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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灯残。
萧玲珑穿着黑袍,安静坐在灯下,俊俏的颜面稍显暗淡,使得他的俊美少了一些锋芒之气。冷双成看着他不动声色的脸,细致问道:“你推着我去与世子势力正面对峙,总得告诉我,王妃有什么底细?”
“心慈,柔弱,待人友善。”萧玲珑挑着重要的事情说了说,“她熟识土木之术,精通地理探测,一直被萧政逼着兴建守城工事,因不愿意看到有人流血争战,她总是找借口拖延交图日期,挨了萧政不少的责罚。等她不堪忍受鞭笞凌辱时,就想办法外逃,最后一次有我帮衬,才没被萧政抓回去。”
“堂堂王妃被施以鞭刑,还饱受凌辱,说出来简直骇人听闻。”冷双成有意深引话题。
萧玲珑淡淡道:“萧政待人虽暴虐,但也惜才,抓简苍回去,只鞭打,不残手脚,怒极时才会兴起杀意。”
“待你也是如此么?”
“是的。”
冷双成适时问:“你与王妃,算是肃青侯亲近之人,仍难逃被折磨的厄运,为什么不想反抗呢?”
“怎样反抗?”萧玲珑哂道,“杀了他?那他留下的兵力由谁来统领?寂寥的边关又有谁守得住?秋叶对燕云一向虎视眈眈,撤掉萧政这个屏障,恐怕辽国上京都难以睡得安稳。”
冷双成微叹不应。
萧玲珑接着说:“我不杀萧政,与你不杀秋叶的道理是一样的,为了大局必须忍,更何况,萧政死后,父亲为邀军功,会向太后上奏,将守战争城的责任压在我肩上,而我还没有做好被束缚的准备。”
冷双成一怔。“你说的没道理,我为何要杀世子?”
萧玲珑认真道:“你落在秋叶手里,何时有过好日子?在叶府时他伤你手掌,外逃时派人追杀,还诱发你寒毒,痛得你死去活来。难道说,你今晚去一趟驿馆,见着他的面,就忘记了前面的折磨,转而又生起去归顺他的意思?”
冷双成哂笑一下,淡然道:“我是奴籍出身,他惩治我,终归名正言顺。弃主人外逃,已违法理,被追杀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我处境与你不同,不需去为难其他人,倒是你,需好好思量一下,以后该怎样面对兄长。他若是再迫害你,你还想这样安然受之么?”
萧玲珑突然伸手贴了贴冷双成的额头,冷双成躲避,他索性伸长手臂,探出整个身子,越过桌面去触碰她的脸。
她皱眉避开他的手。“怎么了?”
他轻笑。“没发热,足见是正常的。正常之下,为秋叶说好话,一定又是被他言语诱导了一番,生出一些浮动心思来。”
冷双成闭嘴不答,萧玲珑敲了敲桌子。“你给我清醒些,初一,再对他痴迷不悟,小心下次命都保不住了。”
她急道:“我没有痴迷不悟——”
他一口截断:“那你去救出简苍,遇到秋叶阻拦时,一剑杀过去。”
她凝住眉眼说:“应当是你先答复我,该怎样应对兄长的迫害罢?”先前引出的话意,怎能被他一手覆盖过去,牵扯到其他的儿女情长上去?她咄咄逼问:“难不成我救出王妃后,你带着王妃流亡,一齐忍受兄长的逼迫?”
萧玲珑笑了笑:“他再逼迫,我必反抗不忍让——现在你满意了么?”
冷双成叹道:“萧家之事,我本就无意插足。我只愿,你活得自在一些,不必忍受旁人的欺辱。”
他点头笑道:“我知道,多谢你挂心。”
瀛云镇歌舞教坊外,骑兵佩甲持火把林立,朗照夜空。庭院内空无一人,灯盏高挂。歌伎舞姬、乐师仆从悉数躲在深宅里,不闻半点声息。馆主惊惶不过,推出盲眼的木迦南及他义妹,来打点军爷的事宜。
木迦南对简苍吩咐道:“妹子留下来烧水泡茶,准备宵夜,不需露面。”简苍依言去了厨房,他一人朗朗走到楼道前,站在了月光之下,一双眸子沉笃如墨玉,虽不至于焕发出神采,但与清俊的脸形相配,也可夺人眼目。
从夜色里挑灯而来的冷双成,第一眼就看到了木迦南。一瞬间,她像是被击中了胸口一般,闷住了一口气,忘记缓缓吐出来。
木迦南安然凝立在月下,一袭素白袍子,如月华绽放,迎风徐徐飞扬。他的墨发拂散开去,露出了修眉长眸来,似是点染着银雪的远山镜湖,隽永如新,永不蒙尘,无论过了多久,依然是这般清丽。
他手持菩提子佛珠,低眉敛目,拨一珠,低喃一句,无需应和,心中自有明镜台。
冷双成站定了脚步,细细看着他的眉眼,若不是银光回头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她几乎凝视得入迷。
院外,银光快步走过去问:“初一怎会来这里?”
