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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的手费劲地抓着利威尔的手腕,就算用尽了全力,那指尖的力度也轻得微不可及。
利威尔能清楚地感觉到艾伦碰触到他手腕的指尖那令人心惊的冰冷,没有丝毫的温度。
少年侧身伏在床上,发出粗重而虚弱的喘息声,被冷汗浸湿的发梢湿漉漉地贴着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颊。
一滴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滚下来落在利威尔的手背上。
他半侧身伏在床上,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少年被自己咬烂的唇瓣是触目惊心的惨白。
虚弱到了极点。
可那抓住男人的手也坚决到了极点。
滚烫的雾气嗤嗤地从艾伦身体里冒着,他胸口的切口在雾气中一点点愈合。
朦胧的雾气中,那森森的雪白肋骨重新掩在长出的血肉之下。
白嫩像是新生的婴儿的肌肤上,只剩下莫名刺得人的眼隐隐作痛的斑斑血迹。
“……利威尔……”
韩吉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好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好不容易才从利威尔那近乎实质性般铺天盖地的可怖煞气中缓过来,此刻还处于浑身冰冷的状态。
或许直到刚才那一瞬,她才在真正意义上体会到她的这位同僚的可怕之处。
那简直就是一头残暴的人形凶兽——
她甚至有一种已经死过一次而刚刚从地狱中回来的感觉。
房间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只是几乎触及她脸颊的反手握着刀刃的那只手终于有了反应,动了一动,收了回去。
咔擦一声,尚未来得及饮血的刀刃归鞘,利威尔转身一步,手一伸,将侧身伏在床上咬紧牙额头渗着冷汗的艾伦扶起来,让那具染满了鲜血的纤细身体倚在自己身上。
少年的脸惨白得可怕,湿漉漉的尽是冷汗,此刻贴在他胸口,很快就将他胸口的衬衣浸染了一大片。
刚才从手术台上侧过身抓住利威尔的手已经耗尽了艾伦全部的力气,此刻只能虚弱地任由利威尔搂住,头倚在他胸口低低地喘着气,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每一次呼吸,从胸口传来的剧烈的痛楚都让艾伦疼得眼角抽动一下。
“给我说明。”
毫无起伏,没有一点语调变化的平静声音。
却偏偏像是一股寒气陡然浸透到骨髓深处,令人遍体生寒。
平静到了极点,正是因为压抑到了极致。
抬起一只手按在怀中小鬼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头发上,利威尔微微低着头,柔韧的细碎发丝散落在他眼窝的阴影上,像极了一柄柄开锋的利刃。
他的下半边脸抵在艾伦的头顶,鼻尖沉入那湿润的发丝中,一股混合着汗迹和血腥的气息灌入他的鼻腔中。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的气息仿佛形成了实质性的利器。
哪怕仅仅只是看上一眼,也会生出被那无处不在的戾气贯穿心脏的锐痛。
韩吉硬生生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执行命令。”
她说,又呼出一口气,用手推了推眼镜。
“半个月前,艾伦下达给我的命令。”
“…………”
没有得到回应,韩吉仍然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老头子,就是曾经拿‘那个人’做过实验的老头子,你还记得吧?”
