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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室之内,炊烟袅袅。
那名雪裙女子的声音清净而柔和,听在无夜耳中,自是无比熟悉与宽慰。
无夜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许久未归,抱歉。”
他轻轻抬起了头,习惯性的像是成亲前的很多年,恶作剧般的揉乱这姑娘的头发。
但正如这两百余年间的每次,他轻轻抬起的手,隔在半寸之处,就蓦的僵住。
这姑娘已经不是曾经跟在他与明大仙子身后的那个小姑娘,而今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亦或者说就是他的妻子。
明海棠无法理解这种怅然的情绪,看着无夜僵住的手有些不解。
自从两百余年前成亲之后,她最钦佩的这位英雄,不知为何就不在像是很多年前那样,会与她亲近。
片刻后,明海棠抬起了脚尖,轻轻用头碰到了无夜僵在半空的手,就像是很多年前那个腼腆的小姑娘。
“长姐说、说过,我嫁给了你,你便是夫君,可以对、对作为妻子的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我不要因为觉得奇怪,而用剑砍你。”
明海棠静静的说道,所以不明白无夜为何每次想要触碰她,都会这样僵硬。
她更不明白,长姐说过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像很多年前那样,她随着长姐与无夜哥哥游历五域,后者总是会当着长姐的面捉弄她,惹得长姐发笑那样吗?
“你为何总是这样,非要听她的话呢。”
无夜的手不在僵硬,却满是怜惜。
明海棠依旧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在她看来听从长姐的一切吩咐,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长姐明大仙子执掌太清宫已经很多年,在母亲生下她去世之后,她是由长姐教养长大,没道理不听长姐的话。
何况长姐是她最仰慕的人,永远都是最正确温柔的。
看着明海棠偏着头的模样,无夜哽在嗓子里的话却说不出来。
他想告诉明海棠的是,若她当年能够不听从明大仙子的安排,在星海台与他合欢疗伤,狠心让他去死,结果反倒更爽利些。
无夜不怕死,但他现在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家的这两位姑娘。
只是这话说出来未免太贱。
作为男子将便宜都占了个尽,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在这般揉揉造作,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今日是什么汤?”
无夜笑了笑,偏开了话题,径直走到了用枯枝燃着明火的紫砂锅前,闻着颇有些浅淡的味道。
“菜汤。”
似乎每每聊到悉心煲好的汤,明海棠就会很开心,无甚情绪的眼眸深处,难得带着些期待与忐忑。
“是菜汤啊。”
无夜重复了一句,没有问什么菜,因为意义不大。
对明海棠而言,能够将汤煮熟,记得多放些材料,不至于有太怪的味道,就已经算是成功。
他还记得成亲的第一年,明海棠给他烹煮的第一份‘汤’,是一紫砂锅的冷水,甚至不知道‘汤’应该煮熟。
于是那年,无夜告诉了明海棠,应该用柴火煮汤,至少要用剑火将汤水燃沸。
下一次,无夜得到了一锅热水,循环往复。
而今过了这多年,每次无夜想起一点,多说一点,明海棠就艰难的记住一点,虽也偶尔忘记一点,但做汤也总算有了个模样。
紫砂锅的盖子轻轻揭开,不算浓郁的汤水里有南瓜与生菜,还有茄子与木莲……大概十几种蔬菜,被削的很是整齐,每一片的大小与形状都精确无比。
她虽然不会做汤,更不懂料理,但涉及‘切断’的手法,却极为了不起。
同为昊天剑体,有时候无夜都会觉得奇怪,为何这位明二仙子的剑法能比他好这么多。
“味道很棒。”
无夜盛了一盅汤,轻轻抿了一口,没有吹凉,以他而今的境界冷与热无甚关系。
“就是下次若能别将所有调料全都放一次,或许味道会更好。”
得到了无夜的夸赞,明海棠柔静的神情愈加明亮,像是多了两分生机,仔细的将无夜的每一个字记忆下来。
“不过你为什么要给我煲汤?”
无夜又饮了一口暖汤,就像是最初那次,认真的喝着那锅冷水。
这是他很久之前就想问的问题,明海棠应该不知道这种事情,旁人也不会教她。
明海棠怔了怔,很奇怪无夜为何会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
“长姐说过,身为妻、妻子为丈夫洗手作羹汤,是应该之事。”
这并非是明大仙子出嫁之时,与她嘱咐过的话,而是无夜沉睡的那七百余年里,她每日都会见长姐所做之事,对方曾感慨的话。
自爻天一战之后,重伤的天下三君被人寻回,各有归处。
无夜自然回了太清宫,只是那时的他道树尽毁,神魂崩碎,几乎随时都有可能死去。
不得已之下,明大仙子将无夜浸在了星海台之内,让他接受漫天星芒的淬炼,借以稳固神魂。
但这种办法只能延缓伤势,将他的死亡速度尽力拖延下去,依旧难以达到治疗的效果。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极难受伤,哪怕受了些伤也很容易以自身的境界与实力自愈。
但若是自身无法自愈的濒临死亡的伤势,天地间也罕有什么奇物能够相助。
哪怕明大仙子能够一剑斩四域,亦是天地间最好的医修,依旧救不了她的夫君。
“自你、你那日归来,长姐每天都、都会为你煲一盅汤,希望你醒来能够尝尝。她说,可惜以前有很多机会,但她从、从不下厨,等到想下厨的时候,你却再也不肯睁眼吃了。”
七百余年,日日不断,可惜无夜没有一日睁眼,生息渐弱。
谁也不曾知晓那时的明大仙子在想些什么,只有明海棠知道,那时的长姐恐怕是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
哪怕在无夜哥哥出征之时,长姐已经做好了他再也回不来的心理准备,但心理准备与实际,终究是不同的。
知晓至亲之人忽然的死讯,与见着对方缓缓迈向死亡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后者远远残酷太多。
然后,直至无夜哥哥的道树濒临崩溃的前夕,长姐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也喜欢他吗?
