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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后,得知张寒时的情况,远在美国的柳佳莹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北美之行,匆匆归国。当然,这次与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女友厉曼婷。
柳佳莹搭乘的航班落地抵达的那天,全市范围又时断时续下起了阵雨。
眼睛仍无法视物,张寒时这会儿只能坐在轮椅上,倾听窗外雨点噼噼啪啪击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虽已通过话,雨势这样大,张寒时未免还是有些担心,怕柳佳莹的航班会因恶劣的天气延误了。他这样子不能去机场接机,只好枯坐在家里等待。
在他的要求下,叶初静最终同意他搬回自己的公寓。生活当然是不方便的,住了几年的房子,一下子都变得陌生起来。因为眼睛看不见,过去视为平常的一切,像倒杯水这样的小事,对如今的他都成了艰难挑战。
张寒时当然发过脾气,甚至怨恨叶初静给他带来的灾难。如果不是因为姓叶的,他一个普通人,又怎会卷入那样的绑架事件里,叶大少那位前妻,更不可能有理由针对他。内心最愤懑不平时,他甚至曾想过,如果没有重遇叶初静,或干脆一开始两人便不相识就好了。
哪怕说出再难听、再刻薄的话,叶初静却始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对这个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跑的男人,每天像块牛皮糖一样缠着他,张寒时彻底没了办法。也许是过去吃了太多苦头,对待突如其来的厄运,张寒时的抗压神经已磨练得强韧异常,等最难熬的时候过去,明白自怨自艾,迁怒于人都毫无用处,他便冷静下来。
至少他还有儿子。
当他自暴自弃,食不下咽时,才四岁不到的张乐便跟着不吃东西,只眼泪汪汪地叫爸爸,张寒时被他叫得心都要碎了,他如何舍得小家伙担惊受怕又跟着他挨饿,张寒时告诉自己,即使为了儿子,他也得振作起来。
大雨哗哗地下,都说失明的人耳力与其他感官会特别敏感,张寒时正出神,这时却听见身后玄关处传来细微动静。
房门被打开了。
张乐这活泼的小东西刚进门,便已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
随着噔噔噔的一阵脚步声,小家伙像颗肉肉的炮弹一样冲向张寒时。张开双手,把他接住放到膝盖上,张寒时摸摸小家伙肥嘟嘟的包子脸,又亲亲他,才严厉说道:“不许这么调皮,要是摔了怎么办?”
小家伙在他怀里扭了扭,哼哼唧唧示意知错了。
说话间,张寒时又听到了高跟鞋接触地面发出的声响,有些凌乱,急促,离他两三米时,脚步声猛地顿住,接着,只听离开已有数月的柳佳莹抖着嗓子,似不可置信般叫道:“……寒时?”
张寒时眼前仍蒙着浸过草药汁的纱布,他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露出了个微笑,“佳莹,欢迎回来。对不起,我这样子实在没法去机场接机。”
“别说了。”柳佳莹走到他面前,衣服布料发出窸窸窣窣摩擦声,她半蹲下、身,细长柔软的手指轻碰张寒时的脸颊,如同在碰触一件易碎瓷器,“寒时,可怜的寒时,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张寒时摇摇头,如老朋友一般握住柳佳莹的手,轻笑着安慰道:“没事的,佳莹。现在医疗科技这样发达,医生也说了,假以时日,视力是有可能恢复的。”
最开始的时候,听叶初静对他这样说,张寒时心内绝望不已。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他也有可能永远都看不见了?而现在,换作他心平气和地将这话重复给柳佳莹听,想想真是奇妙。
凡事都有两面,同样半杯水,究竟是只剩一半,或还有一半,全看自己如何看待取舍。事到如今,张寒时只能尽量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
明明他是最该被安慰的人,现在反倒宽慰起别人。柳佳莹没有出声,眼泪却一滴一滴,落到张寒时手背上。
“佳莹……”这让张寒时有些无措。他一直对柳佳莹敬佩有加,她是位性格坚毅又独立自主的女性,而现在,她却为他掉了泪,若说心里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张寒时叹了口气,将手放到她颤动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多年相处,两人间已有默契,此时无需太多言语。
