在她到来的时候避开她;你不喜欢她去见晚月,害怕失去她,你怕她的心总有一天会改变;你还……害怕死,因为好不容易才能跟她在一起,这么辛苦才能相爱了,你不想死。”
“以前不到万不得以,你是不会喝我一滴血的,但现在……”
她摇晃着自己的手,仿佛手腕上越多的伤口,越是证明了他多么渴望能活下去。
萧晚风并不在意被她揭开自己负隅顽抗的疮疤,淡淡道:“既然知道她不喜欢看到你,以后就少些进宫吧。你该留在王府多多开导晚月,否则他也不会住在明月楼那么久。”
长乐郡主道:“他不是孩子,不需要我开导。”
萧晚风提醒道:“你是他的妻子。”
长乐郡主怒道:“当初若不是你骗了我,我又怎么会嫁给他!”
许久都没有得到萧晚风任何的回答,长乐更加气恼,反问:“我要总是不来宫中,你发病了又该怎么活下去?你的生命必须与我共存,不是么?”
这句话听起来既像是气话,又像是威胁。
萧晚风不语,因为他无法反驳,只能与她冷冷对视。
长乐郡主突然就红了脸,微微低下头。这个男人的注视,哪怕只是冷冰冰的,也总能让她心跳加剧,犹如初次陷入情事的少女,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
她取来绷带为自己包扎伤口,说着话来掩饰情不自禁流露出的羞涩:“现在晚月回府了,正陪着阿娜云,那位小公主每日都笑得艳如桃李,怕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又非是不识趣的人,何必去打扰她新婚燕尔?你要是不喜欢我常往太极殿走动,改日便去謦芳殿和颐合殿陪萧夫人和晚灯叨唠家常吧,这样你有事找我也方便得多,又不用担心她心里会不痛快。”
她向来说到做到,所以立即就起身,准备去謦芳殿找萧夫人。
离开太极殿前,长乐道:“如果楚悦容因为你喝人血的恶习从此疏远你,我会杀了她。”
萧晚风道:“她不会,就算会,也是我们的事,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又在长乐的脸上看到怜悯的表情。
萧晚风问:“伊涟,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长乐郡主一愣,很快就明白了他这么问的用意,但她还是很真诚的回答他:“很心痛,但是很幸福。”
萧晚风道:“那么,现在你还认为朕可怜吗?”
长乐郡主摇摇头,笑了:“不,你非但不可怜,而且幸福得有点可恶。我由衷为你高兴,为此,我总是深深感激着她,哪怕我有多么厌恶她。”
她这种极致爱憎的感情,全都为了他。
他什么都知道,但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自己究竟怎样离开太极殿的那段记忆是空白的,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走出那个地方很远了。
战战兢兢地抱头跌坐在地,太多的事搅得脑子一团混乱,让人痛不欲生。
听卢肇人说九姐和柳固安是回来找我的,她们为了什么事找我,又为什么会被萧晚风杀了?难道真仅仅因为他们是楚家的人?现在在劫尸骨的去向依旧毫无音讯,天赐又因价值理念的崩溃而陷入自我厌恶愤世嫉俗的负面情绪中。在劫也好,天赐也好,一个死了都不让人省心,一个活得如此煎熬。
还有,刚才就发生在眼前的萧晚风和长乐郡主的事。
猛然惊觉,我对晚风竟是如此的不了解,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全都一无所知。
原以为手握鲜花,到最后才发现不过抓着荆棘。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我从地上站起来,迈步朝謦芳殿走去,现在只有萧夫人能解我心中疑问。
謦芳殿中,萧夫人正斜斜依靠在软榻上小憩。堂下仅有一人相伴,是昔日楚府的夫人刘旭冉,我们姐弟儿时的恩师。他一身蓝衫,正抚着凝神曲,曲调温婉清雅,能让人的心神平静下来。我静静听着琴音,渐渐地不似刚才那么情绪激动。遥望眼前景象,竟出了神,恍惚间好似错身回到了四年前的楚府,我前去找萧夫人,他们两人也是如今这般似曾相识的情形,一人抚琴,一人浅寐,仿佛许久未曾改变过。
琴声停了,萧夫人睁眼:“原来是皇后,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边?”
“见过皇后娘娘。”刘旭冉向我行了礼,便起身要退出房间。
萧夫人喊住他:“这里都是自家人,你何必要走?”
刘旭冉一怔,看来我几眼,对萧夫人笑道:“皇后面带愁容,想是要与你母女聊心,我待在这里不适宜。”说罢,迳自去了。
萧夫人无奈叹息,自榻上坐正了身子,示意我入座。我仍如以前那样,恭敬地喊了她一声“母亲”,她点点头,也不再疏远地喊我皇后,道:“悦容有心了,只是现今不比从前,你还是与晚风一道唤我姑母吧。”
“是不是打搅到老师和姑母了,老师一见到我就走呢。”我仍如从前那样称呼刘旭冉,试图借着家常来消除我和萧夫人之间的隔膜,为的待会更方便地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萧夫人温柔地笑了起来,说起刘旭冉就像说着自己情人般骄傲:“他就是这样的人,永远都为别人着想,甚至总是忘记他自己。”
我略感惊讶,尽管早知他们之间早就存在着众人所不知的感情,但真看到萧夫人这样刚强的女人脸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