‘那个人’指代的是谁,在这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那个将千年前英雄王的荣誉弃如敝履而后化身为向人类复仇的利刃的人。
“他很早前就被押送到这里,我接手了他所有的资料,然后也从他口中套出了很多事情……然后,我发现了一个事情……”
话锋一转,韩吉突如其来转到一个与此事完全不搭边的话题。
“利威尔,你知道癌细胞吗?……一种病变的细胞,活力、愈合力以及繁殖力都远远超过普通细胞,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而且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能坚强地存活下去……但是因为它会夺走全部的营养,所以会致人死亡。”
“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人能否认那是一种拥有着极其强大的生命力而几乎不死的东西。”
“其实,与其说是病变,如果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看,我们甚至可以将其称之为进化。”
韩吉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看似与当前话题完全无关的事情,然后又陡然一转,回归了正题。
“从实验结果看来,巨人化的细胞……有着和癌细胞异曲同工的效用,甚至是超过它数百倍的旺盛生命力。当在恶劣的环境,或者是受到极其严重的创伤时,它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繁殖并且自我修复,确保自我状态的完美。”
“更重要的是,它不会夺走其他细胞的营养,而是会将其他细胞全部同化。”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巨人化,也就是艾伦血液……英雄王血脉中传承下来的奇异……或者该说是可怕的力量。”
“而巨兽人化,就相当于是巨人化的劣等品。不过,归根结底也是和巨人化相同的原因。”
“引发这种细胞异化的源头在于血液,艾伦是因为血统的传承,而王室强行催化出来的巨兽人也是给普通人血管里打入药剂……”
侃侃而谈中,韩吉的眼中这一刻透出的光亮得灼人。
“由此推断,我就忍不住去想,那所谓的巨人化,是不是就像癌细胞一样,我们可以将其视作一种难以治愈的病症——”
她用力地加重了语气,抬起的手重重地挥下去。
“一种经过血液感染导致人体细胞异变的病症。”
韩吉厚厚的镜片上掠过一道刺人的亮光,眼底深处渗出难以抑制的亢奋到扭曲的目光。
她激动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只要是病,就一定存在着治好的可能性!”
处于亢奋中的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还想要激动地说下去,抬眼无意识地看了利威尔一眼。
和她的同僚那冷到骨子的目光一对上,韩吉眼中亢奋的目光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从莫名的激动状态清醒了过来。
她停顿了数秒,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
“……利威尔,你应该知道,任何一种药剂的研制都需要反复对病体研究,我……”
微微低着头将鼻唇隐在艾伦头顶的发中的男人依然在沉默,只是他按在那带着湿意的头发上的手指无法抑制地微微扣紧了一瞬,而后又强行地放松开。
……
为什么这个从来都执着于站在战场最前方的小鬼突然龟缩在王城,再不踏出一步。
为什么艾伦一定要将三笠和阿尔敏强行派出去执行任务,不肯将他们留在身边。
为什么明明安稳地待在城里锦衣玉食这个小鬼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越来越苍白——
这一切的疑惑到现在都有了答案。
最差劲的答案。
……
蠢货。
利威尔想,面无表情。
他的眼角在无法抑制地抽动着,他的手牢牢地抓着怀中被他称为蠢货的小鬼的头。
这个该死的蠢货——
有什么东西死死地堵在他的胸口,一股恶气挥之不去几乎令他窒息。
只是因为这种理由就——
“兵长……不要……告诉三笠……”
倚在利威尔胸口喘息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的少年发出极其勉强的声音。
他费尽心思将三笠他们派出去,又让埃尔文团长将利威尔兵长也调出去任务,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只是没想到还是只瞒住了半个月的时间就……
利威尔没有理会怀中声音微弱的像是蚊子的少年,一双仿佛渗着黑洞最深处的微光的狭长细瞳只是冷冷地盯着韩吉。
“终止实验。”
他说。
“兵……”
“你闭嘴!”
那是突如其来的怒吼,暴怒到了极点,不仅将艾伦接下来的声音硬生生地掐了回去,甚至将一旁的韩吉都惊得后退了一步。
男人微微眯起的细长的眼俯视着艾伦,那眼底像是有一簇冰冷的光点,冷到极致,却透出无穷的怒火。
他盯着艾伦的目光凶狠得像是处于狂暴之中的野兽,下一秒就会活生生撕裂猎物的喉咙和血肉,又像是隐藏在最黑暗角落里毒蛇发着寒光的竖瞳,凌厉阴狠,择人而噬。
男人此刻狰狞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想要将其活生生吞下去的暴戾——哪怕是习惯了利威尔兵长的可怕之处的艾伦一时间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出声音。
冷静下来的韩吉没有吭声,她低头,摘下眼镜,擦了擦了厚厚的镜片。
然后,重新戴上。
“利威尔。”
她说,声音很冷静,也很无奈。
“你应该明白,如果现在放弃,那么艾伦这半个月受的折磨就变得毫无意义。”
一针见血。
几乎是深深地扎进了身体最深处的五脏六腑之中。
怎么都拔不出来。
深陷的眼窝和发丝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男人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唇抿紧得如一条绷直的线。
然后,再次开口。
“麻醉剂?”
