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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整整七日的华兴实及其家人第一次见到外边久违的阳光。
华兴实最小的女儿华芯十岁,被大哥华毅牵着手。
“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芯芯害怕。”
华毅疼爱地将华芯抱了起来,晦涩不明的黑眸里跃上两分逞强的笑意,“芯芯别怕,有大哥在,大哥会护着你。”
华芯双臂更紧地搂住了华毅的脖子,全心全意依赖着大哥。
华毅心中却像是吃了黄莲一般苦涩。
父亲和华灵儿坐下那样的事情,怕是他们这些老小孩童都要陪葬。
可惜,芯芯还这样小……
华芯是华兴实老来得女,放在手心里宠大的,家逢变故,头一遭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第一晚便吓得发起了高烧。
好在华毅性格坚韧,一直守着妹妹,才叫她度过这场病痛。
虽高烧已退,小脸却仍旧苍白。
至于后来被关进来的华灵儿,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华灵儿是二弟华善的大女儿,比华芯还大上两岁。华灵儿的生母实则是个乐女,华善仗着父亲疼爱,十五岁便流连花丛,华灵儿就是这样出生的。
好在华灵儿聪慧,也被华兴实所喜。
华毅、华善以及华芯三人同父异母,华毅的母亲为华兴实的大老婆,年老色衰,早就被华兴实弃之弊履,华毅同样不被华兴实所喜。
对华毅本身来讲,他痛恨这样的家庭,却又被这样的家庭牵连,这种苦闷只能咽在心底,只盼着来生,再不投胎这般的家庭。
华毅望向高空的艳阳,不觉迷恋地多看了好几眼,往后……怕是再没了机会。
…
…
前厅里,俞诚安将昨日第一批稻种下地的情况报告给温情。
温情嘱咐了句,“龙骨水车一定得用到位,水必须放得足。”
俞诚安接令,“六姑娘放心。”
恰在这时,门房传话,说是华兴实一家到了。
温情与俞诚安对视了一眼,“叫他们进来。”
俞诚安立即退后一步,站在温情一旁。
须臾的功夫,华兴实领着一众家眷入了前厅。华兴实与往日相比整整瘦了一圈,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脚步虚浮,眼神黯淡无光。
若是细细看去,便能见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不论是谁,面临即将来临的死亡都是心存恐惧的。
华兴实还未走到温情面前,双腿便一软,跪地不起了。
温情直接被他吓破胆的动作给逗乐了,平时不是挺横一人么,连她的水稻稻种都敢烧,怎么,现下怂成这个鸟样了。
华兴实跪地不起,身后家眷也跟着跪了下来。
倒是唯独一人身板挺直,臂膀间抱着个女童。华毅将华芯放下,几步向前,走至中央,跪地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见过夫人。”
温情看向中规中矩跪着的男子,他看起来同样狼狈,右眼角的位置有一块红色胎记,那块胎记掩盖了他俊逸的五官。
“你是……?”
“回夫人,小人华毅,是华兴实的大儿子。”
“哦,”温情心下了然,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你有话要说?”
“……是,什么都瞒不过夫人的眼睛。”华毅壮着胆子看了眼坐在正位之上的女子,这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观察世子夫人。
自世子夫人来到坞堡,田间的农户时常称赞夫人的善意之举。他纯属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为他身后的家人争上一分存活的希望。
华兴实始终佝偻着背脊,要不是旁边的华善扶着,怕是整个人都要软成一滩腐肉了。
华毅的双拳微微握紧,咬牙道:“夫人,此次火烧水稻稻种之事乃是父亲所为,小人侄女华灵儿怕也是父亲授意,小人及其余家眷都是无辜的,小人求夫人能够放过小人的家眷,那我,我的父亲及侄女随夫人如何发落,只求您能留下他们的命。”
华兴实没想到华毅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当下恼了,挣扎着爬着也要爬到华毅身旁,一拳揍了过去,双目阴森吓人地看着这个自己瞧不上眼的大儿子,额间的青筋暴怒,“好你个华毅,父亲平日没少疼你们,如今你求情直接越过我,拉着父亲去死?!华毅,要死你自己死!”
