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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外头的暑气越来越重,帐子里面也已经觉得有些闷热了,这里不像紫禁城,到了夏季可以开启冰窖,取冰块到室内降温,解暑的方法只有最原始的,让丫鬟扇扇子。
我闻着绿豆汤的香味,估摸着也凉得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康泽木:“用土罐装上一瓮,再带上配料,陪我一道给大阿哥送去。”
大阿哥已经有三天没有过来了。
康泽木应了一声,准备停当之后便为我撑伞出门了。
两帐子之间也隔得很近,没走几分钟,便到了大将军的营帐外头,里面闹哄哄的,我问了守门的士兵,才知道袁拾遗也在。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康泽木,问:“要不我们一会再过来?”
康泽木笑着摇摇头,说:“大将军排兵布阵,这会子只怕也是口干舌燥,主子送上绿豆汤解暑,大将军一定十分高兴。”
看着康泽木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我就完全放下心来了,这份潇洒,才是草原儿女的本色。
我们两手挽着手走到进了外账,只消再拉开帘子,就能通往内帐。自从那日之后,这也是康泽木与袁拾遗的第一次碰面,真的没有一丝尴尬吗?
我看康泽木掀开帘子的手隐约有些发抖,便上前一步,帮她挑开了帘子,她感激的对我一笑,我们两一同入内。
“大将军的说法请恕末将不敢苟同,强攻福亭镇少说也要损伤五百精兵,西北战役持续好几年,我大清已经损兵折将无数,又何必再白白葬送这五百将士的性命!”
是袁拾遗的声音,康泽木神情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气定神闲起来。
他们一共五六个人,尽数围在行军图前,零散站着,大阿哥恰巧背对着我们,到是能够一眼望见袁拾遗的脸,不过他太过专注,竟然没看见我们过来了。
大阿哥强力回应道:“那么依你之见就应该招降?如果那噶尔丹真的有投降的心思,又何必强做困兽之斗?这几年朝廷为西北战役损兵折将不下十万,花费的钱粮更是无法计算,你却还用那一套妇人之仁在这里延误战机,到底是何居心!”
他们两个人这样张锋相对,左右两旁站着的将军连忙出面打圆场,有的劝大阿哥,说袁拾遗也是为了减少死伤,定并没有延误战机的心思。有的也劝袁拾遗,说大将军想要速战速决也是为了给朝廷节省钱粮,毕竟战役耗时太长,时间久了朝廷要被拖垮的。
我正想着这个时候就应该是发挥女人专长的机会了,这一瓮绿豆汤喝下去,定能够把他们双方的火气浇下去,便拉了康泽木正要过去,却听到袁拾遗十分不屑道:“人家是立功心切,当然不会顾及这万千将士的性命,别说这些兵士小卒,恐怕就连御前侍卫,大将军也是片刻不会犹豫的!”
“你说什么!”大阿哥狰狞着双目逼视。
我惊得马上停住了脚步,立刻联想到从莫卢帐子里面搜出来的那条血帕,听袁拾遗的口气,难道这里面真的有阴谋?
很快,前面有人见到是我们过来了,忙借机上前来打招呼,顺带打断大阿哥的火气。大阿哥扭头看我的时候,果然已经是怒气冲冲,拳头握得紧紧的,似乎要马上动手的架势。
我连忙笑着上前,说道:“各位将士辛苦,我让侍女做了些绿豆汤,这个天气喝喝最是解暑解乏,大家都过来用一些吧,是我的一点心意。”
另外两三个将军都很捧场的笑着凑过来,唯独袁拾遗和大阿哥还瞪着乌鸡眼立在那里,不过袁拾遗发现康泽木也过来了,便把头低下。
我上前去把大阿哥扶到一旁的座位上坐好,康泽木适时捧了碗舀好的绿豆汤端了过来,我问:“这汤里面有另外放糖吗?大阿哥不喜欢吃得太甜。”
康泽木笑道:“奴婢知道,只放了一点蜂蜜水润口,没有加白糖。”
大阿哥见我们两个围着他,这才稍微消了一口气,倨傲的看了一眼袁拾遗,袁拾遗在一旁讪讪的,有个将军招呼他过去喝绿豆汤,他冷哼道:“末将出去透透气,你们休息完了唤我进来就是。”说完大步流星的掀帘子出去了。
晚上月上柳梢,有微风拂过,袁拾遗独自在帐后徘徊,月光洒在他身上,感觉整个人都有些透明了。
军营是依山坡而建,坡体连绵不绝,放眼望去,这辽阔草原像极了大海波涛。袁拾遗是福建人,从小是见过大海的,此刻胸中憋闷,站在这里望一望,就好像回到了家乡。
“什么人?!”只见他突然侧过头去,下意识的手握上了刀鞘。
“是我。”一个人影从树荫里出现,整个站在月光之下,面庞洁净,体态柔光。
袁拾遗放松了神情,故作轻松的将手背到身后,“哦”了一声,微带欣喜,说:“原来是你,来找我的?”
