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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次日一早,姚嵩果然闭门搜查,将长安城又翻了个底朝天,更令守将严加盘问,许入不出。谢玄主仆却似人间蒸发了似地,如此这般却还是一无所获,时日一长,民怨四起又生诸多不便,姚嵩在任臻百般劝慰下只得恨恨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姚嵩开始转手整顿内政——他本就长于此道,加上在阿房宫时他便已是慕容冲的幕僚,熟知西燕各色权贵与行政方式,处事施为便更显得心应手,又兼任臻已将慕容垂暗布的眼线拔清,在暂时的太平年景之下燕廷开始不动声色地屯粮征兵。
任臻对姚嵩完全信任,大小事务一应裁决,如此过了半岁,又是一年冬至。
慕容永终于班师回京了。
原属姚秦的并州代地已完全臣服,大小匪患也都一一平定,又将大量的秦军俘虏打散编入军中,留在西北边陲的伊河两岸屯田开荒,他带着其余的鲜卑精锐大军凯旋还朝。
天子郊迎,犒赏三军,慕容永因功晋封河东王,成为继慕容恒之后皇族中再次封王之人,更兼任上将军,手握军权,堪称威赫一时。
慕容永在仪仗簇拥之下,鳞甲辉煌地荣归府邸,刚落马进门,便吩咐左右闭门谢客——他领兵离京已有三年之久,如今凯旋而归道贺、攀附、关说之人必会踏破门槛,方才在长安城外他就已被封王拜将之时的黄钟大吕喧吵地头昏脑胀,哪里耐烦再应付这些人等?
上将府内的管家忙命人奉上一盏香茗,自己哈腰赔笑道:“王爷一路辛苦。小姐特地吩咐小的备下凝神静气茶在此候着,还特特准备了一桌清淡精细的席面为王爷接风洗尘呢。”
慕容永忙了大半天正是口干舌燥,他接过茶来猛灌一记才随口道:“小姐?”
话音刚落,堂上衣香鬓影地迎下数位娇客,为首之人风髻露鬓,珠环玉绕,虽望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然而娇嫩可爱、神仪妩媚,她轻轻搭住慕容永的胳膊,偏头笑道:“王爷可算回来了,叫我好等。”
慕容永还在发怔,已被她娇笑着引入正厅,被门槛略绊了一下他才猛地想起来——眼前此女便是李氏之女囡囡!他因有愧于其母在攻下长安后便将她带回府中,命人好生教养,以小姐待之,他匆匆离京之时还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如今已初初长成,只是没想到出落地这般标致。眼见她又拉着他的手臂落座,忙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与她对面落座,半晌后才不甚自然地道:“囡囡,三年多未见,你。。。长大了好些。”
囡囡起身敬了他一杯洗尘酒,笑道:“王爷,我都不叫您叔叔了,您还叫我囡囡?”
慕容永略显尴尬:“也是,你已至豆蔻之年,不宜再叫乳名,是本王疏忽了。”
“正是呢,府里西席先生便给取了个小名,叫赧儿。”李赧儿巧笑嫣然地道,“王爷终于回来了,叫我好等,来,先用点清淡茶饭。”慕容永因这些年在外征战全然记不起她来,想起往事,也有些愧疚,便温言笑道:“你也坐。”赧儿微笑应了,却只站在他身边不肯退下,亲自为他布菜,举手投足间一阵香风扑鼻,慕容永微一晃神,下意识地拉开一点距离,放下银箸道:“本王先回房更衣。”赧儿从善如流:“是呀,王爷这敷朱冠服十足尊贵,在家穿却略显累赘——冬季常服已备好送到屋里了。”
慕容永在赧儿一派当家主母的做派下落荒而逃,路上盘问管家方知因他当年一句“敬之如主”,这些年来府中内务皆由这少女一手主持,渐渐历练成此番模样了。
慕容永心道,算算时日赧儿将满十三,也是时候为她寻个夫家别府另居了。否则总跟着他们一屋大男人混住,成何体统。
不觉已到他起居的知默堂,推门入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如他出征之前毫无二致。他上前几步,关上半敞的轩窗,转头对跟着的随侍与亲兵道:“都下去吧。本王想在内堂休憩片刻。”
众人告退,慕容永则抬脚踱步,缓缓走到层层叠叠的绮罗帷帐之前,忽然出手如电,向内一抓。重帷之间霎时翻波卷浪,二人隔幕来回拆解了数招,嬉闹意味多过于交手,末了慕容永五指屈爪,一把将人抓住,那被制之人声音强忍笑意:“你怎知我在此?“慕容永无奈道:“皇上次次来府都不走正道,还总爱跳窗,末将想做不知都难。”
任臻一笑即收,在幕后一指他道:“方才城外郊迎,为何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隔着绮罗薄幕,他的面容清晰而又模糊——这一年他只敢在梦里肖想而不敢白日思念的爱人!慕容永哑声道:“末将不敢看。就怕望上一眼,就会忘了彼此身份,做下犯上忤逆之举。。。”
任臻逼近一步,二人身高仿佛,此刻便是鼻对鼻眼对眼了:“犯上忤逆之举?”他呢喃着偏过头,隔着绮色幕布轻轻地在慕容永紧抿的唇间印下一吻,“像这样?”
