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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就要过去了,天气一天天地暖了起来。小花害怕冬天,天总是黑得很早,几乎没有黄昏,让人觉得日子短了许多,又被寒冷逼得缩手缩脚的,越来越提不起力气做事情。好在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夏天会接踵而至的。
宋苳每天都会吃很多东西,也会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很多圈,所以身体养得不错,产检也很顺利。但是她依旧情绪不高,有时愉快地可怕,然后又很快低落下去,眼泪常常说来就来,没有预兆,没有由头。小花却一天比一天更有希望,她意识到一个孩子正在来的路上,他将彻底改变她和宋苳的生活,而这个改变让她很开心。
唐宇老老实实地在医院待了一周多,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那么好好地睡过觉了,虽然还是每天思索着小花可能在的地方,但是被输液管牵着,他哪儿也去不了。李希和张培培不放心他,也不放心乐队的几个小子,所以她们几乎是轮着班来的,三个男孩子也会来帮忙。
其实他并不是没想过偷偷溜走,只不过被抓了个正着。一周里天气最冷的那天,李希没有课,窝在宿舍里不想动,心想着反正林军要去送饭的,干脆就偷一天懒吧,于是给林军打电话吩咐了几句,不准离开医院,不准吃垃圾食品,不准玩儿游戏超过三个小时,林军一一答应了。唐宇得知李希不去,一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一边赶林军去买麻辣烫,咸菜白粥豆腐汤,已经让唐宇快要失去味觉了。林军很为难,他怕张培培李希知道后不会放过他,也怕唐宇拿练琴的事威胁他。果不其然,唐宇见苦苦哀求没有用,就变了语气,
“你要是不去,我练吉他的时候就不带你了。”他冲着林军挑挑眉,林军还是妥协了。
李希躺在床上,心里一直想着唐宇,总还是觉得不放心,正纠结着要不要过去看一眼,张培培就打来了电话。
“希希,你到医院没啊,唐宇今天怎么样?”
“我没去,太冷了,不想动,林军去了。”
“你没去啊?林军能看住他吗?你还是去一趟吧,我今天满课,不然我就替你去了。”
“行,我也不放心,我收拾一下过去。”
“嗯。”
李希穿好衣服出了门。
医院里,唐宇已经输完了当天的液,可以自由活动了,他开始游说林军陪他出去走走。林军坚决拒绝了他,
“其他的就算了,这个绝对不行,希希姐一早就说过不让你离开医院的,你要是从我手里跑了,我就完了。”
“她今天又不来,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外面那么冷,你这万一跑出去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穿厚一点。”唐宇说着,开始套自己的外套,林军拽住他的衣服,不让他穿,他们两个就那么拉拉扯扯的。这时,李希恰好走进来。
“干嘛呢?”她厉声问到。
两个人突然停下,呆呆地看着她。
“穿衣服准备去哪儿啊?”李希问唐宇。
“希希姐,他非要出去,我没让。”林军率先告状。
李希盯着唐宇,唐宇赶紧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脱了就是了。”然后脱下外套,坐回到病床上。
李希瞟到了床头边放的麻辣烫盒子,她撇了一眼唐宇和林军,然后径直走向电脑,伸手一摸,发着烫。
“看来还是偷不得懒。”李希说。
“医生说我快好了,不会有事的。”
李希不理他,转头问林军:“吃晚饭了吗?”
林军摇摇头。
“跟我出去吃饭吧。”
林军点点头。
“那我呢?”唐宇问。
“你一会儿医院餐车来的时候自己买点吃。”
“什么?餐车?我不想吃医院的菜,不好吃。”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吃。”李希说。
不顾唐宇奋力阻挠,李希和林军出去吃饭了。
他们找了一家烤肉店,李希很想吃烤肉,之前忙着一直没找着机会吃。李希和林军面对面坐着,林军从李希手上夺过烤肉夹,“我来吧希希姐。”
“你一直叫我们姐,你多大啊?”
“十七。”
“你才十七啊?那是该叫姐,我都快十九了。”
“小时候上学上得早。”
“听口音,你是北京人吗?”
“是。”林军点点头。
李希也跟着点点头,又接着说:“你也是从小就学吉他的吗?”
