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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厅中嬉笑声消,众人皆注目章回。却见他坦然笑道:“自然有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
林如海挑眉,问:“怎的是这句?”
章回欠身,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林如海闻言笑道:“也有道理。然而一箪食一瓢饮,如何?”
章回取酒壶,与林如海斟一杯,又与自己满上,方才笑道:“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说罢,双手捧杯,向林如海长揖一礼,继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林如海点头受了他礼,含笑将自己杯中酒也一口饮尽,转向黄肃说:“雁西教的好学生。”
黄肃笑道:“也就是这几句诡辩急智最妙。”又对章回道,“人夸了你,还不快来谢过师长?”说着将空杯递到他面前。章回只得再与他满上。众人见状顿时大笑。
林如海又问站得最近的黄旻:“旻贤侄是去岁的院试案首,以为你章家表兄说法如何?可有一言而受用终身者?”
黄旻先行一礼,称“林伯父”,然后才正色道:“侄儿以为,当是孟子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林如海稍怔,旋即笑道:“这句最是好气魄。然而贤侄取这句,果能行无惧否?”
黄旻肃然道:“内省不疚。名之必可言之,言之必可行也。”
林如海点头,又问:“是当行何事?”
黄旻道:“强为善而已矣。”说罢,也学章回,斟酒、敬酒。林如海与黄平道:“有子如此,端之可以无忧了。”
黄平笑道:“黄口孺子,你也夸他。只怕立刻便飞上天去。”又与林如海对饮了一轮。
林如海又看一看席上,突见黄象与黄晟两个无意这厢言谈,站在桌边,犹自留恋酒食。只黄晟不过七八岁年纪,黄象却较之大了许多。心下好笑,遂问:“象贤侄,听你父亲说,你也才刚取了童生。你以为兄弟之言如何?”
话说这黄象打量人看不见,正偷偷拈了一块蟹壳黄往嘴里填,冷不防被点了名,只慌得将点心丢下。一时又不知言语,眼珠子正乱飞间,瞥见桌上章回蘸了酒写的几个字,顿时心下安,道:“一言而终身行之,终身受用的,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
林如海早见他们兄弟动作,却不追究,只问:“此句怎讲?”
黄象先低头抹了嘴,才道:“以五十步笑百步,则如何?”
林如海微讶,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黄象笑道:“是故圣人常无心。”也斟了酒与林如海,一面与章回来去丢几个眼色,脸上颇有几分自得。林如海喝了酒,才向黄幸叹道:“这几个孩子,将来必定都不是寻常人物。雏凤清于老凤声,是诸位兄弟的福气啊。”说着,一时脸上流露出几分萧索之意。
黄幸知他心思,笑道:“你不用过分夸他们,也不用自己烦恼。说到底,你才是前科的探花,家门中果然十年间有人能及得上你,才是家门大幸,才算依了你的金口。”
林如海笑道:“表兄说的是。血脉至亲,终归一家门庭。我们这一辈已是如此,就看他们小一辈的出息了。”又说笑几句,受了黄昊带领一众兄弟的敬酒,几人这才返回到自己席上去。
又吃过几轮,里间章太夫人传出话来说天色不早,好宴也有时尽,虽一家和乐也不必忘形,明日再续便是。众人忙都领命,各自散去。章太夫人又再三过问了林如海夜里歇处,叮嘱黄幸亲自查看妥当,这才放心歇去不提。
