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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凉夏瞧见朱掌柜这副尊容不免有些疑惑,怎么大半个月前还是一副膀大腰圆的模样,现如今就潦倒如此了。荆凉夏突然想起刚出画的那日,听到韩谕他们三人在凉亭对话,朱掌柜在京郊被绿林中人截杀,结果遇到了一众官兵,撂下一车的画就夺路而逃了。
难道朱掌柜自那日被半路拦截之后,就一直如此穷困潦倒了?一个已过而立之人的壮年男人,竟然脱离了卖春宫图的生计,就瘫倒在京城小巷中活活地等死了?
荆凉夏不免对朱掌柜产生了一丝厌恶,尤其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模样,眼睛却依然贼亮有光。以前一身铜臭气,现今一身酸臭气,朱掌柜也当真是活出了一番新境地了,难道少了卖春宫图的勾当,就当真活不下去了吗?
转念又想,朱掌柜平日里对十二幅美人图倒是真心不错,不管他是因为什么目的才带着十二幅美人图到处躲,但他每次挪地方的时候,十二幅美人图都是放在最好的内阁或者暗室。
看到如此遭遇的朱掌柜,荆凉夏不免产生了一番莫名的同情和怜悯。
朱掌柜似乎是饿极了,“哼哼”了一会,连爬都爬不出来,便又被那一席破凉席给盖了个严实。朱掌柜再次挣扎着爬了出来,他用尽力气挥开凉席,沙哑着声音、两眼死死盯住荆凉夏道:“吃的……”
荆凉夏见朱掌柜可怜地乞求着,想起来今日早上被沈碧匙喊去上香之时,自己跑去厨房用油纸包了个白面馒头,准备晌午充饥来着。现下已值黄昏,白面馒头也冷透了,但是也足够朱掌柜解一时之饥了。荆凉夏匆忙从袖中掏出那个白面馒头,将油纸一层层打开,递到了朱掌柜的面前。
朱掌柜一见白溜圆滚的馒头,两个眼睛如同饿狼般发着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跪在地上用膝盖当足,连滚带爬地爬了过来,一把抓过那个馒头,送进嘴里,连咀嚼都免了,几口就吃完了馒头。待他吃完馒头,
周围几个同样身裹草席的人才闻到有一丝馒头的余香,可惜探出头来之时,连馒头的影子都没瞧见,便都用乞求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荆凉夏。
荆凉夏有点后悔自己的举动,话说自己怎么也是个资本家的思想,她又不是慈善家,难道还要给他们一人来一个馒头?
“姐姐,好人,你是好人,求求你,给我一个馒头,爷爷要饿死了,爷爷病了……”先前那个瘦弱脏乱的孩子,眼睁睁地瞧着一个大馒头在自己面前被吃干殆尽,不由地流着眼泪扑了过来,一个劲地给荆凉夏磕头,他单薄的身子只着一件极其不合身的布褂子,在二月底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我……我没有馒头了,我给你钱好不好?”荆凉夏看着小孩子连鼻涕都给冻住了,不免有些心疼,这京城中心,还有如此穷困潦倒的难民,也真是让人膛目结舌了。
这话刚落,荆凉夏就后悔了,原本躺在地上不愿起身的几个难民,顿时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接二连三地跪在荆凉夏面前。荆凉夏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原以为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老者,可从破席里钻出来的竟然无一不是正值壮年的壮汉!
一个个有手有脚,只要肯做劳工,如何会在这脏乱的小巷中如蝼蚁般苟且偷生,这些懈懒之人根本不值得一丝同情。
朱掌柜见其余人都一个个围着荆凉夏,忽然鼓着眼睛,站起身来,用干瘦的胳膊挥舞着,口中大喊着:“滚!走开!都滚!”那些人遭到朱掌柜的莫名驱赶,慌忙地后退几步,因为许久没吃东西,他们体虚得几乎站不起来,又一个个躺回了破席之中,只一双精亮的眼睛眼巴巴地打量着面前如同女菩萨济世的荆凉夏。
“你是画仙……你是画中女子……对不对?对不对?!”朱掌柜将那些人赶走之后,转过身疯魔般地谄笑着,弓着身子,低声问道,他贼溜溜的眼睛一如往昔般,闪着生意人的精明。
“你认错人了。”荆凉夏皱着眉头,后退一步,看见朱掌柜这副模样,着实让人作恶。
“我不可能认错!我带着你们换了十余个城池,你们是我爹花了大把银子,赔了身家性命才换来的。我看你们的画像看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认错!”朱掌柜激动地跪在地上,僵硬的面孔如同一张皱了的狗皮,硬生生挂在脸上。
“荆凉夏!你是第十二幅,对不对,你是卧榻图,对不对?黄衫美人,背靠粉桃。我就知道你们会活过来,哈哈哈……”朱掌柜沉着声音,狰狞着面容,低低地吼着。
荆凉夏后怕地又后退几步,待思索一番,荆凉夏上前揪住朱掌柜破损的衣襟,低声着问道:“十二幅图,八幅进了京兆府,还有三幅呢?!”朱掌柜看了一眼荆凉夏,低低笑了起来,荆凉夏见他半晌不说话,恼怒道:“你说不说?不说我杀了你!”