他问。
韩吉摇了摇头。
“不行,对身体机能进行麻痹很有可能会导致他身体的细胞停止自我修复。”
房间里半晌死寂,静得令人头皮发麻。
好一会儿之后,男人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喉咙的最深处硬生生逼出来。
“……还要多久?”
韩吉苦涩地咧了咧嘴,露出一抹苦笑。
“我只能说我会尽力。”
眼见同僚那可怕的目光再度渗出危险的锋芒,她赶紧补充了一句。
“已经很接近了,那个老头子带来的资料和数据都很多,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苦笑着摊开手。
“利威尔,艾伦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算真的是个疯子也不想拿他动手,所以一开始也是拒绝了的。可是你也知道这孩子有多倔……他说我不做他就让那个老家伙动手……那老家伙下手可比我狠得多,完全肆无忌惮,还不如我来。”
一只手伸出来,抠得指甲都变了形的指尖轻轻地抓住利威尔的衣角。
少年仰起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唯独那一双翡翠色的瞳孔亮得灼人。
哪怕是吞噬一切的黑洞,也无法湮灭那灼烧着的亮光。
“不关韩吉分队长的事,是我命令她这么做的。”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
“兵长……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三笠他们……”
碧绿的眼执着地和利威尔对视,艾伦再次重复着这句话,执着地想要得到对方的承诺。
利威尔兵长突然返回是一个意外,他绝对不想再让三笠他们知道这件事。
“……知道了。”
半晌死一般可怕的安静之后,男人终于开口。
“征讨小队有佩特拉带领,我留下来。”
“不行!”
艾伦用力摇头,声音很小,却比什么都还要坚定。
他知道兵长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曾经亲眼看到艾连所遭受的酷刑的他,比谁都还要懂得那种几乎会把人逼疯的无力和疼痛感。
正因为懂得,他才不想让兵长和三笠他们知道。
*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折磨,到底谁更痛苦,谁也说不清。
他自己选择的事情,他不后悔。但他并不想让他重视的、亦是重视着他的人和自己一同承担这种痛苦。
“我留下,或者被我强行终止实验。”
男人危险的目光逼视而来,平静得毫无波澜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随你选哪个。”
“…………”
又是大半晌令人呼吸都有些不顺畅的寂静,大概是感受到了那话中不可更改的坚决,艾伦没有去做劝说对方离开的无用功。
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再次开口。
“那么我也有一个条件……”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改变利威尔兵长的决定,他说,“实验的时候,请您待在外面。”
“……”
“请待在外面,不要进来。”
艾伦再一次重复,苍白的脸上,唯独那一双亮得惊人的碧眸灼灼地盯着利威尔。
只有这一点他绝对不会妥协。
他的目光中向利威尔传递着这样坚决的信息。
“……知道了。”
…………
……………………
偌大一个研究所空空荡荡,却被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
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个男人靠着墙壁安静地站着。
利威尔站在一扇关得紧紧的门旁,微微斜着身躯,后背靠着门旁的墙壁。
他低着头,脸部线条如钢石一般,面无表情,细碎的发丝在他深陷的眼窝落下浓郁的阴影。
他靠在墙上,左脚漆黑色的长靴搭在右脚的靴子上,黑色的靴子尖上一点鲜红的血迹明显得刺眼,而一贯有着强烈洁癖不容身上包括靴子上残留一点污迹的男人此刻却对它视若无睹。
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右手搭在左臂下,右手手指扣在左臂肘窝处,弯曲的手指在无意识中用力地扣紧勒紧。
从研究所上方的天窗照进来的一束阳光从他脚尖的那点血迹上一点点、缓缓地斜上去,光晕从靴子移到裤腿,然后移到腰间,又移动到他抱在胸口的手臂上。