这边黄年告辞了母亲兄弟,与柴氏、黄晟夫妻父子一同返回自家院中。先吩咐了黄晟几句,命他去休息,明日早起到太夫人跟前伺候,然后才更衣洗漱。柴氏从伺候的嬷嬷丫鬟手里接了醒酒的茶奉到他面前,说:“老爷且喝一口,醒醒酒。”
黄年接茶喝了,又看柴氏,道:“你也让端一盏喝了。脸上都有些发烧。”
话才说,便有丫鬟伶俐地送了茶来。柴氏接了,在旁边椅上坐下,先喝一口,才笑道:“方才听外面说得好生热闹。老爷们也太高兴了,从来没听见说这么大声,见过喝这么许多酒。母亲听得欢喜,便叫姑娘们也斗酒令取乐,连我们妯娌几个也一起喝。只昊哥儿媳妇才有身子,这才不令碰着酒水。”
黄年点头,道:“昊儿媳妇这是家里头一个吧?老太太看重长孙,也是难怪。”
柴氏笑道:“说起来,昊哥儿也才二十一岁。方才听外头说话,怎么听都有三分孩气。他章家表弟明明不欲说的,还被他三言两语抖了个干净,倒逗得里里外外好一通大笑。”
黄年道:“他原是个实心的,觉得有趣,便说出来,也不瞒了长辈。”突地顿住,想一想先前情景,跌足叹道:“是我糊涂了。怪道有这一出。侄儿年纪一岁岁地大起来,二哥也又到该操心的时候——但这也不过才见了林表兄,可有半日辰光不有?就用足了心思。”
柴氏大奇,忙问端底。黄年道:“林家表兄膝下无子,原止有一位姑娘。今年……今年当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了。想来正当谋算,你看他今晚跳过了婚娶过的昊哥儿和咱家的晟哥儿,只问了那三个,就知道来去用意。”
柴氏道:“我们在里头,只听人传了话。母亲倒是都点着头,却不多说。而今这三个孩子,到底哪个答得最好?”
黄年道:“也无好与不好。只是旻哥儿的心思对答,或许最对林表兄脾胃。你看,‘内省不疚’,‘虽千万人’‘强为善’,若叫林姨父当年能从父亲口里听到,当是再不能有遗憾的了。如今旻哥儿虽是小辈,能说出这两句,表兄心里也该十分熨帖才是。”
柴氏笑道:“听老爷这般说,果然有道理。再者,若林家表侄女是十二三岁,旻哥儿今年十六岁,却是将将相配呢。他又是去年的院试案首,将来必定有出息的。”
黄年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院试案首又如何,到底不如回小子的举人实在。论起来,我就喜欢象小子和他说的。一个至圣至贤,天下人都不在眼,一个喜怒好乐,坦荡荡无遮无掩。况他一个十三,一个十八,年纪上也不差什么。”
柴氏掩嘴笑道:“听老爷这么一说,我竟糊涂了。不过咱们家的孩子,本来就是个个都好的。我只想晟儿能如他回表兄那样,读书不愁,又能在母亲跟前说话尽孝。说起来,二嫂虽有昊哥儿、旻哥儿两个,也跟老太太提过两三次,想要再得一个回表侄做亲生儿子呢。”
黄年闻言一怔,急问:“二哥二嫂竟有这个心思?你怎的不早与我说?”
柴氏见他脸上变色,心中略吓一吓,忙说:“我以为只是说笑。且老太太也说,常州大表兄大表嫂只这一个亲生儿子,定然舍不得的。”
黄年这才点头,说:“母亲见得是。且论到日常情分上,是大哥与常州表兄最亲近,表嫂又与大嫂要好。”吩咐柴氏道,“这几日你与大嫂、二嫂一处侍奉,细细听她们说话,有甚么都回来与我说。”柴氏应了,两人这才梳洗歇息不提。
又说林如海这边。黄幸送他至住处,乃是当年黄芥在后花园中单独辟出来的一座小院。见屋内一应陈设,如海叹道:“姨母宽仁,到底是留了我的脸面。”
黄幸劝道:“都是上一辈的事情。姨父所为,自有他的道理考量,与父亲也无孰对孰错。就像先头席上旻哥儿说的,‘强为善而已矣’。姨父处世为人,是对得起这一句的。”
林如海摇头道:“到底失了情分、伤了阴鸷。便是父亲也一直后悔,说林家子嗣不盛,或就在此。”
黄幸忙道:“鬼神之事,岂可胡说。再者你尚有一个女儿在,将来她的儿孙,难道不是你林家的骨血?”