“哈哈……我带着你们风风雨雨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你要杀我,你就别想知道另外三幅去了何处!”朱掌柜忽然低低地笑起来,他将荆凉夏的手慢慢从自己衣襟上挪开,精亮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荆凉夏。看着他这个样子,荆凉夏恨不得直接给他一刀,就如上辈子,她挨了一刀那般干脆利落。
“官兵来时,除了银子你什么都不敢带走,将一车的画留在那里!如今十二美人图现世,若是被人发现我们从画中而出,必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荆凉夏恨恨道。
“我还不是为了保命?若是被官府发现那一车都是春宫图,我可能躲过那牢狱之灾?逃走之后,过了两天,我的钱袋也被人偷了,我可算是真的流落于世了……”朱掌柜越说越低,直到听不到他的声音。须臾,他慢慢抬起头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紧急抓住了荆凉夏的裙摆,将头埋在荆凉夏的裙摆中,一声高一声低地说道:“画仙,大仙,大神,你带我走吧,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干活挣钱,我再在这待下去,会饿死的!”
荆凉夏厌恶地一脚踢开朱掌柜,冷冷道:“你有手有脚,又无妻小,不过就是养活自己一口,饶是这样,你还做不到吗?”
朱掌柜一听,心中大惊大急,他慌忙跪着上前几步,重拾荆凉夏的裙摆,抽泣着道:“我试过,那些重活我一点都做不来。大仙,你是大仙,你定然能养我一世对吧?我可是带着你们跑了二十多载,你们过得无忧无虑,不是在隔间就是在暗室,从来无人打扰。如今,你也应该报答我对不对?”
荆凉夏一听朱掌柜这番说词,心中顿时不悦,十二幅画而已,又不要供吃供喝,也不要添衣加袄,如何就承了他朱掌柜的大恩大德了?
荆凉夏再一脚又想踢开朱掌柜,谁知道朱掌柜竟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生生黏住了自己,拽着荆凉夏的裙摆死死不撒手。
那个瘦弱的小孩子睁圆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手中攥着那个翠绿色的荷包,一脸茫然地看着荆凉夏和朱掌柜的莫名举动。
“告诉我另外三幅画去了哪里!”荆凉夏不再试图摆脱朱掌柜的纠缠。
“你若给我一个可以留宿的地方,我就告诉你。”朱掌柜一听,顿时整个凹陷的脸都容光焕发起来,他一把松开荆凉夏的裙摆,满面期待。
荆凉夏思索着,忠叔年纪大了,操持着世子府西院里大大小小的重活,难免有些顾不过来吧。若是自己带回去一个帮工的,忠叔会不会同意呢。可见眼前朱掌柜这副惫懒的模样,估摸着也不大可能帮上什么帮。但是为了另外三幅画的下落,还是勉为其难先答应了他再说吧。
朱掌柜见荆凉夏迟迟没有给他答复,刚刚燃起奢望的眼眸逐渐没入阴霾,他有些躁动地扭着身子,站起身来,一把抓住荆凉夏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可以吃住的地方,我就毁了那三幅画!我会毁掉她们的!”
荆凉夏见朱掌柜突然发起疯来似的剧烈晃着自己,吓得惊叫一声,一脚踢向朱掌柜,谁知朱掌柜虽然现在干瘦如柴,但是一个馒头下肚,倒也精神备足,他躲过荆凉夏一脚,两眼爆瞪,大喊道:“我毁了她们!”
荆凉夏慌忙想要挣脱,却奈何依然逃不出朱掌柜的蛮力,正不知如何收场,只见刚才那个瘦弱的小孩子对准了朱掌柜的裆处狠狠地给了一脚,朱掌柜惨叫一声,吃痛松手,扭曲着面容,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随即他一屁股瘫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荆凉夏情急之下,也不管这个朱掌柜是死是活了,她看了一眼这个瘦弱的孩子,解下自己的荷包飞快地塞进了小孩子手中:“带你爷爷去看病!”
说罢,荆凉夏又拿过小孩子手中那个绿色荷包,将钱倒出来递给小孩子,将空荷包塞进袖子便丢下还在嗷嗷怪叫的朱掌柜,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小巷。待绕了几条街,终于来到了繁闹的街市,人声鼎沸中,荆凉夏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朱掌柜虽然口中说那三幅画在自己手中,可看那污秽小巷中,根本不可能藏上如此大的画卷啊,更何况是三幅!
荆凉夏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回世子府再说吧,毕竟,韩谕是棵大树,虽然这棵树的树干不够粗壮,但也足够保她一时了。
荆凉夏加快步伐回了世子府,待到后门之时,守后门的洪世宁正用一脸哭丧的表情看着荆凉夏,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突兀。
荆凉夏疑惑道:“怎么了?张叔病了?”
洪世宁纠结了片刻,面色表情千变万化一番,始终一个字没吐出来。荆凉夏白了他一眼,侧身便进了门,还未走几步,只听洪世宁突然开口大声道:“荆姐姐快去给沈姐姐求求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