华毅的眼睛里是入木三分的冷意,紧抿的薄唇犹如刀锋一般的冰冷弧线,狠狠抵着后牙槽,一句未言。
自古以来,做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更何况,父亲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不过是连身契都握在主人手中的家奴!
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但是,其他人不论,华芯还那么小,她还什么都不懂!
华芯见大哥被父亲打骂,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却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放肆!夫人身份尊贵,岂容你们再次放肆?!”俞诚安上前一步,大喝一声。
底下倏地安静下来。
华毅只觉得自己心尖狠狠一颤,心中警铃大作,眉峰深锁,紧紧闭了闭眼,父亲都到如今了还与他争闹,存活下来的希望怕是小之又小了。
他垂着脸,始终保持着一动不动的跪姿,至少以此显示他愿以命抵命的决心。
“不必赴死。”温情说。
华毅陡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目光灼灼地看向夫人。
“你说你叫华毅?”
“是。”
“你可否代表华兴实说话?”
“自然。”华毅坚定道。
“好,你且回去,开仓放粮种,居长石会跟随你一同过去,清点旱稻稻种。自今日起,革除华兴实一切职务,没收住所,家中银钱,你们便与坞堡之上农户并无两样。当然,有一点也不甚相同,取消三年永业田资格,算作惩罚。你可有异议?”温情语气淡然。
“小人并无异议!”华毅高声唱道,恭敬地盈盈一拜,喉间哽咽又道:“谢夫人不杀之恩!”
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
华毅心中感激涕零,从关入地牢的那一刻起,就以为他们华家怕是就此灭门,谁能想到夫人果真如农户们说的那般心善!
他们……
总算是能苟且偷生的活下来。
而他浑身也像是脱力了一般,竟是不自觉地颤抖,他狠狠咬着牙才能抑制住那份战栗,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好,俞领军,还需麻烦你带他们下去,看着安置。”温情看向俞诚安说道。
俞诚安从一开始便觉得姑娘如此处置太过从轻,心中早已恨透了华兴实,心有不甘地回了声:“是。”
随即,看了眼为首的华毅,便带着一众人走了出去。
…
…
俞诚安他们一走,温情便与岑夏回正房去了。
路上,岑夏担忧地说了句,“姑娘,您这般处置怕是底下农户不服。”
温情清亮的黑眸流转,“无妨。这华兴实老奸巨猾,倒是没想到这家中老大倒是个有担当的,不过,我放过他们,他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且看着吧。”
岑夏一时不大明白姑娘话里的意思,凝了凝眉心没再说话。
温情快到正房门口时,问了句,“嵇四过来了没?”
岑夏想到早起时姑娘的叮嘱,忙道:“嗯,来了,正在给世子把脉。”
温情轻呼出一口浊气,眼下第一批水稻稻种已经下了地,就等着培育出来的秧苗,郑浩与楼沿出去也快两个月了,这铁矿的事情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杳无音信,木坊那边沈江才带着俩儿子也没得空闲,这绣坊出了一匹新布,她还没时间好好瞧一瞧。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温情觉得事情真是乱如麻。
不过现下最要紧的就是萧庭深的腿了。
凑着秧苗培育的这几日,她得和嵇四商量一同为萧庭深的腿做手术。
…
温情先去书房拿了一卷竹简,然后进了房间,此时嵇四刚好为萧庭深诊完脉。
嵇四见温情过来,行了礼。
温情点头示意,将手里的竹简递给嵇四,“嵇四,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再看了眼半靠在床上的萧庭深,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眸中情愫不言而喻。
萧庭深眼神示意她坐下来,温情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床沿边。萧庭深伸手过去,牵住了她的手。
嵇四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竹简的内容上,越看越惊奇,上边详细记录了手术的全部过程,绘画精准,特别是小腿及脚踝的骨骼都精确地描绘下来了。
温情当然不会告诉他,这幅图是萧庭深代笔的。
实在是她的绘画功底不敢恭维,她画的只有她自己能看得懂。
啧。
房间里很安静。
冬天已经过去,可萧庭深的腿怕凉,所以房内依旧放了炭火。
嵇四越看越激动,“夫人,您这非常完整。只是……”
“嵇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庭深的腿由我来主刀,你做副手,你且好好看一看,记得,若是庭深的腿好了,那也是你的功劳。”
温情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嵇四再听不明白就是傻了。
嵇四穷其一生致力于医学,如今能够亲眼目睹手术过程,掌握此等技术,他顿时心花怒放起来,“夫人,我明白。”
“那么,手术便定在明日一早。我将一切用具准备妥当,你将麻醉药物准备好,另外将竹简上的内容好好记一记,以免发生意外。”温情认真说道。
“好。”
房间里基本都是温情在说,嵇四应答,萧庭深安安静静地听着。
聊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嵇四才回去。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萧庭深和温情。
温情转眸便见萧庭深的目光直直地定在她的身上,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莫名有些欲,温情被看得浑身发毛,“干嘛?”
