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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轻缓,花影重重。
贵宾庭雕花大门、红木槅门大开,里外境况一览无余。秋叶坐在桌案前,将三方羊皮图纸拼在一起,形成广阔的燕云、辽国、境外大型图,确定了各州各营之间军力的调度。
沙漏无声,外庭、室内遍布花香,遮掩了一切纷杂的气味。
此时此地,冷双成发上的缥缈药香、衣衫染上的清藿草气,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汇入到花海香潮中,按理说不会让人单独察觉到。
可是秋叶依然能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气息,就像烙印在记忆里,挥之不去。他收好图纸及笔墨,静坐一刻,身形岿然不动,如山巅的雪,灯光拂照,剪影淡然。
庭院里静悄悄的,花木扶风飒然。
秋叶静对着大门而坐,送出倒影;冷双成站在桂树之后,不闻声息。许久,他开口说:“还未看够?”
她当真在看着他的影子,稍稍移身一步,就可看见他的样貌。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动作。
秋叶凝起十分力,束于一线,不让冷双成截听到,向暗处传令:“去请公主带走冷双成。”
主家公子说了“请”,又称程香为“公主”,在客气言语后,希求被托付者成事的心意昭然若揭。暗夜咀嚼到了话意,再次带话给程香时,变得婉转许多,说道:“公子需闭户休息,夜冷,请公主接走冷姑娘。”
程香抬头不见人影,却听到暗处传声,立刻明白来者是谁。她素来知道这主仆二人的脾气,若不想说,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不会多得一个字。当即她就泯灭了进一步打探的心思,心急火燎地赶去接人。
程香赶来之前,银光照例来请安,提醒秋叶换药。秋叶回道:“找一名医女过来。”
铁剑山只收男子入门,与正规军力一起参与护山战争,弟子多有损伤,急需医治。门主招募来许多江湖郎中,郎中带有学徒,凑成一行三十余人驻扎在山谷医帐里。再加上受伤的兵士、弟子,驻扎地接纳了两千人马,铺满了帐篷。
众多男子之间,只有两名医女效力,行走于医帐中。一个是冷双成,一个是学徒出身的小鱼姑娘。她们遵循惯例,穿着罩袍,戴着面罩阻隔病秽气,从而也遮掩了自身的容貌。
冷双成去了秋叶的庭院值夜,医帐里只剩下了小鱼姑娘。
银光见公子不让冷双成进门,自是不便请她去与公子换药。
那么,小鱼姑娘就成了不二人选。
小鱼姑娘跟着银光走向贵宾庭时,还曾不解地问,为何要钦点她这名小小的医女去服侍贵客。
银光淡淡道:“你等会儿走进庭院,会看到一位被撵出来的姑娘,叫初一,就站在了树后。她心狠,伤了公子,又想赶过去赔罪,公子不认她,只得烦劳你来照顾一回。”
他解释得滴水不漏,小鱼姑娘放心地笑了笑,解下面罩,双目灿如星辰,询问银光:“小鱼除了衫袍、面罩,近身服侍公子,不会唐突到他吧?”
银光打量了一下小鱼面容,笑道:“公子喜欢乖巧的姑娘,正好是你这样的,赶紧去吧。”
小鱼福了福身子:“好嘞。”转身走向了庭院,笑容落得轻快。
连世子近扈都辨识不了她的真容,她也确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花树之后的冷双成抬头看看月轮,已值中天。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让她侧头瞥了一眼。
一抹纤秀的影子拂花而入,容颜俏丽,庭前灯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墨黑的眼瞳,内中有光一闪而过,仿似忽尔点燃的焰火。
她进门后,看都不看冷双成一眼,径直走向阶前行礼,得到秋叶应允后,进入室内,并带上了大门。
她的温柔言语在唤:“请公子除衫,让小鱼查看伤势。”
窗纸上映着秋叶的半身影子,他应是掀开了左肩衣袍,露出了青肿的伤痕,让小鱼惊呼了一下:“险些残了公子半边身,谁下的狠手,真是心思歹毒!”
秋叶背对而坐,冷淡道:“备药。”
小鱼跪在他身后,细心加热药巾,一头秀发如瀑般遮住了他的轮廓映影,在窗纸上扑闪着动静。此后室内无声,只有两道身影胶着在一起,仿似并蒂而生的芙蕖,戏着清风,缱绻着绮丽情思。
冷双成看着窗影,从前到后不避开眼目。月光淡淡洒在花树上,如银线一般,提醒着她时辰已过一夜,又到了第二日的凌晨。她抹去了衣襟上的清露,朗声道:“离别在即,替公子值守最后一夜,望公子保重身体。”说完便离开了庭院。
外面,程香裹着斗篷,站在夜风中许久。见冷双成出来,她迎了上去,淡淡道:“我就要看看,你还能痴站多久才能清醒过来,还好自己走了出来,不去看那两人卿卿我我。”
冷双成笑了笑:“卿卿我我说不上,郎情妾意倒是有一些。”
程香瞪眼:“你还笑得出来!”