康泽木点了点头,走上前来,脸上波澜不惊的望着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一样,礼貌的微笑着说:“主子有一事不明白,让我来向将军请教,不知将军是否愿意赐教。”
没有客套,没有怨怼,有的只是直截了当,袁拾遗有些意外,却并不诧异,恢复如常的说道:“既然是公主有吩咐,姑娘先说明便是。”
康泽木道:“白天的时候,我和主子一同听到将军说起御前侍卫的事,怎么我们从来这里就没有见到过他们,也不曾有人提起,这其中可有隐情?”
袁拾遗沉吟片刻,冷声道:“这是军国机密,公主是内廷女眷,不必知道。”
康泽木上前一步,逼视着说:“对大将军来说,公主不是外人,烦请袁将军告知。”
袁拾遗雅兴已败,极欲摆脱,便没好气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去问问大将军他都做过什么事?何必来这里为难末将?”他愤哼一声,“只可惜我没找到证据,不然……”
康泽木喃喃细语道:“难道公主猜的一点没错?”
话虽然轻,却也已经落入袁拾遗的耳中,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见康泽木的侧面轮廓柔美,两瓣睫毛犹如鸭翅尾像外展开,浓密妩媚,遂想到日前对她失婚,心中有愧,便柔声问了一句:“你的伤可都好了?西北早晚气温偏差大,这个时候出门若不添件衣衫,是很容易着凉的。”
康泽木心中一紧,低头回道:“多谢大人关心,奴婢虽是粗枝大叶,但也会照顾自己,不敢劳烦大人。”说完便俯身道:“不耽误大人了,奴婢先行告退。”
说着便转身离开,还没走上两步,便听到身后的袁拾遗似乎极力压低了嗓音道:“你,是在怪我么?”
康泽木站定下来,却没有转身,内心汹涌澎湃。原本今夜是不需要自己过来单独面对他的,但想着,若不敢前来见面,便是自己还没解开心结,才鼓着勇气,自告奋勇的前来。
在黑暗中,她给自己一个微笑,柔柔的说道:“将军言重,奴婢不敢。”
区区八个字,说不尽的客气,道不尽的柔情,却也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袁拾遗怎么会听不出来,也不好强做勉留,只得望着康泽木的背影叹道:“你我空相识一场,却立场不同,我只希望你能早日找到真正的归宿。”
康泽木只感觉自己的心越揪越紧,来之前已经再三告诫自己,只替公主传话,别的一概不提,也不听。但袁拾遗的话,却像一柄柄利刃一样,顷刻之间,几乎毫无防备的直刺心底,自己一点招架之力竟然都没有。
她努力调整因为滚落的泪珠而哽咽的嗓音,逼自己狠心说道:“立场乃是人为而定,既然将军要给自己设定一条容不下旁人行走的小路,那么旁的事情,将军无需也不能再去费神了。”
语毕,她往前走了走,似乎在自言自语:“心都已经死掉了,哪里还有力气寻找其他归宿?”
康泽木把这个消息带给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自从来到西北,感受着大阿哥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也隐隐觉察到,他的处事作风跟以往略有不同。
以前的他单纯,热情,对弱小怀抱着恻隐之心,我很难把他联想成一个攻于心计,善于谋略的征西大将军。也许沙场风霜早已吞噬他的软弱善良,浴血奋战让他变得杀伐决断,唯一没有动摇的,是他对我一如既往的爱慕,即便这份爱慕要背上欺君罔上的风险,他也在所不惜。
我让康泽木搬来火盆,点燃火烛投了进去,将那块血书投进火盆里面去。火苗“蹭”一下的串了上来,康泽木忙伸手护着我,我柔声说:“不碍事。”
我能猜到,莫卢的反叛其实另有原因。
大阿哥用莫卢的死换得了三军将士的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而杀害十名御前侍卫,也是莫卢反叛朝廷的有力证据。
有了这些,他不顾前方征战,偷回京城,还有什么人去追究呢?
康泽木见我被火光烤得脸色发红,劝我到旁边坐下休息,剩下的事情她会处理,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往生咒,期望能超度那些克死异乡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