最后,那光束消失了。
明亮的天空一点点变得昏暗,朦胧,然后一片漆黑。
从始至终,褐发的兵士长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靠着墙站着,一动不动。
至始至终,他的脸上都冷冷淡淡地看不出什么表情。
外面的星光开始闪动的时候,嘎吱一声,紧闭了大半天的门终于打开来。
一股比外面还要浓郁得多的血腥味汹涌而出,令站在那里的男人的唇用力抿紧。
他抬头,看着了一眼韩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起身径直走进实验室中。
房间里冰凉的手术台上,少年在安静地沉睡。
完好无损甚至连睫毛都不曾少一根的身体套着一件浅色的衬衫,干干净净的,让他看起来像是只在这个地方静静地睡了一个下午。
只有那盘旋鼻尖挥之不去的浓郁血腥味和少年几乎看不到一点血色的苍白的脸色昭示着他在这个房间里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打了止痛剂和催眠药,会睡上很久。”
跟着利威尔进来的韩吉说。
利威尔上前,一声不响地用被单将沉睡的少年包裹着抱起来,转身径直离开了这里。
韩吉瞥了利威尔的手臂一眼,然后从实验室中拿起一种药跟了上去。
…………
将艾伦抱回房间,塞进柔软的棉被之中,坐在床边的利威尔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少年额头的温度很低,几乎和一贯体温偏低的他的手指的温度差不多。
跟过来的韩吉看着摸着艾伦额头的利威尔叹了口气,然后上前。
“手给我。”
她的话似乎完全没传到利威尔耳中,利威尔甚至都没回头看她一眼。
韩吉摇了摇头,主动上前抓住利威尔的左手,看了一眼军服外套袖子的肘窝处已经变形的布料,一抬手就将利威尔左臂的袖子撸了上去。
男人肌腱分明的结实手臂暴露在空气中,肘窝处那几处已经呈现出黑紫色的淤痕异常显眼。
三个清晰的手指状的淤痕,深深地透进去、陷进去,像是烙印到了血肉的最深处。
难以想象到底是用多大的力气,才能用手指硬生生在男人强健的肌肉上勒出这样的淤痕。
“控制一下吧,不然你迟早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自己捏碎自己骨头的家伙。”
韩吉一抬手,将从实验室拎出来一瓶药水倒上去,用力地揉搓了几下散开,然后啪的一下盖上药膏。
“利威尔,其实我多少松了口气……”
她一边动作一边絮絮地说着。
“虽然那孩子嘴上倔得很,但是你能留下来陪他,多少能带给他一些心灵上的支撑。”
她叹着气说,茫然中想起每一次开始实验之前这孩子对自己露出的清澈而明亮的笑容。
坦然的,率真的,即使面对着给予了他巨大折磨的自己,那笑容中也没有丝毫的阴影、迁怒、或是不甘。
“我也知道,他瞒着你们,是为了你们好……可是他谁都不说,只肯自己一个人撑着、忍着,我有时候看着都有点受不了……”
太明亮,太坚强,坚强到旁边的人看着都为之不忍的地步。
“虽然我也知道你们知道这件事,不仅帮不上忙,只能看着这孩子受苦,自己也难受……徒添烦恼,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艾伦肯定也这么想,才什么都不说。”
“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想着,有人在这个时候陪陪他也好啊……”
韩吉一股脑地将这段时间憋在心里憋得难受的心思宣泄出来,包扎好利威尔手臂上淤伤之后,她松了手,直起身来。
她看了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絮絮叨叨的话语只是定定地看着艾伦的利威尔那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侧颊好一会儿,又将目光移到静静沉睡着的少年苍白的脸上。
这一刻,她的目光有些恍惚。
是不是真的存在所谓的命运?
两千年前,光的英雄王出世。
【战士】因他而生。
所以,两千年后,一切的错误都要由英雄王的后裔来终结。
…………
人类的未来。
【战士】的命运。
一切的一切……那些比什么都还要沉重的东西,全部都背负在了这个不过才十四岁稚龄的孩子身上……
如果真是所谓的命运,那它是何等的残酷。
或许真的是许多年前她对利威尔开玩笑般不经意的那一句话,一语成谶。
无论是千年前的英雄王,还是现在这个孩子……
有一种人,注定为奉献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