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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正是一家书坊,书坊门口站了一个素衣年轻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罗远新。
然而,他不是一人,在他一旁,围着一圈儒生。
他们似乎正待去孔庙,有不少儒生手中拿着香蜡。
罗浥尘略微看了一下,有几个是馆学的学子,她这些日子常常去,故而识得。还有一位峨冠博带,通身气度的年轻男子,那人罗浥尘并没有在馆学见过。
顾唯垂下眼眸:“罗娘子不去打声招呼吗?”
罗浥尘有片刻迟疑,虽然她很想见见远新,问他这几日有没有吃好,问他是否还在生她的气,但是眼下似乎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顿了片刻,她只摇摇头:“算了,他们有事要忙,我就不过去了。”
而这时,对面那帮儒生不知说到了什么,竟纷纷哈哈大笑起来,罗浥尘望过去,只见到远新勾起唇,正和那位她并不认识的男子谈论着,眼眸星动,列松如翠,便是一身素襟也掩不了少年的意气。
她几日的担忧便也渐渐消散了不少,远新和他们在一起,竟如此快活肆意。
再一扭头,便见顾唯压着眼睫,清冷的脸上却泛起了萧瑟。
罗浥尘略略一想,便也明白过来。她停下木箸,淡笑着道:“顾相公博学,想必读过不少书,太史公所著典籍必也通读过。”
顾唯抬起眼眸,凝着她,虽然不解面前的女子为何突然说到书籍,但还是点点头。
“那么《报任安书》也一定读过。”罗浥尘凝起眸,片刻后缓缓言道:“其中有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说到这,顾唯已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还是望着面前的女子,只见她眼眸清浅,面容端肃而认真。
罗浥尘顿了顿,继续道:“先贤之大作为者,无不饱受困厄之苦,今相公困于斗室,不良于行,但我相信,以相公之才,他日必能青云直上,直挂云帆,还望现在能忍一时磋磨,不要妄自菲薄才是。”
顾唯却愣住了,一直以来,他性子清冷,也不热衷交际,他人以为他恃才傲物,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背后真正的原因。他生于世家大族,但多年过去,却一代不如一代,族中长辈不曾出仕,更不会经营,家中只有出账没有进账,晋陵顾氏,呵,只是空有名声,内里早已是强弩之末。
自他小时,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旁人能傍在父母身边撒娇耍泼,而他只能读书,没日没夜的读书,他必须考中进士,扛起颓倾的家族,他像一匹上了战场的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他必须比任何人都优秀。
但他心中却是极不快活的,他已经忘了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这十多年来,每当他有疲乏之时,父母亲非但不会关怀呵护,反而会耳提面命,极近苛责。他仿佛是他们手中的工具,一个光宗耀祖,改变困顿生活的工具。
他想挣脱,但却早已泥足深陷,他不能放弃家族的责任,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索性他做到了,他六岁进学,未及弱冠便已成为举人,只要今次春闱下场,发挥如常,便可考中进士。但没想到,他却在此时摔断了腿。
他想过,也许是有人蓄意报复,毕竟他得罪过很多人,但更多的,他却是怨恨老天的不公。他怨恨老天,为什么要让自己投生于那样的家族,为什么自己必须扛起累累重责,为什么他那么努力,父母亲却仍然不满意,为什么在他即将要看到希望时,又给他重重一击。
他多想如平常学子一样,即便学识普通,归家仍会有父亲的包容,母亲的温语;他多想像外面那些五陵儿郎,仗剑走马,自由肆意,笑得开怀。
但他不能。
没有人能知道,这段日子来,他有多郁卒,有多压抑,有多苦闷,但面前的这位女子,竟也能洞悉他深埋内心的忧愤。
她引经据典,列举先贤之困厄,开导他,并说他有博学之才,他日必能扶摇直上,虽说只有短短几句话,但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
片刻后,罗浥尘见他眉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便知晓他已然听进去了自己的规劝,不由笑道:“人们总说秋日萧索,过后便是隆冬凌寒,殊不知,等寒凉散尽后,就会迎来春暖花开,我想顾相公也会如此的。”
顾唯深深地望着她,嘴角亦勾起一抹微笑:“谢谢你,罗娘子。”
吃完饭,午时已过,三人出了饮食店面,继续沿着东大街西行。因今日祭拜孔庙,街上少了不少人,回去的路上也快了许多。
东大街走到头,便到了御街。罗浥尘推着木椅,小心避让着往来的行人。然而,正在这时,她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顶轿子。
那是一顶通体漆黑的轿子,由四名小厮抬着,正由御街转向一侧的小巷。
罗浥尘推车的手便顿住了。
顾唯不由抬起头,望向身后的人,罗浥尘恰在此时开口:“顾相公,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些东西要买,便不送你回去了。”
顾唯面上容色不变,只道:“没关系,这里离馆院也不远了。”
罗浥尘点点头,又嘱咐他一路当心腿后,便将身后的位置让给沈伯,自己转身离开。
顾唯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侧的小巷,抬起手,向沈伯打了几个手势。
沈伯犹豫片刻,将顾唯推到了一颗大树下,自己则转身向着罗浥尘消失的小巷而去。
然而一直等到日头西斜,祭拜的学子纷纷返回,顾唯都没有看到沈伯的身影。
他沉思片刻,正准备推动转轮,却见小巷中,急急跑出来一人。
正是沈伯。
顾唯长舒了一口气,但没等到他彻底放松下来,却见沈伯抬起手,匆匆比划起来。
罗娘子不见了?
他凝起眉头,脸上全然不见了一贯的淡然,只厉声道:“是在哪,推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