然后便是那一纸和离书,一纸送嫁书,与那夕颜山上再也不会盛开的夕颜花。
……
……
汤不知何时喝完,静静的听着明海棠的话,无夜沉默了很久,他是第一次问,也是第一次听说,但并不代表着猜不到。
无夜与明大仙子是少年夫妻,成亲已逾千余年的岁月,甚至要比彼此更了解对方。
“所以你想替她给我煲汤?”
无夜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明海棠的头,示意她不必如此辛苦。
“你并不是她的替代品。”
这是安慰,亦是好言,但同样也有另一种意思。
“没有谁能、能在无夜哥哥的心里代替长姐,我一直都知道的。”
明海棠静静的笑着,她只是因为先天功法,学不会很多普通人一学就会的事情,更难以理解寻常人的思维,但并不意味着傻。
对于近处人的心中善恶,乃至诸般情绪,没有谁比她更能清晰的感知清楚。
随着明海棠这话,无夜沉默了更久,无言以对,愈加愧疚。
天色再晚,到了安寝的时候。
两人回到了寝室,是槐院最里面的主院,风廊绵长平整,凉亭与屋阁搭接极为有序,颇有大道化简的蕴意。
寝室内只有一张床,就像是两人在永夜斋新婚那日。
无夜本想住在耳房,亦或者打个地铺,但似是明大仙子提醒过,明海棠是知道的,夫妻得在同一张床上睡觉。
他不会让明海棠难过,只是每次回到永夜斋,在寝室内安眠时,他与明海棠之间,总会隔着一柄木剑。
明海棠在雕床的内侧,他在外侧,两人间的距离很近,却又像是很远。
——这是再没第三个人知晓的事情,除了他当年昏迷疗伤那次,两人成亲以来便再无亲密。
“若有一天你要杀我,我绝对不会还手。”
无夜深知自己欠了明海棠一条命,至今却不知道怎么还。
明海棠侧着身子,静静的看着无夜的脸颊,总是觉得看不腻,也想不通为何每次归来,无夜哥哥都会这样说。
“我、我为何要杀无夜哥哥?”她的声音极轻。
“长姐希、希望你活着,我也希望你、你活着,还有穹儿,月儿他、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
明海棠至今都难以理解,为何只有无夜哥哥自己不想活着?
长姐曾经说过,活着就很好。
似乎感受到无夜低落的难过情绪,明海棠缓缓的伸出了手,像是山村小童常见的勾手指的动作。
她轻轻的勾住了无夜的手指。
就像是年幼的时候,偶尔会害怕雷雨夜,长姐会陪在她的身边,用手指勾着她的手指。
无夜怔了怔,似是没想到,转瞬轻笑了起来。
看着他俊朗舒心的笑容,明海棠古井不波的眸子深处,愈加柔和了两分,像是沁入了初春的朝阳。
……
……
翌日,无夜认真道别,再度离开。
明海棠没有与人送别的习惯,便由明月与秋歌言来送。
秋歌言抱着小道,目光阴测测的,怎么看自家姑爷怎么觉得不顺眼,送了半路,就干脆头也不回的走开。
“我的狗还没吃饱。”
“汪。”小道用小蹄子捂住圆滚滚的肚子,很配合的叫了一声。
于是顺着奈何天之后的路,只有明月送别父亲无夜。
河水漫漫,映着少女纯白的长发,她的眸子更如十万雪山的无风时节,永远宁静而优雅。
“您的心里只爱着大姨吗?”
不知为何,明月问了这样一句话。
哪怕是她也能够看的出,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其实是有问题的。
——家中的那张送嫁书,父亲至今没有签上他的名字,但因为当年那件事,他决然不会否认母亲是他的妻子。
明月从来就不会怀疑,若有一日母亲遇到危险,父亲绝对愿意拼上性命,也从不怀疑,母亲对父亲的重要性,但这终究还是不同的。
无夜僵了僵,没想到女儿会问这种问题。
他踌躇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终只是看似不经意的‘嗯’了一声。
明月没有继续跟着,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奈何天的波光粼粼的水面,觉得无趣。
师尊与她说过,大人总是爱撒谎,像是刻在了骨子里。
“若是如此,您为何一直不肯回永夜斋,非要躲着母亲呢?”