昨晚萧庭深接过笔,听着温情口中对小腿,小腿骨以及脚踝的详细讲解,心中便对眼前的温情有了猜测。
眼前的女人究竟会是谁?
他派暗卫查来的消息是温情从出生开始便未离开过永安侯府,是个标准的侯门贵女,可自接触以来,她的每一点都叫她觉得惊讶,她就像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那些专业的手术术语,他这一辈子都未曾听过,连嵇四都不知道。
只是,谁没有秘密?
就比如他自己,那般离奇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他无法言说的秘密。
或许眼前的温情和他一样,也有一个谁也无法诉说的秘密。
这样的认知叫萧庭深并未感受到生气,反而庆幸及欣喜,温情和他都有秘密,即便这个秘密不一样。
“无事,只是想在手术前多看看你。”萧庭深音色温脉,手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温情微微一愣,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这是什么话?萧庭深,你该不会是怕吧?怕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
“怎么可能?!”萧庭深反驳,想他行军打仗这些年,英勇善战,杀过多少敌军,此刻都能忆起那空气里弥漫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何曾怕过?
就是自己跳下悬崖不被俘虏都未曾眨一下眼,更谈论如今只是动个手术,切开皮肉,重新接骨?!
“那有什么好看的?等你手术醒来后再多多看我。”
萧庭深深沉的眼眸多看了几眼温情,“我……”
张口只说了一个字便停顿了下来。
温情等着他说下去,却未听到他后边的话,疑惑开口,“什么啊?怎么不说了?”
萧庭深薄唇微抿,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了。”
温情看他真像是一副没什么事的模样,说道:“萧庭深,你别太紧张,我会守着你的,我觉得你现在呢,应当想想手术后漫长的恢复期该怎么度过。康复训练很痛,你会不会到时候坚持不下去?”
这种案例在现代有很多。
有很多病人无法忍受这种痛苦,最终选择了放弃,宁愿坐一辈子的轮椅。
萧庭深轻呵了一声,自信满满道:“怎么可能呢?”
他的瞳孔漆黑,看向温情时,里边像是装了星辰一般熠熠生辉。他刚刚差一点就对温情说一些承诺爱意的话了,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就算要说,也得等到他能够站在她面前之时。
“这么有信心?”
“那是自然。”
…
…
嘴里说着不紧张,然而行动力表现出来的却明明就是很紧张。
比如晚上休息的时候,萧庭深就不能像往常一般很好的入睡,即便没有翻来覆去,可几乎是一夜睁着眼睛到天明的,听着身旁温情平稳的呼吸声,只在黎明时分浅眠了一小会。
翌日清醒之时,眼底乌黑一片。
温情看破不说破,这脸打得可算是“啪啪”作响了。
萧庭深,这厮就是死鸭子嘴硬。
然而竟叫温情莫名觉得他透着几分可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