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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梦麟被关押在多喜园里一连好几天,似乎并不能让这位混世魔王洗心革面。外界风传:齐小衙内因为在齐府治丧期间狎妓,差点被齐老爷打成残废,哪知这位小爷刚刚睁眼,人还躺在床上养伤,竟然又开始倒腾起古董来。
过去齐三公子偶尔也爱附庸风雅,往书房里添置些汉代铜鹿灯、汝窑蛤蟆笔洗什么的,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大手笔地买过古玉。要知道如今江南一带的古玉多有赝品,有些仿造得技艺精湛,连内行都不敢轻易下手,如齐三公子这般动辄一掷千金,还尽买些赵飞燕舞过的白玉盘、杨贵妃玩赏过的玛瑙荔枝,只能被行家笑掉大牙。
一时贩售假古董的骗子源源不绝地找上齐府,连书作为齐梦麟的爪牙,贿赂拿到手软。齐总督听说儿子如此荒唐,只当他是故意在使性子,只要他肯在自己的安排下乖乖成婚,其他一概不管。
只有齐梦麟身边的连书,以及人在府外的罗疏,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这天傍晚,连书照旧在罗疏暂住的这座宅院里忙碌着。他用鹤嘴锄撬开地面上的青石板,将一块块金砖埋进泥地里,用脚踏平,再把青石板还原,嘴里不时小声念叨:“自从公子出了这个馊主意,现在外面人人都拿他当冤大头呢。”
罗疏站在一旁,亲眼目睹主仆二人沆瀣一气,借着天价的假古董洗黑钱的离谱行为,忍不住蹙眉问道:“他这样假买假卖,变着法地让银子从帐上流出来,难道是在未雨绸缪?”
“谁知道啊,我家公子总是一会儿一个主意,”连书扁扁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忧心忡忡地抬起头道,“罗姑娘,你说公子是不是打算和你私奔?若是真的,你们俩可一定要带上我啊!”
他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书童,实在不应该留在扬州替公子垫背,最后被老爷宰掉泄恨,变成一缕没有主人的孤魂野鬼啊……最惨的戏文都不能这么唱!
就在连书神神叨叨地替自己脑补了一大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结局时,罗疏也陷入了忧虑地沉思——难道他真的打算为自己抛家弃业吗?那她岂不成了愧对齐家的罪人?
然而时至今日,这件事还有什么可转圜的余地呢?
说到底,她自己才是这场困局中负担最少的人,他若誓不回头,她又如何忍心去辜负他的一片深情?又或者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让步,该由她来做?
罗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她曾经是何等的要强,可是一旦遇上一个比自己还要疯狂的人,她又忍不住开始心软。
“连书,你回去对你家公子说,让他别为了我……就和家里闹翻。”罗疏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挣扎着说出了这句话,转身闷闷地躲回厢房。
这天晚上,当齐梦麟在病床上听到连书转达这句话时,眼底情不自禁地盈满了温柔的笑意,低声念了一句:“这个傻丫头。”
这事之后没过几天,齐总督派往浙直总督府提婚的家人竟徒劳而归,带回一个令人忧惧的坏消息——浙直总督声称女儿得了重病,要与齐府退亲。
这样的回应显然违背常理,让齐府上下顿时不知所措。原本对联姻寄予厚望的齐总督,此时尤其焦虑,竟等不及丧事结束,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太原。
一片人心惶惶的氛围当中,只有齐梦麟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二哥说:“哥,我总觉得近来发生的事,并非偶然,你们出家人不是最爱讲因果报应的吗?”
齐雁锦望着突然变得达观知命的弟弟,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是道士。”
齐梦麟吐了吐舌头,思量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问哥哥:“哥,你说父亲在朝中做的事,都会是对的吗?过去我在外面,也听到过一些风声……”
“那又如何?”齐雁锦瞥了一眼弟弟,满不在乎地打断他,“当官又不是行善积德,就算父亲做过什么,难道你就不要齐家了?”
“不,那绝不会!”齐梦麟立刻高声强调,末了却又闭上双眼,喃喃道,“哥,我只是觉得……该来的总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是出家人,用不着管我们,还是尽早回茅山吧。”
这时齐雁锦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弟弟,没说话,只是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尖——他的想法从来都和他人不同,自己做事就只分高兴和不高兴,最讨厌明判是非。为了什么忠奸善恶,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在他看来就是最无聊最荒唐的事——几派人侍奉着同一个皇帝,谁又能比谁更正义呢?