“皇上错了。”慕容永喉结一滚,淡淡地道,“是这样。”话音刚落他猛地扯下幕布,一把将任臻压在墙上,二人几乎是瞬间就胶合在一处,吻地难舍难分。
直到如今拥他入怀,慕容永心中还是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生怕甫一张眼,自己还在朔风四起的漠北西疆,怀中暖意不过是南柯一梦。因而他像一只急欲确定地盘的孤独的野兽一般,,连亲吻都带着啃噬的狠绝。
任臻则闭上眼环紧了他的脖子,深深一嗅,鼻端是他熟悉而着迷的温暖气息。他忽然喘息着挣扎开来,腾出手固定住他坚毅的下巴,瞪着他道:“你该不是早猜出我会按捺不住跑来找你,方才是故意吊我胃口吧!”
慕容永亦是气息不稳地看着他,胸膛不断地上下起伏着。他又想起了当年任臻送苻坚入凉,也是背人耳目地到他府中,也是这般近在咫尺地看着他道——“慕容永,你如今能选择的,只有鼎力襄助君臣相得,或是作壁上观与我为敌!”
彼景此情,别如天渊。
慕容永不答,却是情难自禁地俯身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此生此世都不愿再回到与他对面为敌步步为营的时日了!
任臻被勒地有些难受,却丝毫不曾反抗,他抬手抚向他泛青的胡渣与疲惫的双眼,塞外征尘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了几道斧凿一般的深纹而更显沧桑——他的叔明,全是为他一人而血沾战袍、饱染风霜。任臻如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将手插进他的黑发里,反复摩梭,半晌之后,只是轻轻地道:“我的将军。”
慕容永心下悸动,刚要低下头去,门外忽然响起府邸总管急促的声音:“王爷,府里忽然涌来好些大人——”
慕容永转头怒道:“不是说了今日疲惫,闭门谢客吗?!”对,他就是猜到任臻会来,这才巴巴地闭门谢客,摈退下人。
“列位大人都是持有公务来的呀~他们说,说皇上微服出宫到了这里,许多奏章是要赶着批阅的。。。还说,说是姚尚书令指点他们来此的——”总管声音越说越小。
任臻与慕容永相视一眼,俱是无言。
任臻放下笔,将最后一份公文合上,摇摇晃晃地刚站起身来,便见姚嵩悠悠荡荡地迈步进来,他摘下沾雪的猩猩毡并皮毛手筒,露出里面一袭锦红朝服并颈上的貂毛围脖,冲任臻与慕容永皆行了礼,方才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望向任臻道:“政事冗杂,微臣在未央宫内遍寻皇上而不得,只得出此下策,碰碰运气,没想到错有错着,当真寻到皇上了。”
任臻望着他脖上那圈茸茸的貂毛,心内感触,哪还舍得对他有半分不满?姚嵩接着转向慕容永,“王爷也不会怪罪下官吧?”
慕容永淡淡一笑:“尚书令为国为家,日操夜劳,殚精竭虑,何罪之有?”
任臻一滴冷汗淌下,死马权当活马医地出来和稀泥:“二位卿都在此,甚好。便,便商讨一下三日后的冬至夜宴吧,正好也可当做庆功宴,封赏有功将士。”
姚嵩轻笑道:“那不妨搞得盛大一些,天子登城,抚恤黎庶,与民同乐可好?横竖长安城也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任臻心里一动,便道:“再请列国使节出席观礼,以扬国威。”慕容永点点头:“可。”尤其是西燕头号对手——后燕的慕容熙与冯跋等人。
三人又你来我往地商议了数句,赧儿又恰好指使下人换茶,闻言便笑道:“上次皇帝登上雍成门受万民朝贺都是十年前了吧?我那时候还小呢,不记事儿,但也依稀记得漫天火树,遍地银花,繁华热闹地不不得了~”
三人都知她说的是淝水战前,强极一时的前秦大帝苻坚,一时都沉默不语,尤以任臻心中尤为翻腾——苻坚毕竟远在姑臧,算来,二人也近一年未曾相见了,就算平日里时常鸿雁传书,却又能解几分相思?