“啊不是,我是近几年才开始学的,感兴趣。”林军憨憨地笑笑。
“那你很不错哦,唐宇在选乐队队员的时候很严格的,你之前的那个贝斯手小明也是学了好多年的老选手了,进乐队的时候唐宇还考虑了很久呢。”
“是吗?哈哈。”林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朵绯红,“唐宇哥其实也不是看重我的技术,他说,他第一次看见我望着他弹琴的时候,看我的眼神,觉得我是真的喜欢音乐,所以才找我的,为了提高我的琴技,他还经常带我练呢,我也想快速提升,能更好地配合乐队。”林军坚定地看着正烤得滋滋作响的肉。
“唐宇很厉害的,跟着他一定能学到东西的。”李希笑笑地看着他。
林军也抬头看看李希,但是很快又低了下去,他夹起一块肉放进李希盘子里。
“唐宇哥是从小就开始弹吉他了吗?”
“嗯。”
“他弹得真的特别好,但是他怎么是钢琴专业啊?”
“小时候,原本他是学钢琴和小提琴的,但是小花喜欢吉他,所以他又开始学吉他。”提到小花,李希突然小声了下去,她微微的有些出神。
林军注意到了,“小花姐会回来的。”
李希抬头望着他。
“小花姐会回来的,”他重复到,“她不会舍得放下你们的。”这一次,他有信心地看着李希的眼睛。
“嗯,我知道。”李希轻轻地说,“你想听听小花的事吗?”
林军抬起头,有点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开始连连点头。
“她的事很少有人知道,我们也不常向别人说起。小花是唐宇家的干女儿,所以算是唐宇的妹妹,他们从出生就在一起了。小花的爸爸妈妈关系不好,家里也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愿意来照顾孩子,所以小花很早的时候就住到唐宇家,一直到…八岁吧,小花的妈妈直接在唐宇附近买了个房子,让小花一个人住进去,请了个阿姨照顾。小花不喜欢那个阿姨,经常赶她走,家里闹得很凶,后来,还是唐宇妈妈去把那个阿姨辞退了,把小花重新接回家里的。”
她停下来喝了口柠檬水。
“她的爸爸妈妈分别有不同的工作,除了定期给她拿钱之外,没有一点存在感,初中小花又搬到家里,常年是一个人住,除了客厅餐厅和她的卧室,其他地方基本就没被踩过。偶尔她妈妈会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和小花吵架。没有缘由,就好像她们是仇人一样,吵完架第二天,她就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她爸爸就更不要说了,跟她认识这么久,我只见过她爸爸一次,而且真的是噩梦一样的回忆。”
“她爸爸妈妈对别人也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实在是不知道。她的妈妈,总是一副小花欠她的样子,她的眼神里全是厌恶和不耐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的爸爸,”李希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爸爸像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他一直是笑着的,说话很温柔,但是却很难听,他能用那副嘴脸说出这个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李希回忆着,“他问小花,‘是吧?是吧小花?’那个样子,真的好可怕……”李希闭起眼来,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大家都觉得,唐宇离开了小花会活不了,但其实,小花才是那个更离不开的人,从小到大,如果没有唐宇的话,谁都不知道小花会是什么样子。”
话毕,没有人再开口,只剩烤肉在铁盘上滋啦滋啦响。
临近期末,林深越来越忙,他几乎抽不出时间来北京,但其实也好,宋苳见到林深并不是什么好事情,每次林深来,宋苳都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来恢复情绪。近来,宋苳的胎动很厉害,孩子好像很好动,白天也活跃晚上也活跃,更搞得宋苳睡不了觉,小花也跟着不睡。但是这样反而好些了,之前宋苳失眠,整夜整夜地坐着,小花熬不住,常在旁边睡着,而宋苳,就那么独自坐在黑夜里,不知道是怎样度过那些时间的。现在,宋苳被踢得睡不着,小花守着,深夜是这三个人与世界独处的时间,没有车水马龙,没有门庭若市,甚至没有光。等天亮了,孩子会暂时地歇一阵,累了一晚上的宋苳和小花就会睡得异常香甜。日复一日,离预产期只有两个月了。
预产期在盛夏的七月,小花印象中的七月总是炎炎烈日,白晃晃的日光扫荡着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是个燥热但却令人为之亢奋的时节。之前医生就告诉过小花,宋苳早产的几率很大,要注意控制她的情绪,也要调节睡眠,但是这两项,小花一个也做不到,于是只能时刻关注着她,寸步不离。六月的一个晴天,其实是那天的凌晨,可以算是第二天了,宋苳突然开始出现宫缩,入院待产。