林如海苦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自贾氏故去,我便觉残生无甚意趣,不过还有圣上垂恩未报、亲戚余债未还,才不曾做那自轻贱之举。这副老朽残躯,只求望见我那玉儿出阁,便是老天爷开恩。外孙什么的,如海早不敢多想。”
黄幸嗔道:“亏你还比我还小一岁,竟做这等想头!便是姨父姨母早已仙去,你也非孑然无牵挂。就不说你那女儿,常州的外祖母那里,你可曾尽过一日半日的孝?还有母亲,今日见你形容,可吓了一跳。若有个好歹,岂不是令她伤心?幸而你还知道有圣上恩典、亲戚情义,不算糊涂到头。明日我便请了南京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与你会诊,你也在我家老实养上十天半个月的病。衙门上的事情,我自与你安排人处置,不必担心。”
林如海闻言,早是垂下泪来,道:“表兄教诲,如海谨准。”
黄幸这才露出笑来,一面吩咐人打水来与林如海梳洗,一面又指着屋中布置摆设说与林如海旧病宿疾有哪些相宜,说:“当年父亲在山东时一度病重,外祖父亲拟了药方,又一大篇日常取用要旨,着老家人两天不休不眠赶着送到。我看你那先头信里抄的脉案,依稀仿佛,就叫他们照样子备了。你宽心住两日,便当能见出效果来。”林如海心下感佩,再三拜谢。兄弟两个又说了一番话,这才各自歇下不提。
接下来几日,林如海便在尚书府中休养。日间有黄平、黄年表兄弟相陪,又有黄肃每每逗来说话辩论,另有黄昊、黄旻、黄晟等侄子辈常来侍奉,倒也自在舒心。只是黄象、章回两人却见得甚少,林如海不免发问,黄幸笑道:“象哥儿外祖父久不见他兄弟,几次催着叫接去顽儿。这一两日也该回来了。”
林如海这才想起,黄幸之妻王氏,乃是前同知都督、南京守备、总督漕运总兵官王劭堃的嫡幼女。王劭堃虽是金陵世族王氏的旁支末裔,溯祖追源,同是东晋王导的一脉子孙。少时贫寒,读不起书,转入行伍,从区区一介十夫长,抗倭杀寇,年不过而立,便已累积军功任至东南水军提督,更因辅佐世祖襄帝登基有功,授封开国辅运忠献伯爵。而今虽致仕,其长子王耒任兵部侍郎,次子王肥出知泉州,幼子王晷为翰林院讲读,一家皆深得圣眷。当日黄、王两家联姻,正是金陵城中鼎鼎煊赫热闹的盛事。林如海念头转了几转,笑道:“不想回表侄也得老将军看重。”
黄幸道:“这又是一桩想不透的事情。只家里亲戚间常说我那小子像他外祖,象儿爱缠他章家表哥,我那岳丈也最愿意同他说话。总是他一老一小的缘分。”
正说话间,外头来报说象少爷、章家表少爷从忠献伯府回来了,表少爷请大老爷说话,已经在书房里伺候。黄幸忙与林如海道别,往书房里去了。
预知章回与黄幸说了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头用了蛮多的四书语句对答的。也许有人会觉得糊涂了,但在那个时候,这种程度的考校完全是小意思。贾宝玉说“《四书》以下无书”,又说“除明明德(《大学》)以下皆是后人杜撰”,他一个十三四岁的公子哥儿,绝对是把四书都背熟了的。林妹妹更是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学完《四书》……小章相公再怎么样,也不能比未来老婆差太多吧?
林如海已经有心挑女婿,这里用一句话来查看各人品性。小章相公取“孝”和“真”。黄象,他的名字来自“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回答走的是道家一流。黄旻,这孩子其实是在回答黄、林两家的恩怨……嗯,就像他三叔黄年说的,这话其实应该黄旻的爷爷、黄幸黄年他们的老爹来说才最合适。
当然啦,小章相公肯定要娶到林妹妹滴。这里正好是个空档,帮着把林如海的身体先调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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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孝经·开宗明义章》: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一箪食一瓢饮——《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卫灵公》: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以五十步笑百步,则如何——《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是故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老子·第四十九章》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内省不疚——《论语·颜渊》: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论语·子路》: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强为善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下: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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