姚嵩接过茶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位娇客,随口似地道:“这位姑娘头回见到,原来也是长安人士。不知与王爷是何关系?”
此言一出,慕容永便是一愣,当年他本意是收留恩人之女充作螟蛉,但赧儿如今出落地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说是义女好像更是无私显见私。
赧儿便垂目一笑:“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燕军初入,长安战乱,若非王爷相救,我早已葬身火海了。”
姚嵩低头啜了一口香茗,在袅袅茶香中声色不动地道:“王爷真是。。。宅心仁厚啊。”说一个血战百场杀人如麻的将军宅心仁厚,充满了讽刺意味。
任臻闻言这才回过神来,转向赧儿飞快地扫了一眼——她一直进进出出地伺候安排,任臻本也没留意,如今才发觉她一副主母的派头,虽笃信慕容永不可能打战还带回一段艳遇,但见慕容永低头不语,毫不辩解;那赧儿又含娇带怯,未语先羞——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便弹衣而起,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今日已迟,摆驾回宫。”
众人连忙起身,簇拥着送出府去。慕容永与姚嵩并肩而行,用只有他二人听地到的音量冷冷地道:“姚大人还是这般杀人不见血。”
姚嵩头也不回,轻快地道:“上将军亦深谙诱敌之计。”
慕容永被噎住,眼睁睁地看着姚嵩登车落座,与任臻一同离去。
在车内,姚嵩察言观色,便知任臻已回过味来,他探出手指悄悄地碰了碰他的衣袖,轻声道:“任臻,你可怪我?”
任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襟内取暖:“当然不——永远不。”
拓跋珪盘膝坐于虎皮榻上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亲信的回报,许久未曾发话,止右手成拳,伸出二指在虎皮毡子上缓慢地来回划拉。
叔孙普洛、长孙斤与贺兰隽等代国遗民,得力干将俱在旁听地清楚,却因熟知主将性情,知道这是暴虐阴沉到了极点,便没一人敢率先开口说话,堂上气氛僵硬诡异到了极点。
还是穆崇憋地难受,心直口快地道:“大哥,皇上驳了您冬至回京的上疏,那便驳了吧!咱们呆在潼关,兵多将广还都自己人,天高皇帝远的不是更自在!”
数人之中唯有贺兰隽善察人心,略知一二,赶紧暗中瞪了穆崇一眼,对拓跋珪赔笑道:“大将军手握兵权坐镇潼关,皇上还免您一年一度朝拜禀事之责,这是好事儿,说明皇上器重您,信任您。。。”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因为眼前这位主儿充耳未闻似地还是一语不发,眼中狂暴更甚。
其余两位老臣则打心底觉得回不回长安无甚打紧——只要燕帝不对拓跋珪起疑忌之心,放任他们在此招兵买马发展壮大,有何不好?但因素知拓跋珪是个没嘴的葫芦,一肚子的杀伐决断从不先语人知,哪个胆敢造次?
许久过后,拓跋珪缓缓抬头,眼中竟已一片平静,他淡淡地道:“皇上当然信我,否则又怎会将潼关防务悉数予我?只是为人臣者,还是须知本分,穆崇,你即刻动身回京一趟,赶在节前代表我将请安折子与备下的年礼上供皇上。”
穆崇呆了一下,他知道自己鲁莽冲动,不是个长袖善舞周旋人前的料,怎么会将这差事交予他办?拓跋珪又垂下138看書网地又道:“贺兰隽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贺兰隽忙点头答应,众人退下后拓跋珪附耳过来,对他细细地吩咐了一番,贺兰隽一一应了,告退去打点一切不提。
直到屋内剩他一人,他才微微后仰,撑住了沉重的身子抬头闭目,叹息似地吐出一口气来。下一瞬间他猛地抽出一直不肯离身的盛乐弯刀,刀光一闪而过,榻前小几登时被一劈为二!他纵身跃起,发狂似地将满室陈设砸毁殆尽,才狠狠地扬手将盛乐刀直插入柱,明晃晃的刀身不住颤动,倒映出他狰狞而愤恨的脸。
为什么!就因为他一次的情难自禁!他就决绝到再也不愿相见!!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他为谁励兵秣马,为谁枕戈待旦!这都不能偿还他那一夜的错!?宫内宫外他满布眼线,皆将长安城内情况悉数报知——特别是他与姚嵩,与慕容永相处的点点滴滴!