然而现实却朝着齐雁锦最讨厌的方向在走,很快朝堂上开始有人向齐总督发难,弹劾的奏疏雪片一样飞进通政司,历数了齐总督多年来收受贿赂、卖官鬻爵、欺君罔上之罪。
不久齐总督被罢职,勒令回籍听勘,哪知还未离开太原,又被刘巡抚以“贪污赈灾钱粮,致使灾民多有饿死”的罪名系狱。
罪证确凿,天子下旨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齐总督挨不过严刑拷掠,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由是天子震怒,下诏派遣司礼太监、刑部侍郎,偕同锦衣指挥、给事中,一同前往齐总督的原籍扬州,查抄齐府。
钦差还未赶到扬州的时候,扬州守令便已经将齐府的满门人口记录在册,并且派兵封住了齐府,不允许任何人通行出入。
罗疏和齐梦麟的联系便到此戛然中断,她四处打听消息,奈何人生地不熟,一时根本求助无门。
当初齐梦麟派连书买宅子时,是以罗疏的名义写的地契,因此她如今暂住的宅院不是齐府的产业,并没有被官府查封。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明白齐梦麟前一阵子为何要未雨绸缪,将大批的金砖埋在她的落脚之地。
他竟是要为她安排后路吗?罗疏一想到此处,一颗心便痛如刀绞。这一刻她的确庆幸自己能够置身事外,没有因为齐府的落难而被牵累——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来去自由,动用一切办法去营救她的齐梦麟。
这一天,罗疏照旧在齐府一带逡巡,远远地望着被重兵把守的大门口,想寻找可以进入齐府的机会。
这时路边一名小道士忽然撞了一下她的肩,同时低声道:“别出声,跟我走。”
罗疏吃了一惊,望着那小道士的背影,脑中飞快闪出一个人来,立刻迈步紧随其后。二人默契地一前一后,不大一会儿便穿过几条街,来到了一座僻静的宅门前。
开门的人不出意外,正是齐雁锦;而令人意外的是,宅中除了刚刚替罗疏引路的小道士连棋,竟没有别的仆人了。
其实也难怪,如今齐府内外风声鹤唳,齐雁锦因为是出家人而幸免于难,这时候为齐府走动,冒了很大的风险。他一则不方便抛头露面,二则素日有些往来的达官贵胄,此时纷纷置身事外——今次是天子降罪,谁家的脑袋都不是铁铸在脖子上的,再说原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交情,如今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够厚道了。
于是齐雁锦便心生一计,将连棋打扮成算命打卦的小道士,命他天天在齐府附近守候,看到任何与齐府相关的人,都来向他汇报。
结果一个显山露水的人都没等到,倒得知三弟玩命般喜欢的那个女人,天天出现在齐府门前。于是一天、两天、三天之后,齐雁锦终于对罗疏刮目相看,吩咐连棋领她来见自己。
罗疏见到了齐雁锦,依旧不卑不亢地与他见礼。齐雁锦看到她一派镇定的模样,不禁感喟道:“我府上落了难,你和我弟弟在一起,将来得不到半点好处。”
“我和他在一起,不是为了任何好处。”罗疏低着头淡淡道,“在一起,就只是为了和他在一起。”
“是吗?”齐雁锦端详着眼前人,若有所思道,“可世人不是都说,□无情么?”
他的话令罗疏浑身一颤,无疑刺伤了她。然而齐雁锦却并不在意她的感受,径自对眼前的罗疏下了断语:“看来,你也不是凡人。”
他的这份另眼相看,罗疏毫不在乎,她现在满心只想着如何能够见到齐梦麟:“我跟着你的小厮来见你,只是为了三公子。我不缺钱,可就是在扬州没有人脉,所以求助无门。二公子你若是能帮上忙,罗疏感激不尽。”
“帮你?我若是有这个能力,也不会受困于此了。”齐雁锦打量着她,叹了一口气,“如今齐府大势已去,从北京来的钦差不日即到,一场抄家是免不了的。好在家父犯的不是谋逆大罪,还不至于被株连九族。我虽无力回天,可让你去见一见我弟弟的能力,多少还是有的。”
“多谢公子,”罗疏当即向他道谢,再一想此人心机深沉,肯帮她的目的只怕没那么简单,便又问,“公子这次让我来,可还有什么话要交待?”
“我只是操心我那个弟弟,”齐雁锦看了罗疏一眼,很有诚意地说出自己肚子里的混账话,“你这个人很特别,难得聪明,对他又是真心的。我现在做这些,对他的将来也许有好处也未可知,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这时罗疏微微一笑,望着齐雁锦深深道了一个万福,“罗疏还要多谢二公子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