——这连您自己都骗不过去吧?
……
……
就送到了那里,明月重新回了永夜斋,母亲明海棠在问剑。
就像是她每天都会做的事情,比与人交流,她更喜欢与剑交流。
只是随着她的接近,明海棠放下了视若生命的剑,笨拙的将她抱在了怀里。
哪怕只是‘一柄剑’,在孕育子嗣之后,作为母亲的本能也会让她亲近爱护自己的孩子,无关懂与不懂。
“无夜哥哥,他、他很关心你的,你、你不要生他的气。”
明海棠学着当年的长姐,轻轻拍着女儿的头,眼眸中满是慈和与暖柔。
每每这种瞬间,她甚至想要放弃‘无情道’。
若是她能够在有用些,像是个寻常的女子一般,学会缝衣做饭,学会更多事情,能够亲手照顾女儿该有多好。
又为何偏偏是她女儿,成为了这一时代的‘浮生永劫体’。
明海棠无法思考更多,只是紧紧的抱着女儿,心疼着她每次渡过生死劫时的痛苦与所受的折磨。
明月任由母亲抱着,直到对方的心情稍微好转,这才抬起了头。
“您不觉得您与父亲的关系十分奇怪吗?”
是夫妻,却既亲近又疏远,两人之间仿佛永远横隔着什么。
明月并不在意,但她却替母亲有些难受。
“那我、那我是不是应该与无夜哥哥和离?”
就像是长姐当年做过的事情,将无夜还给长姐。
其实这个想法,早在很多年前明海棠就想过,甚至是在长姐的指导下,替无夜哥哥疗伤的那一夜,她就很想阻止长姐与无夜哥哥和离。
只是当年长姐不同意,现在她同样想将无夜哥哥还给长姐,只是长姐与无夜哥哥都不同意。
——明海棠一直都知道,她最仰慕的长姐与无夜哥哥,最心疼的亦是她。
但其实,她真的没关系。
明海棠一直都觉得,只有长姐才最与无夜哥哥般配,
就像他们两人,曾经留给整个天下的那个爱情故事,最让少年人们津津乐道,成就了五域的一段传奇佳话。
很多年前,无夜还不是仙君,甚至不是什么名宗弟子,只是一个从大荒中走出来的野小子。
那位明大仙子则是太清宫的天之骄女,两人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但随着一桩桩阴差阳错,两人在万剑大会得以结缘,在碧波潭,千垂山闯过了诸多生死关,造就了一个个奇缘,因缘际会的以天地为媒,成了亲。
那些故事构成了一幅幅画卷,让闻之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能这么巧呢?简直像是天赐的姻缘。
但终究不是人赐,太清宫不允许那个穷小子娶了他们的公主,整个东土的天骄们更难以接受,他们的神女被这样的泥腿子玷.污。
然后便是这段传奇爱情故事中,最著名的十年生死。
在明老宫主的带领下,整个东土追杀了两人十年,其间无夜诸次近乎身殒,明大仙子更有许多次,险些被擒回去。
直到江城的瀚海崖,两人被逼的退无可退,逃无可逃,明大仙子凭借一己之力拦住了半盏茶时间,不至于让无夜被众人围杀,得以一线生机。
——百年之后,我去太清宫接你。
无夜借着那条路,将嘴角咬破,满瞳血丝的杀了出去。
自那天之后,那个野小子变成了个剑疯子。
他从东土举世皆敌,打到了东土举世无敌。
踏剑冢,破九重楼,镇压七曜大宗,于太清宫前夺仙君位,立永夜斋。
那年,那天,一身大红色喜服的无夜,提着那柄天下谁人不识的木剑与酒葫芦,登上了太清宫的星海台。
已经被软禁了百年,藏在星海深处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明大仙子,亦是心有所感,重归人间,换上了百年前没有机会穿过的大红色嫁裙。
百年之期,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她相信他会来,他就真的来了。
迎着东土万千修者的目光,在无数强者畏惧的视线下,无夜接回了他挚爱的妻子,再也没谁敢阻拦片刻。
绯色夕阳,万里红妆,携手同归。
……
……
明海棠一直都知道的,天底下没有谁比长姐与无夜哥哥更般配。
就像是她曾经无数次,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总觉得那般美好而温暖……
“若我、我能与无夜哥哥和离,他就能继续与长姐在一起了。”
言语间,明海棠的眼眸微亮,只是暂时还没想到,如何说服无夜哥哥与长姐。
她怀中的明月沉默了片刻,不由得轻问母亲。
“那您呢?”
“我、我不重要的。”
明海棠的声音依旧单纯而简单,像是初春的露水,又像是最清澈的剑刃,从来不会藏任何情绪与旁的意思。
明月知道母亲说的是真的,甚至真的会这样去做。
——她一直都只觉得自己是一把剑,无论怎样也没有关系。
只是过往的这些年,大姨与父亲不许她这样,他们不希望受伤最多的她来做牺牲品。
“大姨与父亲不会允许。”
明月沉默了片刻,还有一句话没说。
——母亲大概自己都没有发现过,她只有在提起父亲的名字时,才不会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