任臻,你对我这般苛刻,却又对旁人如沐春风——我拓跋珪究竟何处不如人!?为什么你可以接纳任何人,除了我?!
你怎能如此不屑一顾。。。就好像我不过是一只野性难驯却可以看家护院的狼狗,根本闹腾不出什么大事。
我要让你知道,我拓跋珪不是只配做你看门犬!
且说穆崇奉命赶往长安,终于赶在冬至当日将东西送到了宫中。任臻看了拓跋珪情真意切的这篇请安疏,不由心下暗道:幸而当初不曾答应拓跋珪回京。不是不想这个自己一手调教大的少年。但是思前想后,既然无法回应,相对也是无言,不见也罢,又何苦害人累己?如今看来拓跋珪封坛拜将独当一面后果然又历练成熟了不少,当年种种不过是一时迷惑,再假以时日,这段年少孽情必成他的戎马生涯中的一点微尘——蔽日浮云散去,他更当鹏程万里。
正说话间,姚嵩入殿,说是吉时将至,圣驾应出。任臻便起身更衣,重赏了穆崇与留驻潼关的大小将领,更让其列席城楼观礼。
丹陛大乐声中,登基七载的燕帝慕容冲在百八十名金盔银甲跨刀骑马的虎贲营侍卫的层层簇拥之下,乘坐黄金龙舆沿着清场过后的朱雀大街缓缓前行,紧随其后的便是河东王慕容永与尚书令姚嵩,这二人一文一武左辅右弼,俱是官至上品,鲜衣怒马地跟在天子车驾两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长安雍成门,天子下舆登楼,城上大殿在姚嵩的主持下已修葺一新,雕梁画栋衣香鬓影间一派鲜花着锦的堂皇气象。
一到酉时开宴,群臣百官各携家眷行毕大礼一一落座,任臻向左手首位瞄了一眼,便见李赧儿亦盛装出席,陪坐在慕容永身侧。
杯觥交错间,高居右首的姚嵩忽而放下酒樽,笑道:“皇上既犒赏三军有功将士,为何独独漏了一人?”见任臻问询似地看向他,便又露齿一笑:“立有军功当恩及家眷,过去这么些年,河东王府里一直赧儿姑娘打理,这才无后顾之忧,皇上不该给人家一个恩典?”这话一出,不少近臣忍俊不禁,都听出姚嵩是在为慕容永求皇帝赐婚了——在将军府里养着这么个娇俏少女,本就有此意吧。
赧儿羞涩地低头不语,慕容永则面色铁青,赶紧起身道:“臣也正想请皇上一个恩典——赧儿乃故人之女,其母当年对臣有恩,不敢慢待,请皇上封赐她为‘县君’,为其择一青年才俊为婿。”
此话甫出,席间气氛便是一窒——都不明白慕容永为何要拒绝这桩风流韵事。只有任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道:“准奏。”席间任臻屡屡与姚嵩交杯换盏把酒言欢,再没与慕容永说上几句,直到姚嵩不胜酒力地推开酒樽,轻哼道:“不成了,一会儿时辰到了还要到城楼上主持大典,我得先,先醒醒酒去~”
任臻见姚嵩果然飞霞扑面,醉眼惺忪,便点了点头,柔声道:“让人服侍你去偏殿暂歇。”
一时姚嵩暂退,任臻便也招来内侍,离席更衣。
偏殿之内,任臻轻展双臂,任人替他摘去通天冠,除下绛纱袍,正在此时,眼前的内侍宫女们忽然跪了一地,下一瞬间一双熟悉的手按上他的肩头,随即是慕容永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响起:“都退下。本王伺候皇上更衣。”
任臻转过身来,他止着皂缘中衣,静静地望着他:“河东王战功赫赫,怎敢相劳?”
慕容永盯着他半晌,缓缓顺着他的身子俯跪而下,仰起头一字一字地道:“当今世上,能让我动心、动情、动欲者唯你任臻一人——你不信我?”
任臻怎会真不信他?却坏心眼地不肯挑明,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忽而伸出手来,抚着慕容永坚毅的下巴,慢条斯理地道:“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