冷双成凝神道:“公子托我向世子求情,放过收押的那两百人马,我见公子态度殷勤,特连夜赶来告诉答复。”
银光忙施礼:“有劳了。”
冷双成还礼:“世子决意让他们将功赎罪,若是碰上战事,恐怕还是会征调他们上场。”
银光蹙眉忧虑,她又说道:“公子勿要担忧,今夜谢家出动了百名火骑,齐聚瀛云镇,天亮后才会领命离去。公子可趁这中间时机,带着罪兵去请火骑训练一番,掌握破除辽军的快法。”
银光随秋叶车驾一路从儒州赶来瀛云镇,军力调配不及,所依赖的依然是先前收押在军营里的那两百号人马。秋叶唤他彻查教坊,他自然要提调他们出来执行命令。
冷双成的答复来得及时,给出的建议更是锦上添花。
银光略一思索,觉察到教坊确无思君线索,又考虑到连番被乐师谏言不可扰民,当即撤了人马离去。
待院外的喧嚣远去,冷双成走进教坊前院内,向木迦南施礼:“见过先生。”
木迦南躬身还礼,双手并未合什,回道:“多谢姑娘施以援手,军爷见着姑娘来,才撤了回去,可见姑娘是个有身份的人。能否请姑娘明示是何来历,小可害怕礼节不到,会唐突到姑娘。”
冷双成忙恭声道:“我本是世子府里的一名奴仆,有幸与府上众人结交善缘,博得两三分薄面,在他们跟前言诉建议。现今求得世子免我奴籍,恢复了自由身,想去北边采药。走之前,特来拜见先生,寻求一事答案。”
“见面即有缘,善法心中生。小可难以担当拜见之礼,姑娘可直说来意。”
冷双成请木迦南走进楼内坐下,替他斟了茶,恭敬说道:“‘逆我鸟’本是先父讲述的故事,先生又如何得知?”
木迦南拨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突尔感慨道:“我道世上只有我一人知晓‘逆我鸟’,原来姑娘早已明了它的慈悲,由此可见,因缘际会根植于千头万绪之中,不到特定时机,不会一一显露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
“姑娘的父亲在寒北之地留下了一室手抄籍册,记载颇丰,技艺精湛。我有幸拜读了部分书册,在大人的无形教导下,学得文赋、丹青、音律三门,足以行走于世。我的学识来自大人的传承,今天再遇大人的子女,深觉有缘。”
木迦南的双眼罩着一层白雾,看不清坐在身旁的姑娘是何种面目,可他心里像是明镜似的,能洞悉未点破的隐情。
他的先祖梅落英留有遗训,凡是梅家人,需世代守护冰谷的冰棺,冰室内的书籍。
冰棺里躺着一个二十八岁模样的书生,眉宇深邃,若镌刻了星月光彩。据先祖碑文记载,此人名叫冷布贤,本朝天宝年间的文状元,因雪夜被袭,先祖恐他难逃一死,喂了寒毒药水进去,用冰棺封存了他的身体。发觉他未曾真正死去后,她又如法炮制,将他的女儿也用冰棺裹住,埋在谷底。直至一年前,地震引发冰层断裂,女儿的棺椁掉进地下河道里,随水漂流,不知去向了何处……
木迦南面朝冷双成微微笑了笑:“我与姑娘甚是有缘,今后能否抛却俗礼,直见心意?”
冷双成回道:“如此甚好。”能接近木迦南,多了解父亲的典故,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她抑住心喜之情,从容问道:“先生容貌似我故人,又能见到父亲的藏书,或许真是与我有亲缘关系?”
木迦南温声道:“姑娘心中诸多疑问,待去了寒北之地后,可一一揭晓。”他且按下不表的原因,还是出在慈心上。若她解不开寒毒,见到父亲睡容,只会更添伤悲;若她有缘抵达冰谷,心性坚定不移,彼时了解一切,仍能让她欢喜一时。他只怕,亲自给予了她希望,中间种种变故横加,最终让她失望。
冷双成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见他言辞有所保留,并未焦躁,一直和颜悦色与他交谈,还劝他接受她的治疗。
木迦南回道:“眼疾于我,如同修禅,不碍我心。当前需做的,是与你引荐义妹。”他拉了拉手边绳索,传出清脆铃声,不大一会儿,一道纤秀的身影托着案盘走到前厅里。
来人穿着对襟襦裙,肤色雪白,灼退了灯辉。她未佩戴玉环绶,每走动一步,倾洒开来的裙幅飘逸如花。铃声唤得急,从厨房出来时,她还来不及抚下黑绸袖口,一两滴水珠滑过皓白手腕,如银泻散而不留痕迹,将她的冰肌玉骨完全描摹了出来。
冷双成向她施礼:“见过王妃。”
简苍脸色一紧:“姑娘知道我身份?”
木迦南在旁轻轻说:“不用怕,初一是来帮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