原本高高兴兴夹在他们中间的小张乐,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他眨眨眼,又去看不远处的叶初静与厉曼婷,他还太小,无法理解大人们之间那股怪异又沉甸甸的气氛。
……
三天后,在张寒时一再坚持下,柳佳莹最终松口,两人一起去了趟民政局,办理离婚登记。
出来的时候,不同于柳佳莹,张寒时脸上是带着笑的。像压在心头上的一块石头被搬开,这桩他惦记了许久的事总算能解决,他着实轻松许多。
“寒时……”柳佳莹搀扶着他,一时欲言又止,“那位叶先生我稍微了解了一下,他来头太大,只怕并非良人,你真的决定要同他在一起吗?你和乐乐两人可以继续住我那里——”
“别傻了,”张寒时脸上架了副墨镜,他笑得温和,打断她,“我可不想变成灯泡,打扰你与厉小姐的两人世界。再说我们早有协议,佳莹,我受你助益良多,你不该再顾忌我,是时候去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了。”
四年前,与柳佳莹结婚时,他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绿湾小区的那套高级公寓是登记在柳佳莹名下的。手头宽裕后,他为小家庭陆续添置过一些电器家具,近两年,各项生活支出里也有大半是他在缴纳,但说到底房子还是柳佳莹的,他有手有脚,账户里尚有些存款,说什么也不能再占她的便宜。
“唉,我说不过你。”柳佳莹叹息了声,马上又接道,“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和我打电话,你现在这样,我真的不放心。”
“好。”
张寒时点点头,他自然清楚柳佳莹在担心什么。他与叶初静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索性不去解释,免得她更挂念。
叶初静铁了心不愿放手,张寒时只能消极以待。他骂也骂过,闹也闹过,然而所有一切在叶大少面前都成了无用功,到头来,倒像张寒时在闹别扭耍性子一般。更激烈的手段,伤人必自毁,张寒时已不是十七八岁的愣头青,说成熟也好,失了锐意也罢,他是真累了。
眼睛还能看见时,他就翻不出叶大少的五指山,而眼下,如果无人在身旁,张寒时连自己照顾自己都成了奢望,何谈其他。
“时时。”
熟悉的嗓音传来,一直等在外面的叶初静见两人出来,原先斜倚在车旁的他立刻迈步上前,他身着沙青色衬衣,凤目深邃迷人,风采令人倾倒,边伸手代替柳佳莹扶住张寒时,嘴里边客气道:“柳小姐,麻烦你了。”
相较于他的声音,叶大少的脸色有些微冷淡,眼神透出疏离。柳佳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男人也是一副被抢了心爱之物的妒夫模样。
她微微一笑,目光毫不退怯。松开与张寒时相握的手,柳佳莹嘱托般开口说道:“叶先生,我把寒时交给你了。你要看好他,别让再他跌倒,他其实很怕疼,手指头割开一个伤口,都能叫他坐卧不宁半天。”
对于柳佳莹把他描述得那样娇气,张寒时哭笑不得,身边叶初静却不甘示弱,沉声回应:“我知道。”
他伸手抚摸他的后脖颈,在头发与皮肤的边际线那儿,有一个若不留意便不会发觉的小伤疤。男人的指腹如挠痒般轻轻划过,就令张寒时一哆嗦,皮肤也被激起细小疙瘩。
接着,他的肩就被用力搂住,叶初静以动人心魄的嗓音,立誓一般低低道:“我会小心看好他。”
……
最后,张寒时与柳佳莹互道了珍重,两人分路而行。
张寒时坐进叶初静车里,身份显赫,从来只有别人为他效劳的叶大少,此时却侧着身,细致地为他系上安全带后,才发动车子。
一路上,像是怕他无聊,叶大少一直在寻找话题,每次不到五分钟,他便要问一句累不累。反观张寒时,回答不是“嗯”便是“哦”,真真惜字如金。
曾经两人在一起,张寒时总有说不完一样的话,眼里、心中满满的都是叶初静,什么开心有趣的事都想要与他分享,白天这样,晚上依然如是,叶大少多数时间只负责倾听,若不耐烦,他会直接压倒他,做到他再没力气开口为止。
现在,张寒时面对叶初静,却早已无话可说。
“时时,我已选中了西北郊的一块地,在锦屏山一带,靠近木兰湖,那里有山有水,还没被过度开发,很幽静。要是觉得闷了,可以去附近的影视基地逛逛,医生也说开阔的环境对你身体有益,我们挑个时间,过去逛逛可好?地方你若不满意,我们就再另外找过。”
张寒时正出神,冷不防听见叶初静这话,不由得一阵沉默。而叶大少目光幽深专注,定定凝望着他。哪怕看不见,张寒时就是有一种奇妙的第六感,他知叶初静在等他回答。
这个男人,再伪装也难掩他骨子里的强势,他看似给出选择,然而选一还是二,事实上并无太大差别。他没有给张寒时走第三条路的机会。
张寒时已提不起力气再和他争辩。随便他说什么,叶初静依然在安排掌控他的生活,以爱与关心为名。想想真够让人郁闷得吐血三升,不过张寒时也得承认,对一个看不见的瞎子来说,其实无论住在什么地方,并没有太大差别,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