冷双成抿了抿嘴角,道:“扰人情意确是不应该,所以值守完毕,我就出来了。”
程香挽住冷双成手臂:“走吧,随我去美男子多的地界开开眼,忘记他这只丑八怪。”
冷双成抽出了手臂,摇头:“不用了,我有事情要做,忙不过来。”
不待程香再挽留,她就孤身走向了黑暗,直至在风声清影里失去了踪迹。
烛影摇晃,衣香清淡,秋叶僵硬坐在榻上,气息几不可闻。他的双肩如生铁般冰冷,烙着了小鱼的手。她悄悄吹了吹指尖,驱走寒意,跪在峻挺的身影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血肿处。
狰狞的创口、泛紫的皮肤、细密的剑伤指痕,一一落进她的眼帘中,逐步印证了这具身体承受着外人伤害的传闻。
传闻,世子秋叶被雪公子射伤肩膀,后又赴约中了剑伤;旧伤未愈之时,被青衣奴两次击中,断了手臂,碎了肩骨。
如今累累伤痕呈现在小鱼眼前,最为直接地道出了传闻的真实性,连她这个陌生人,都看得于心不忍。就在敷药裹伤时,细心的她突然发现,有一道青肿的创口里,还带了紫红色,使得血块凝结,无法散开。
小鱼惊异道:“瞧公子这伤,似乎还夹了毒。”
秋叶冷淡回道:“赤川子。”
小鱼的手一抖:“公子怎会中了这种毒!”
秋叶说得不以为然:“自己服下的。”
“为什么?”
“以身痛抵挡心痛。”
“公子竟也是痴人么?不惜伤害自己,减轻心里的痛苦?”就与她一样,得不到时,忍不住自残手臂。
秋叶冷冷坐着,未应声。
小鱼紧紧咬住唇,用手轻轻碰了碰伤处,说道:“我叹公子,不知回头。”
秋叶未动,也未回头。
似乎就瞧不见她已黯然神伤的脸。
他什么都不需要说,她已是心痛难安,为他这么不管不顾喜欢上一个随意伤害他的女人。他在她眼里,就像是天阙之外的星月,绚灿绽光,站在风云之巅上,使得人间百态失色。
她愿在地上景仰。
今晚能近身接触到他,不再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令她紧紧揪着一颗心,又喜又愁。
灯辉下,秋叶的裸肩渗落出血迹,薄如细缕,斑驳了雪袍。
小鱼擦了又擦,血水竟是不停。她看不到他的容貌,却是能感触到他的僵冷。
她揪住手巾,想了又想,细细说道:“我随师父在民间行医时,曾听闻过,赤川子是一种极霸道的毒药,无解方。后来偶然来到铁剑山,掘到一种叫铁蔚的花草,发现叶透异香,驱蚊辟邪。再跟着试了试,才得知铁蔚花叶无毒,根生奇效,可炮制药水解开赤川子之毒,压制其他的邪风毒素。”
秋叶闭眼一刻,字字句句听进耳里,半晌才问:“若铁蔚花根生奇效,怎不见有人来采摘?”
小鱼如实答道:“铁剑弟子守得严,一百二十株都有定数。世人皆以为采走花叶就能配药,却不知真正的奥秘在根上。”
还有紧要的一点,她无需说出口,相信他也知道。
铁蔚花下,就是矿藏入口。根部染锈,更需花叶来遮挡。
铁剑弟子名义上护花,实则是在护宝。一丛寂静盛开了两百年的兰草,别说门派弟子能认清它的面目,就连熟悉草药的郎中们走过,也会将它当作寻常花科而遗忘掉。
秋叶冷淡道:“内中隐秘,就这么多?”
小鱼想了想,确信无缺漏,点了点头。
隐藏在她身上的秘密,自然就不能说出口了。比如她擅长捏脸泥扮作他人,将技艺传授给萧玲珑,算是他的启蒙师父。比如她奉了肃青候的命令,来铁剑山购买铁蔚配置萧玲珑的解药,无意揭开了根部的妙用。再比如她听从了肃青候的命令,将辽使引到花草前杀掉,造成“奇花蛊人心”的功效,嫁祸给铁剑山,方便侯爷前来讨伐。
除了对侯爷尽忠之外,她的全部私心,悉数寄托在身前的秋叶上。
往日孤高不可攀的人,就这样寻常出现在她眼前,听她诉说,不置微词。
她极想再靠近一分,可他满身的寒冷,让她不敢轻易动作。
小鱼期盼了一晚的秋叶突然回头。
容颜冷如雪,眸中含云霜。
秋叶径直对上她的脸,冷冷道:“这一次,你逃脱不了。”
小鱼大惊,闪身疾避,秋叶的左手悄无声息伸出,如银钩一般,抓住了她的脖颈。
他的手一寸寸收紧,她的气息一点点凝滞。
她嘶声道:“公子为何这样对我?”
他毫无怜惜地收紧了手指:“通敌,挑拨战争,祸害他人。”他低头,将冰冷至极的话送进她耳朵里:“还敢恶语中伤冷双成。”
她窒息:“你——你——”
他将昏迷的她抛落在榻上,对暗夜下令:“杀了她制成花肥,待来年培植出花树,移植到冷琦坟前。”
令她至死,他都不愿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