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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陵州城。
64岁的顾长兴站于城墙上,瞭望着整座城池。
天上白云冉冉,城中满是人头,热闹的场面可堪比京城,城内一处内湖,湖面波涛粼粼,对岸的山峦在遮住日光,独有一番别样的景致。
在瞭望城外,土地开阔平坦,远处还有几个小村庄点缀其上,大小错开的麦田地都长着鼓胀的麦子,可见今年北疆在粮食上又是丰收的一年。
老宰相不禁有些感慨,遥想当年,因为北疆地处边境,是面对梁国这头饿狼的先锋堡。
地广人稀,贫穷混乱,想不到才过去二十年的时间,这里就已经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
这几天所见所闻,顾长兴得出一个结论。
现在的北疆在经济这一块儿,并不输于任何中原富足之地。
甚至隐隐中,都可以与京城齐头并进了。
这时一位扈从一路小跑,从城墙下带了一件披风上来。
北疆文书刘文风接过披风,换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轻轻走到还在思考的老宰相旁。
轻声道。
“北边不比南边,这天气说变就变,城头冷风厉害,万一中招了怕是会头疼,首辅大人披上吧。”
顾长兴低头瞅了瞅刘文风手中的披风。
料子厚实,颜色也是十分沉稳的藏青色,一看就是江南富足之地所产的高档货色。
顾长兴默默地点了点头,摸着胡须,让刘文风给自己披上。
这刚给他系好披风,顾长兴立刻问道。
“你们北疆生意做得还挺大,这江南的袍子都能搞到手,要知道像这样的货色,可是铁打的皇室贡品,专供皇家使用,今儿想不到我这老东西,能在叶王爷这里沾沾光。”
刘文风尴尬地笑了笑,这个问题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于像他这样从武将转文职的将领在这北疆并不算少,经过多年的官场生涯,怎么地也学会了不少为官之道。
可这些,在天阳群臣之首的顾长兴面前,就如三岁孩童面对私塾老师,如何拿得出手。
说得越多,错多对少。
所以不说话才是明智之举。
顾长兴见他又装起了哑巴,也不点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明日我就要走了,我到北疆已经5日了,今天是最后一日,先不说我算不算钦差,作为从小长到大的老友,这叶世昌还要装老王八到几时?这头怎么着,也该从他王府大门里伸出来了吧。”
刘文风心下一惊,看来老宰相是动了真火,这脏字儿都出口了。
5日前,宰相顾长兴受天子之命来到北疆。
这么大的年纪,一路舟车劳顿,不辞辛苦。
不得不说,顾长兴将天阳看得很重,将天子之命看得更重,唯独把自己看得很轻。
而这次来北疆的目的,这一来,固然是因为收回了叶世昌兵马大元帅的虎符,特意安抚的。
这二来,就应该是宣读天子的旨意。
可是进城的第一天就吃了个闭门羹。
叶世昌把王府紧闭,怎么都不开门,称自己最近偶感风寒,需卧床休息,怕传染到宰相大人。
随即派出文书刘文风,负责全程陪同顾长兴。
说他老人家难得来北疆一回,在北疆所有的开销他全包了。
顾长兴倒也大度,没和叶世昌计较,就随了他的意思,这5日来几乎把陵州城大大小小的地方全部逛了个遍。
但每日晚饭后,还是会去王府登门拜访一次。
但每一次都被那战战兢兢的门房小厮给回绝了。
就算是这样,顾长兴也没说什么。
可今天的最后一天,他还是将对此事的不满地表达了出来。
“首辅大人,您别见外,我家王爷这岁数大了,咱们也都这把年纪了,谁还会没有一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呢,王爷不是不见您,是真怕传染到您了。”
顾长兴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自己,然后又指向刘文风。
“你可能会,我也可能会,可他叶世昌绝对不会!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每一次都能死里逃生,怎么会被小小的风寒给打倒,你就别给我扯犊子了。”
“您这..”
“哟~顾老头儿,我以为你一直沉得住气,总算还是有撕下老脸的一天。”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梯处响起,身穿蓝色锦服的老人,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
他看着顾长兴满脸笑容,而顾长兴冷哼一声,把头转了过去,看向城内。
刘文风心中暗呼,总算有救了。
急忙三步换作两步,走到锦服老人面前,恭敬地拱手施礼道。
“王爷,您来了。”
叶世昌点点头,随后挥了挥手。
“你和其他人,在下面候着吧。”
“是,王爷。”
随后刘文风与其他随行官员及扈从,全都下了城楼。
只留下叶世昌与那顾长兴在城头。
叶世昌见他望向城内,不搭理自己,于是没话找话道。
“如何,这座陵州城不输你天阳京城吧。”
顾长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确实不错,这些年你打理得很好,谁能想到一个整天只知道带兵打仗的老丘八,居然还有这等本事。”
“得了吧,你可别夸我,我不经夸,而且这是她给我留下的底子,要不,也不会有陵州城的这一天。”
听到她,顾长兴有些老态龙钟的眼袋上,轻轻抽搐了一下,随后岔开话题道。
“叶大王爷,老友远道而来,就给我一个下马威,这可不太像你以前的作风嘛。”
叶世昌负手而立,面对大好的陵州城,长叹道。
“顾老头儿,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十五年。”
“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这人总是会长大的嘛。”
老宰相盯着他的侧面,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点点头道。
“很好,你比以前更沉稳了。”
“哈哈,你比以前更老了!”
“不过就是这嘴皮子没怎么变过。”
“嘿!那是自然,我这人老了,浑身上下都可以是软的,唯独这嘴绝对不能软。”
顾长兴扯了扯披风,他忽然感觉有些冷,难道自己真的老了?
