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二】

开心苒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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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7年刘术利出生时,刘术霞已经十六岁了。刘术霞只上过一年学堂便辍学负担家务。也认得几个字,捧着《西游记》能吭吭呲呲读两行,自行改编填补细节的孙悟空大战牛魔王故事格外精彩非凡,吸引了一票穿开裆裤的小娃儿聚精会神的聆听,激动的口水快要淹死地上三团蚂蚁。年三十晚及大年初一能跟着刘志平学写毛笔字,仅握笔就用了四个年头。二十岁时婚事还遥遥无期,刘术霞倒也不上赶子跟嫁不出去似的急的团团转。听从,不迕逆,耐受,不抱怨,是勤劳肯干,踏实本分的亲爹刘志平的复刻,唯一不像的点是刘术霞沉默的时候三天说十个字,有了得意的神话脚本后就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了。刘术霞手脚麻利是王淑珍基因的遗传,可惜做事无章节,心里安排妥十样活,奈何没长二十只胳膊。端喂猪的木盆,急火火的错进了烧火的矮厨房,取浆洗的棒槌,急火火的错拿成淘菜用的破筐箩。

    刘术霞养大了两个“女儿”,二妹刘术敏低大姐刘术霞8岁,高小妹刘术兰四岁。刘术霞会家务,但不善归纳,洗干净的碗,勺,筷,盆散布在案板,锅台,缸盖;窗户下的瘸腿木桌上搁着米袋子,葫芦水瓢,扎辫子的红绳,半块黏唧唧的南瓜,擀面杖,舂米的石臼;墙角一张1.5米床是三姐妹睡觉,盘坐,打滚,踢腿的地方,床上有叠得不是很整齐的衣服裤子三摞,被子枕巾三条,针线篓子里一双纳至三分之二的鞋垫子,刘术兰最喜欢的小人书两本;床底一只原木色洗脚盆,偶尔也会拿来洗脸洗头洗衣服揉面团,充当储水桶;六口子统共十四双二十八只鞋子,其中有七只单鞋靠着倒地的扫帚,七只棉鞋围着站立的热水壶,另外十三只横竖交错,厚的厚,薄的薄,长长短短,宽宽窄窄,错综复杂的堵住了老鼠洞口,最后一只布鞋底子朝上,正儿八经的独霸唯一的带靠背的短椅子。

    这是一间集卧室,书房,厨房,收纳室为一体的多功能厅。

    刘术敏圆脸,亦为扁头,彼时禁忌小儿头未睡成扁形,尤其是女孩,这一点王淑珍同百十个农村妇女里的绝大部分落实的非常“恰到好处”,以平如刀削为终极目标,有几个七岁的女孩子前观还算正常,从后望,半个脑袋瓜子几乎没有了,像凛冽的断崖。王淑珍及同村妇人们见了,赞叹声不绝,一致认定这是平生见过的顶要好的头型,大吉。并为之不能帮自家小女拥有此项“殊荣”郁郁寡欢半月,食不知味,夜不能安。

    “死人的骨头,邦邦硬。”

    纷纷吐槽自家不能称之为最扁的“铁”头小女不争馒头也不争气,是个下贱的烂命。最为晦气不吉的“死”字,从村妇的口中不加思索便吐了出来,仿佛骂的越狠毒,心中那股子这贱命恐克父克母克兄克弟,败财的愤怒之火越能得到抒解。更有甚者要脱了小女的裤子,用细细无叶的柳树条狠狠抽打,直教皮开肉绽,满地打滚,跪地求饶,哭青了眼圈子,哭红了鼻头子,哭哑了咽喉子。

    刘志平的旧书合时宜派上用场,王淑珍的四个孩子,无一例外,都用这旧刊当睡枕,刘术霞的扁头居四者之首,而刘术利的脑袋是最不扁的。这也并不是王淑珍精通骨相,完全是王淑珍生怕《西游记》硌疼了软糯小儿,夜夜小心捧在怀里,即使胳膊肿胀成两条白藕,伸不直握不住,酸疼似锯子割肉,钝刀剔骨,也不能阻挡王淑珍的爱子情切。

    民间传“眼斜心不正,鼻歪意不端”,但男儿无妨,谓“头大面小,终身不了”,男儿亦无妨。王淑珍更是劳记不让小儿坐帽子,怕将来长不大,女儿无妨;不让小儿吃鸡爪,怕字形歪斜,常与人打架,女儿无妨;不让小儿吃猪尾巴,怕事事落后,胆小走夜路受惊吓,女儿无妨;不让小儿用长短不一的筷子,怕以后外出要误时,女儿亦无妨。

    不让小儿吃猪脚蹄,怕长大婚事难成;还不让小儿碗底留饭不舔食干净,怕长大取麻脸媳妇,或遭雷劈。

    但端午宰鸡的时候,鸡爪,鸡腿,鸡翅,鸡脯肉,都要提前挑至小儿碗中;小年杀猪的时候,猪肝,猪心,猪尾,猪血,和四斤没有卖出去留着给家人打牙祭的猪五花肉,是小儿子岁岁不可或缺的心头之美味。女儿们就要被警告不能贪口腹之欲,那些个禁忌之令,此时对小儿已全无半分约束,倒成了女子们需格外慎重对待的注意事项。

    王淑珍日日担忧这个宝贝疙瘩蛋子热了,冷了、饿了、撑了;担忧孩子走路摔跤,淋雨、吹风;担忧日后小儿不能按时归家,恐遭祸害;担忧日后小儿不能娶妻,而饮食起居无人照拂;担忧小儿遭雷劈,遭霜打,遭落石,遭山洪,遭鬼怪。

    王淑珍只求小儿平安,身体健全即可。母乳至六岁依然不舍断食,怕小儿羸弱,亲喂饭要替嚼细碎,怕小儿伤牙,出行用麻绳捆脊梁骨上,怕小儿累脚。

    王淑珍时时用脸在小儿全身摩梭,怕手掌冰凉惹小儿不适,怕横生的老茧刮小儿面庞。严婆子前来洗三朝,故作讨好称刘术利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千年难遇当官发财的好命数,王淑珍闻言激动的做了四日美梦,大手笔封六块六角六分六厘喜包一枚。然则刘术利也并非十全十美,下唇厚,下巴圆润,但口小而圆,严婆子后面即便看出端倪,也只能将血淋淋的实话往肚子里烂。严婆子精明似千年狐妖,知道手里的饭碗砸不得,而不值钱的良心可要,也可弃之如敝。

    小院不大,靠土胚墙有一颗冬枣树,树下用竹竿扎了密密一个小圈作鸡舍,亡婆的衣服撕成块状搭住二分之一潦草的屋顶,防水用捡来的薄膜;母鸡一只,公鸡一只,乌鸡一只,鸡仔一只;两个破了口子的白瓷碗,装清水的一只碗底呈黄绿色,逢连绵雨季可见青苔,逢起风可见落花;干玉米粒,湿菜叶子,混着一坨坨粪便,被六只鸡爪子不分昼夜的挠,刨,啄,这块地常年淤泥糊状,寸草不生。