医生说,就在这几个小时了,可能会在今夜就临盆,宋苳疼得揪被子,病床床单被抓得变了形。小花上上下下地跑着,护士们也在病房前跑来跑去,做着准备。没过多久,宋苳就被推进了产房,小花只能在外面等,她能听见宋苳声嘶力竭的叫喊,她掐着自己的手,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想给林深打个电话,但是林深明天有一场期末考试,今晚很早就睡了,现在电话是打不通的,她就那么来来回回地踱步。小花不知道宋苳现在正经历着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很想进去替她。
小花不知在产房前走了多少圈,里面的护士突然开始进进出出,每次开门,小花都伸长脖子向里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听到里面的人手忙脚乱,焦急不已,也疼痛难捱。小花已经走累了,她在椅子上坐下,不由自主地抖着腿。天渐渐亮起来,小花走廊的窗边站了一会儿,看见天空由一片漆黑慢慢地变成乌青色,再慢慢地更亮更蓝,挂在房顶的月亮消失了,空气中飘着无糖薄荷的香气。小花又坐回椅子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护士站墙上的钟一刻不歇地走着,医院渐渐来了一两个人,大都是做产检的孕妇。产房门突然开了,一个医生向小花走来,表情很严肃,小花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不自主地站了起来。
“产妇有羊水栓塞的迹象,一旦真的出现,必须紧急抢救,我们会视情况定先救大人还是先救孩子,但是你要明白,如果发生时,孩子还没完全出来的话,很有可能我们会选择先救孩子,这里需要你签一份同意书。”一个护士紧随其后,手上拿了一份文件。
小花看着医生,呆呆地看着他。护士走上前来把文件递给小花,小花没有接。
“我不会签的。”小花隔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话,“我不会签的。”她又说了一次。
小花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她看不清医生护士的脸,看不清地板和墙壁,什么也看不清。医生已经转身进了产房,护士还立在她的面前,伸手拉住她,以免她倒下。
“姐姐,我们抢救都是根据哪个成功几率大先救哪个的,你签了吧,不然到时候可能大人小孩都救不了。”小护士恳求到。
姐姐?小花的头一阵眩晕,她今年应该十九岁,躺在里面的宋苳也只有十九岁。她倒在椅子上。这时,产房里面传出宋苳的叫声,护士着急地踩着碎步,小花浑身颤抖地接过来,在上面签了字,护士转身跑进产房。
一分钟,两分钟,小花坐不住,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跌在地上,周围的人看着她,她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困难。走廊里,从外面射进来的光刺眼地打在她的脸上,外头真的很亮,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光竟然可以那么亮,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照白似的。其实没过多久,最多十分钟,医生就出来了,小花站不起来,仰头望着医生。
“节哀。”他说。
小花看见好像有人抱着孩子从产房出来,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她看着医生,医生却走开了。她想走过去看看孩子,可是腿焊在原地,动弹不得,两个护士来拉她,另外两个推着宋苳出来,宋苳的一只手耷在床边。小花突然来了力气,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过去拉住宋苳的手,她看不见宋苳,也听不见别人说话,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她紧紧地拉着那只手。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松开的,小花只感觉自己倒在了地上,两只眼睛闭了起来,周围很嘈杂人们叽叽喳喳的。七嘴八舌的,说着并不那么动听的话,她想睁开双眼,但却睁不开。小花是不愿意倒在那里的,但是由不得她决定,有人在拉她,她不知道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根本起不来。她最后的感觉,是那块冰凉坚硬的地板,躺在上面真的很不舒服,硌着好痛。
今天,医院这些可怜的人们应该会心情好些了吧,因为她们不会是这里最惨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