他侧头小声说道。
“这次来你北疆,说是安抚一下你,但见你一副没有心肝的样儿,我看应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说什么有旨意,老实说,这趟还真算不上是有旨意,不过是皇城里的那位老友托我来问问,杜威这事儿,你可后悔过?”
“没了?”
“嗯,没了。”
“这也忒无聊了吧,就为这事儿让你特意跑一趟。”
“其实我也觉得,谁叫我伺候了这位主儿半辈子,唉,早已习惯了。”
“顾屁股,我看你就是犯贱!”
“二狗子!小心我有骗你,将你扔河里去!”
“就你这身子骨,你还敢吗?”
“要不你试试。”
叶世昌斜着眼睛,眉头勾起,而顾长兴举起了拳头对准了他。
二人对视良久,随后一阵风吹来,顾长兴经不住冷,抖动了一下。
噗~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一人捂住肚子,一人轻轻捂住嘴巴。
到了此刻,才有了那么一点,多年老友重聚的热烈场面。
叶世昌清了清嗓子,温和道。
“你家主子从小就这样,只不过他爹经常夸我,凡事都要和我比较一番,结果处处都被我压一头,成年后,有了身份的差距,他总算扳回了不少,可就算他现在已经坐上龙椅,他依然败给了我,因为她嫁给了我!明白吗!是我!”
说到此处,叶世昌的语气稍微重了些。
“是我给了她名分,她永远都是我北疆的王妃!”
顾长兴叹息一声,淡淡道。
“我很敬重她,即使逝去多年,她依然是整个天下独一份的奇女子,可这人既然已经走了,你与他的恩怨就不能放下吗!他是天,你是臣!作为臣的本分你忘记了吗?”
叶世昌将两只手放入袖口,一副北疆流氓做派,冷冷不语。
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老子放不下!
这时,顾长兴也来了点儿怒气,指着叶世昌的鼻子狠狠道。
“你和我们是从小一起吃苦过来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你我都很清楚,他给了你异姓王,一片你所统治的“王国”,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天阳何尝亏待过你,你要清楚一点,咱们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总有一日,龙椅上是要换一个新主子的,你觉得到时候你会好过?!”
顾长兴咳嗽了几声,他希望这位老友能悬崖勒马,听他一句劝,虽然他明白作用可能不大,但他依然想试试。
“咳~二狗子,战争是要死人的,就在这陵州城的北边还有一头如豺狼一样的梁国,你不要忘了,你也是京城长大的天阳人!”
破天荒的,性格如火的叶世昌没有反驳,而是忽然说道。
“顾屁股,你从小屁股就大,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事儿被学堂上的浑小子欺辱过,你曾说过,那段日子是你最痛苦的一段时光,对吧,那我且问你,如今你还会回忆起这段往事吗?”
“孩童时期的事儿,说来作甚!”
顾长兴不满道。
“没错,的确不值一说,但是对我而言,我想告诉你,经过某一个痛苦与伤心之事后,从此你所有的生活都将带着这份痛苦的痕迹,就算天上之云不能让你轻松,南面那海也不能让你平静,因为愧疚会深深刺痛你每一片肌肤!”
“你、我还有那龙椅上的那位,难道对她所做的一切公平吗!你说啊!”
说到最后,叶世昌忽然咆哮起来。
顾长兴的脸青一阵,红一阵,可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我..也愧疚过,但我从未后悔过,比起天下万民,失去一个她,是值得的!”
叶世昌看着老宰相单薄的身子,哈哈笑道。
“哈哈!值得?值得个屁!老子欠她的太多了,世界上最无耻、最阴险、最歹毒的事情,就是用他人一辈子的艰辛与苦难,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从小吃过的苦,谬论!吃苦就能成功的话,老子早就让梁国灭国,统一整个大陆了,苦难并不会带来成功,更加不值得追求,因为那是根本无法避免的。”
“你都这把年纪了,你凭什么?凭你那四处惹祸的儿子?”
顾长兴不知为何,这句话里有着些许冷嘲热讽的语气。
这一次,叶世昌并没有发火,而是笑得很高兴,甚至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就连顾长兴都觉得他是不是真的有病。
“你等着。”
叶世昌双掌拍了拍,那位黑衣僧人走上了城墙。
起初顾长兴并不意外普度的到来,可是下一秒他整个人呆住了。
因为那黑衣僧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贫僧普度,见过首辅大人。”
顾长兴没有回答,而是浑身颤抖地将手放在婴儿的脸上。
“带把的,可爱吧。”
顾长兴久久说不出话来,婴儿的眉宇间简直和叶世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叫什么?”
“叶一阳,不错吧。”
一字在天阳的阳字之前,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你还他娘得真厉害啊!二狗子!这把岁数,你还能搞出一个小的来。”
叶世昌有些得意。
“顾屁股,你现在又如何说?”
顾长兴拂袖而去,当走到楼梯处时,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真的决定了?叶一南怎么办?”
“当然,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一南他会懂我的。物之有成必有坏,比如人之生必有死,这个道理还是当年你教我的,你就忘了?”
普度笑着低头,往前走出一步,小心安抚着怀里的叶一阳,微笑道。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首辅大人,我家王爷不过是一往而深罢了。”
顾长兴仰天长叹道,“好一个北疆,好一个叶世昌,好一个一往而深!”
他侧头用一种极为悲凉的眼神望向叶世昌道。
“再见了,疯子!”
叶世昌点点头,“永别了,老东西。”
当顾长兴走下楼梯的第一步起,北疆与天阳朝廷的从属关系,从这一刻起,彻底名存实亡。
三年后,一场大战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